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可能

他们竟然也是这样过来的。这是我看了电影《白丝带》之后最强烈的感受。

我是说,他们的文化也曾如此压抑、如此阴暗、如此令人窒息。他们,德国人,传说中有着相当自由传统的西方。这个电影简直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是《孔雀》,是《青红》。重要的不是情节,是氛围,是一口无限幽深的暗井里快乐的不可能性。

你能想象那样一个世界吗?一个初生的婴儿,无比娇嫩,无比纯洁,但是从他降生第一天起,你就知道他此生是不可能快乐的,他所降临的那个世界是不可能给他快乐的,事实上它所降临的世界是与快乐为敌的。如此与快乐为敌,它举着一只苍蝇拍,四处虎视眈眈地寻找快乐,一旦发现,就将它们一拍子打死。

在《白丝带》里,牧师就是这样手举苍蝇拍的人:他的孩子们在外面玩得回家晚了,一顿暴打;儿子马丁手淫被他发现了,从此睡觉要把他的双手绑在床架上;孩子们课间休息时打打闹闹,被他一顿呵斥……出于对孩子们以及对上帝的热爱,他在孩子们的内心世界里精心养育着一头叫做罪恶感的猛兽,以至于有一天,马丁冒险穿越一条高空独木桥,在被质问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时,他说:“我想给上帝一次杀死我的机会”。

真的,在1913年的这个德国村庄,谁是快乐的呢?农夫一家生活在贫困线上,被庄园主解雇之后,他上吊死去;管家战战兢兢活在庄园主的庇护之下,可以为主人儿子口哨的丢失而毒打自己的儿子;接生婆为了讨医生的欢心而做牛做马,但是医生对她说:你让我感到恶心;孩子们生活在大人任意打骂中,变成了村庄里秘密的“恐怖分子”。重要的不是痛苦,而是痛苦的必然性。每个人都在承受痛苦,然后将自己的痛苦在流水线中传递下去。村庄里的权力关系如此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几乎就像是一件科技产品,几乎就像是艺术。

关键是压迫者并不比被压迫者过得更好。庄园主不断遭遇“阶级复仇”行动:孩子被打、房子被烧;欺辱妻子、情人和女儿的医生被陷害摔伤;牧师对儿女的“爱”并没有换来感恩,相反,他的宠物鸟被自己的女儿用剪刀戳死。作为秩序的维护者,这些村庄里的“当权者”要给权力机器上润滑油以免它生锈,给它站岗以免它被盗,给它交租金以免它被收走……他们的痛苦与他们所压迫的人的痛苦,具有几何上的对称性。

令人惊恐的是,放眼向人类历史望去,与快乐为敌的历史几乎是我们全部的历史。东方也好,西方也好,大多数时候“祖祖辈辈”都在告诉孩子:不许贪玩、不许手淫、不许大声喧哗、不许这么想、不许那么说……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噩梦。就是说,历史上有那么多、那么多娇嫩、纯洁的婴儿,他们一批一批地降临到人世,一批一批地穿过权力机器的流水线,进去的是生命,出来的是……他们再也没有出来过。

除了自由,我想不出通向快乐的任何道路。

尽管有文化相对主义者、后现代主义者、传统文明爱好者……对现代化深恶痛绝,我想我之所以愿意做一个福山那样的、不那么酷的、不那么政治正确的、“现代化”拥护者,是因为我向往一个快乐的世界,而除了自由——哪怕放弃自由的自由,我想不出通向快乐的任何道路。

导演赫内克在一个访谈中说,他想通过这个电影表现“一切形式恐怖主义的后果”。我想他的意思是,一切权力关系的本质都是“恐怖主义”:经济上的人身依附关系,宗教的教条主义,性别上的压迫……而这些“恐怖主义”的后果,在那个村庄里,就是那些孩子的“阴谋破坏”活动:当一个人追求快乐的权利被剥夺时,别人的痛苦就成了他的快乐。

但即使在这样一个村庄里,也还是有爱与诗意。影片有一幕最令人难忘:牧师的小儿子紧张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受伤的鸟,小声问爸爸可不可以收养它,爸爸表示同意了之后,在这个几乎完全没有笑容的电影里,他眼睛一亮,闪现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即使是如此冷冰冰的世界,也不能消灭快乐的细菌。我想人类是如此不善于快乐,简直不值得拯救,但对快乐的渴望,也让这个物种的愚蠢有了触底反弹的可能性。

《观念的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