粗茶淡饭(原序节录)

此为洪范版序,是大雁版的节录。

1

《五灯会元》里,赵州观音院的从谂禅师。

这日春暖花开,鸟鸣林梢,禅师于室内小坐。忽然,总理院务的院主进来禀报,有远僧前来参访。禅师整袖纳履,迤迤然出迎。

从谂禅师劈头问客:“来过这里吗?”

客答:“来过!”

师曰:“吃茶去!”

又问一僧:“来过这里吗?”

僧曰:“没来过!”

师曰:“吃茶去!”

侍立一旁的院主,这会儿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了,还好尚有一张嘴可以问:“为什么来过这儿的叫他吃茶去,没来过的也吃茶去?”

从谂禅师气定神闲,忽然大叫一声:“院主!”

院主大叫一声:“有!”

禅师拂拂袖,嘻嘻然说:“吃茶去!”

看到这则公案,不仅莞尔。遥想那三人喝茶的模样:有正中心怀,牛饮解渴的;有默然品茗,独自参酌的;有满腹狐疑,沾杯了事的。

想必禅师依然室内小坐,春暖花开,鸟鸣林梢。

2

习惯到处喝茶。在等人与散会之后,拿出稿纸,继续占领冷气充足的角落,写起《下午茶》。

稿纸恒是我安歇的青青草地,我在自己的国土放牧字的牛羊;指引它们啮草,或大幅删改,叫它们死亡。现实世界离我非常遥远,身前身后语声之热浪,与我无关。

在一家名叫“下午茶”的画廊咖啡店里写〈浮柚〉那篇时,窗外正是奔泻的夏日雷雨——其实避雨的是我自己。

在台北火车站附近F.M Station地下室点了“覆盆子茶”,编了大A与小a的故事——其实受骗的是我自己。

如果,每一本书都可以找出一种特殊的生活背景触发作者在当时当地创作的话,《下午茶》从中时晚报时代副刊一通随便写什么都可以的邀稿电话演变成今天的面貌,它的背景无疑地就是企图从现实世界脱逃的那股渴望。如果,要我自己更深地挖掘下去,为什么写成“茶”的散文极短篇,而不是别的题材杂文?我想,这种追溯是永远没有办法清晰的,因为,引发创作的芽眼已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加入而辗成整体了。

当然,我还是可以回想到几桩跟茶有关的往事——既是往事,自然是童稚时代的上古史了。

我们乡下不喝茶,冬瓜茶与麦茶除外。平常渴了,捧井水喝几口,或摘几粒番茄吃。只有初一、十五供奉清果时,泡壶小茶斟在神案上的杯子里,我以为茶是给神明喝的。用的茶叶,是武老坑出产的,这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蜜饯与茶叶都是兰阳平原的名产,这么好的匹配,我都辜负了。

有一回,阿嬷的脚趾头因长期浸泡田水里,疼痛不堪,据说嚼碎的茶叶塞在趾缝可以治愈。她丢一包茶叶给我,叫我嚼。我坐在眠床边的板凳上,她躺在床上,伸出十只不规则形的脚趾头,我嚼烂一口就塞一缝,每塞一缝就叫她夹紧,她老是夹不紧,茶屑掉了满地。这不能怪她,谁有办法叫脚趾头两两夹紧的?总之,为了塞住那八个缝,不知嚼了多少茶叶。只记得祖孙俩大功告成时,我冲到井边猛灌水,那满口麻涩的滋味,让我一直打抖,像乩童。

真正看到茶园,是上了国中。我们那班是很奇怪的班,我认识的第一位山地同学给我很好的印象。她非常美,大眼睛、白皙皮肤泛着一抹自然的粉红,平日羞答答地,唱歌又相当悦耳——我想,那种嗓子是山神赐给他们的,以便在深山里相互对答。她每天必须花七个钟头上下课,走路下山,提鞋渡河,走路到小村里,踩脚踏车到学校。她的功课怎能好?但她仍旧受到喜爱,因为她的书包里装的番石榴、椪柑、金枣、红肉李,比课本还多。

我们那班其实可以组个杂货店,她卖水果,有人卖她阿母特制的萝卜干,我卖扫把。她的水果老是有一股特殊的香草气,一问才知道出在书包,她的书包一到采茶季节便成为四处打零工的茶叶篓了。

然后,她带我们到她的山上去。穿过小村,停好脚踏车,走路渡过一条两岸全是黑白石头的河,走路上山,随手摘金枣吃。她说,那一片就是茶园!那时,太阳蒸蒸,我觉得整片山坡都在起伏、企图翻身,冒着白烟。我一定被她的山神给震慑了,那绿的波浪温柔且静好,在夏日蝉嘶中,像一首充满回音的山地歌谣。

然而,我还是没喝到茶。

3

依旧眷恋独处,在市中心的九楼,常常把百叶窗拉密,用与世隔绝的手势,回到自己,裸足下田,在稿纸上。

我翻阅《茶经》,想像陆羽的面貌,到底什么样的感动让他写下中国第一本有系统地介绍茶艺的书?因为喜欢喝茶?还是在品茗之中体会茶汁缓缓沿喉而下,与血肉之躯融合之后的那股甘醇?饮茶需要布局,但饮后的回甘,却又破格,多么像人生。同一个杯、同一种茶、同一式泡法,饮在不同的喉里,冷暖浓淡自知,完全是心证功夫。有人喝茶是在喝一套精制而考究的手艺;有人握杯闻香,交递清浊之气;有人见杯即干,不事进德修业专爱消化排泄;有人随兴,水是好水、壶是好壶、茶是好茶。大化浪浪,半睡半醒,茶之一字,诸子百家都可以注解。

我终究不似陆羽的喝法。我化成众生的喉咙,喝茶。

当然,也不如李白、东坡才情,焚香小坐,静气品茗,给茶取个响亮的名字:“仙人掌茶”、“月兔茶”,满座皆叹服好茶好名姓。谁晓得二位高士安什么心?仙人掌嘴、月兔杵臼,我倒觉得嘻怒笑骂!

