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外景记记王羽

三十多年前,我被邵逸夫先生派去东京当邵氏兄弟分公司的经理。主要工作是购买一些像《盲侠》一类的卖座日本片,拿去东南亚放映。

香港当年也没有彩色冲印公司,拍的多数是黑白片。彩色要在东洋视像所处理,印出来的每一个拷贝由我检查过才寄出。一部电影要看数十次,也可从中学习。

另外,如果有片子来日本拍外景,制片工作由我负责。我也在日本监制一些低成本的香港片。

闲时,我在斗室之中种盆小花。又养了一笼金丝雀,独身生活愉快。

一天,我忽然接到了一封比电报Telegram更快的Telex。当时的制片经理邹文怀先生说:你去汉城,十万火急,即刻动身。

一月,天寒地冻。我乘的士到羽田,买了票,傍晚抵达韩国。

王羽在机场接我,大叫:“你来了,这可好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来这里拍《龙虎门》的最后一场雪山决斗的戏。”王羽说,“他妈的罗维介绍了一个他的亲戚金太太给我当制片,什么都不懂,搞得事情一团糟。只有叫公司马上调你来,有了你我就放心。”

我们在《金燕子》一片的日本外景时相识,他对我的制片能力似乎颇为欣赏。

“你要求什么就给你什么,金太太做得来吧?”我说。

王羽愈讲愈气:“我说要一个高台,你知道她给我什么吗?”

高台是用来摆摄影机的架子,由几条铁管拼起来,上面放一片轻便的木板。搭和拆都很简单。

“他妈的,她叫工人用大木头钉出一个搬起来像几十个棺材那么重!”王羽骂,“其他的东西可想而知。”

“你们住什么酒店?”我问。

“半岛。”他说。

哇,这是当年汉城最好的,位于明洞附近,相当于东京银座的高级区,价钱不菲。我们拍电影的,一切以节约为原则,怎么住得起那么贵的地方?必先解决这个问题。

“是金太太安排的?”我问。

“唔。”玉羽说:“金太太在半岛楼下开了一家中国餐厅,说我们去吃可打折扣。”

到了酒店,演大反派的罗烈出来相迎。他的两个打手分别由王钟和陈星扮演,副导是吴思远。他们后来都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

进房即刻打电话给申相玉。

申相玉的制片公司就像当年的邵氏兄弟,器材、工作人员和片厂齐备。我们在亚洲影展时相识。申相玉留学日本,操一口流利日语,热爱电影。与我有共同的语言,成为老友。来东京时,最喜欢和我去泡小店吃东西。我把吴思远交给我的导演单一一向申相玉说。

“没有问题。”申相玉说,“一切包在我身上,你什么时候要?”

“电影圈里面的事,还有问什么时候要的吗?”我说,“当然明天就要。”

“好,我帮你赶出来。”申相玉说,“明天可能没那么完善。你们先有什么拍什么,再有个二十四小时,你要天上的月亮也帮你拿下来。”

“你明天可以开工了。”我向王羽说。

王羽大喜:“那么快?”

我说:“那么快。”

众人纷纷外出。我躲在房内把剧本刨了又刨,至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主要解决的是酒店。一大群人住下去,又吃又喝,预算怎么控制?

这是王羽第一部当导演的片子。他拍了《独臂刀》后大红大紫,呼风唤雨。和公司闹别扭之后,做了导演。现在好酒店一住,要叫他搬出去,又会闹脾气吧。

好在我负责的是最后这场戏的外景,其他的在邵氏片厂拍完。一切摸清楚了,已到黎明。

一阵浓烟由房门缝中流进来。

冲出走廊,已看到房客惊慌逃避,果然是场大火。我把服务员一把抓住,从他身上搜出百宝锁匙。依照工作人员和演员的名单一间间打开房门,连他们身边的裸女也叫醒逃命。

“护照之外什么都不要!”我命令。

熊熊大火一层层烧下。我们逃到对面街,帮助救火员用干稻草烧火。

烧的是街边的水龙头。因为大雪结了冰,水流不出。只见对面酒店塌下,火势不可收拾。

真是天助我也。贵租的问题解决,我们可以搬到香港外景常住的一间又舒服又便宜的旅馆,叫“Lion’s Hotel”。相信老一辈的电影人都记得。我宣布休息一天。众人大喜,购物去也。