所以,既然“下午”喝茶,且把手艺拆穿、杯壶错乱,道可道非常道,至少不是我的道。我只要一刹那的喉韵,无道一身轻。

喜欢读茶名,甚于赏壶。茶树管它长成什么样其实都是枝枝叶叶,本来无名无姓。人替它取了名,是拟人化了。不管名字背后代表它的出身、制造过程,抑或冲泡时的香味,总是人的自作多情。反正,人就是霸道,喜欢用建构社会解释生命的一套逻辑转嫁在茶身上,必要时还要改良品种。所以,茶也有尊卑高低了。我既然写茶,自然无法避免使用现有的茶名,这是基础语言。但我纯粹想像,用旧躯壳装新灵魂。

几乎天天喝茶,通常一杯从早到晚只添水不换茶叶,所以浓冽是早晨,清香已到了中午,淡如白水合该熄灯就寝。喝茶顺道看杯中茶,蜷缩是婴儿,收放自如到了豆蔻年华,肥硕即是阳寿将近。一撮叶,每天看到一生。看久了,说心花怒放也可以,说不动声色亦可。

平日逛街,看到茶店总会溜进去,平白叫几个生张熟魏的茶名也很过瘾。很少不买的,买回来首先独品。乌龙茶好比高人,喝一口即能指点迷津。花茶非常精灵,可惜少了雍容气度。冰的柠檬红茶有点志不同道不合,可夏日炎炎,它是个好人。白毫乌龙耐品,像温厚而睿智的老者。加味茶里,薄荷最是天真可爱,月桂有点城府,玫瑰妖娆,英国皇家红茶,恕我直言,镀金皇冠。

还是爱喝中国的茶,情感特别体贴。铁观音外刚内柔,佛手喝来春暖花开。柚茶苦口婆心。至于陈年普洱,好比走进王谢堂内,蛛网恢恢疏而不漏。龙须茶,真像圣旨驾到,五脏六腑统统下跪。

喝茶也会“茶醉”。在朋友的茶庄,说是上好乌龙,到了第七泡,喉鼻畅通,满腔清香,竟会醺醺然,走路好像误入仙人花苑,可见“七碗歌”绝非子虚乌有。

既然茶不挑嘴,嘴不挑茶,有些滋味就写入文章。不见得真有其人其事,只不过从茶味中得着一点灵犀,与我内心版图上的人物一一印合,我在替舌尖的滋味找人的面目,而已。

这样的写法,也可以说看不出跟茶有什么瓜葛!话说回来,这是我的喝法,有何不可呢?况且,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茶的制造或茶艺,是茶味。

茶不能缺少壶,犹如下弈不能无棋。原先也打算玩壶,一来两手没空,二来玩不起。溜到茶店门口,隔着玻璃监狱给壶探监;要不,上好友家,搬把凳子,打开柜子,把他收购的壶挪到桌上,研究研究。老实说,不亲。他的壶子壶孙,有的是人家养亮了,出个价买的,有的新绳系新壶,壶底的标价未撕恰恰好黏住了“宜兴”。包袱、树干、葵花、小壶……都是名家后裔,可是新手新泥少了点心血味。其实,捏壶的痴法与收壶的痴法相同,据说爱壶人“相”到一把好壶,因故不能耳须厮磨,那种心痛好比与爱人诀别,十分悲壮。

我那朋友是属于沿路娶妾的,我是布衣白丁不为情困,专爱眉来眼去。

所以,文章里的茶具都是器而不器。

或许,深谙茶道的高手将视我为大逆不道,合该拖出去斩首示众。刀下留不留人在他,我是这么想:比方下棋吧,会摆谱布局的,尽管将帅相逢、兵卒厮杀;儿童比弈,没这规矩,叠棋子比高低。

我的饮水生涯乏善可陈,但是乐在其中。这些年,看到好碗好杯好碟好价钱,霸着柜台就娶了,也不算收藏,八字没一撇,只是寻常布衣,一见钟情而已。买来也不会奉为上宾,破的破、碎的碎,插花、弹灰、养石头,各适其性。这么一路玩下来,有些轻微的幸福就出现了。

虽是杯什器皿,与我脾性相切,用起来如见故友,缺角漏水,我不嫌它,核价高低那是店面的事,用不着标在生活上。茶水生涯亦如此,好茶、劣茶怎么分呢?喝好茶、喝劣茶怎么说呢?前人茶书中备注了,凡有恶客、大宴、为人事所迫时不宜沏茶,会糟蹋佳茗清心;这话有道理,所以袋茶是最好的逐客令,一杯水打死客人,言外之意是,茶喝完了您请回。

若是薄云小雨天气,窗外竹树烟翠,花含苞、人悠闲,案头小灯晶莹,此时净手沏茶,就算粗茶配了个缺角杯,饮来,也格外耳聪目明。

所谓佳茗,在我看来,即是茶、壶、人一体。

所以,我随心所欲饮茶。

4

然后,我回到自己,安静的自己。

记起禅师的叮咛:吃茶去!

煮水、沏茶。深夜的街道偶有叫卖声音,像梦境边缘的巡更人。白日的喧嚣已随风而逝,变成遥远的过去;我会单纯地喝着茶,想或不想,写或不写,存在或不存在。

茶吃完了呢?

洗钵去。

一九八九年四月

《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