汉城东大门的市场中什么都有,食品更是齐全。柴米油盐,一大包一大包的面粉堆积如山。农产品便宜得很,最贵的是外国进口的衣类。

我不惜工本买了一件美国空军的大衣,尼龙布料当然防水。还有一个头罩,罩边有皮草,能挡雪飘进眼。我问店员是什么貂皮?他回答说是狼狗的尾巴毛。

这件大衣后来陪伴了我不少的冬天,至今怀念。

翌日,阳光普照,我们的外景工作开始了。所谓的“雪山”不过是汉城公园里的一个小山丘。厂景一接,好像是在大岭之巅。

山丘布满几寸厚的大雪,工作顺利进行。申相玉派来的是一组精兵,衣着平凡,干起活来不休不眠。一万烛火的大灯罩抬来抬去,绝不叫辛苦。

“就快过年了。”王羽说,“你知道啦,中国人过年大过天。我们一定要在过农历年之前把戏赶完,不然不止怨声载道,过年的补工费算起来也不得了。”

我心里也焦虑,但不可动声色。若无其事向大家说:“拍得完,一定拍得完。”

看外景已无事,叫司机又把我拉到南大门市场,找到全韩国最好的金渍。这种泡菜韩国人不可一日无此君。也不是白菜泡辣椒粉那么简单,高级的在白菜瓣中夹了松子、鱼肠和雪梨丝。松子香,鱼肠惹味,雪梨增甜。韩国人还把泡好的泡菜一团团塞进一个大梨中,再泡几个月才拿出来吃,是极品。

午饭韩国工作人员皆大欢喜。导演王羽全身是劲,休息时找副导吴思远来玩。大家伸出双掌,你推我我推你,看谁跌倒。两人玩得兴起,王羽大力一发,吴思远栽葫芦打了几个滚。雪地柔软,本来不会有事。但看到血迹斑斑,像数十朵梅花。原来他的眼镜框折断,尖片割破了眼角,好在没伤到眼睛。

飞车到医院,老医生都会说日语,翻译由我负责。缝了几针,医生说无大碍。

戏院中放映的多数是港产片,《独臂刀》打破卖座纪录。跟王羽走在街上,众女尖叫“unppari!”韩语即独臂的意思。文艺片也卖得好。何梦华先生导演的《珊珊》,韩文名叫成苏珊娜。不知哭湿了多少少女的手巾。“邵氏出品,必属佳品。”

外景一天天顺利拍摄,除了一些小插曲。

已到尾声,最大反派出场和男主角决一生死的关头到了。这个镜头是罗烈做好架势大叫一声,向男主角冲来,一脚飞去。

前半部罗烈做得很好。大叫一声之后,冲过来时忽然双脚一软,跪在雪上。

NG了几次,后来连大叫一声的气力也没有了。王羽只好转拍其他镜头,吩咐工作人员今晚陪罗烈打牌,不准外出。

离过年只有三天了。我们只剩下几个重要的镜头,无论如何两日内一定拍完。

但是到了现场,我们傻掉了。小山丘充满绿茵,天气转暖,大雪全部溶化。雪山再也不是雪山。

“怎么办?怎么办?”这是大家都发问的问题。

申相玉再大本领,也不能叫天下雪呀!连韩国工作人员也替我们焦虑。

“先拍些没带到地上的脸部特写吧。”我说。

玉羽摇头叹气,说:“没用,没用。”

火灾一场,天助我也。雪没了,天亡我也。没话说。

收工时,王羽跺脚:“只剩下明天最后一天了。没有雪,如何是好?”

我忽然想起南大门市场,向他保证:“明天一定有雪,放心好了。”

又打了电话给申相玉,要他派出几辆大货车,和搬运工人一队,浩浩荡荡来到南大门,把所有杂货店的面粉完全收购。漏夜,我们得到汉城市政局通行证,赶到外景地,把整个山丘用面粉铺成雪白。

如果邵氏出版《龙虎门》的光盘,你会看到这场戏拍得天衣无缝,绝对不知道地上的白雪是面粉。

大家欢天喜地回家过年,我也收拾了行李单身折返东京。日本人过的是新历年,这一天没有一点气氛。只发现花草已枯,鸟死亡。明白自己有工作不管其他的个性,从此不做我照顾不到的事,也解释了为什么至今没有子女的原因。

《江湖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