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城腔调,一春消磨

在帕维亚,最好的交通工具是脚,最好的旅行方式是走路去看时光的纹理。

在这里——

六百年历史的国立大学安详坐镇于老城中央,中世纪尖塔矗立在大学内,中央庭院被林荫覆满,课间休息的学生挤满了露天咖啡馆,阳光下,绿荫里,咖啡香,席地而坐的年轻人抱着笔记,戴着耳机,三三两两,鲜活饱满的青春脸庞与四面回廊下历任校长严峻苍老的塑像相映成趣。

年轻人的浮躁被慢时光抚平,老城的沧桑被青春洗亮。

青春是用来挥霍的,意大利人天生与时间有仇,如何优雅愉快甚至性感地 kill time 是他们一生的功课。有人说,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是慢的,时钟走得懒洋洋,车开得慢吞吞,路上看不到快步行走的人。早晨九点的路边咖啡馆小桌旁,穿着套装的女人或领带挺括的男人在悠然享用espresso搭牛角面包的传统早餐,公事包放在一旁。

中午市集里一手拎一袋面包水果的大妈穿着软底鞋,挎Burberry的格子大包作购物袋。

午后街边成群的老太太们戴着珍珠耳环,穿黑丝袜,满桌琳琅甜品冰激凌,上了年纪依然三五闺密喝一喝粉红下午茶。春寒还没有过去,老太太们已经穿着薄丝袜和四季如一的裙子;骑单车慢悠悠掠过去的大学生,抱着书,背画板,拎琴盒,一身学院风,长围巾,深色外套,独特配饰,有青春打底,怎样穿都好看。

老城里深巷交错,无论餐厅、咖啡馆、画廊、金店、古董店、旧书店、甜品店、裁缝店……走过门口总要站住,仔细看一看才知道是什么店,因为招牌都喜欢隐藏在小小暗暗的角落,上了年头,旧得模糊,却依然精致。门都喜欢开得很小,有时看半天才发现门从哪里进。长长橱窗最见店主的态度心思,一个橱窗就是一个洞天,没有重复,绝不单调,总是一家一个风格,家家独一无二。

沿着某条鹅肠小巷转悠出去,巷口或会突然出现气势恢宏的老教堂,在午后静得能听见脚步回音的巷子里走着,教堂钟声洪亮悠远,分明听着近在咫尺,却转来转去就是不知它究竟在哪儿。人家院落,总有繁花探出墙头,有时黄墙上满树粉樱,有时青墙内探出红花,更多是明黄可喜的连翘,一树一蓬勃,又嫩黄得稚气天然,时时处处冒出来,像躲在墙后逗你玩的顽皮小孩。大师画作在城堡博物馆里静悄悄展出,老剧院里音乐会的海报和学生们的招租小广告一起堆叠在小城布告栏。

如果嫌城里仍有车来车往,不够宁静,那么步行十五分钟出城,就有湿地、树林、小溪,大片茵茵绿地、田园小院隐于林间。每天傍晚天还没有黑,散步遛狗的人们还在林间小路往来,动物们已经开始了夜间的欢聚,锦鸡从灌木后探出头打量你,豚鼠跳进溪中游向对岸,刺猬小碎步跑过路中央,草丛中肥胖的野兔被人惊扰也懒得蹦跳。

看上去很“世外”很“桃源”……但从城中开车出去,走高速仅仅三十分钟,就可抵达这个星球上最喧闹的都会之一,迎高踩低的时尚场,米兰。

米兰城里季季年年弹唱着时尚的高调,而帕维亚不关心那些。

公元前89年,利古里亚人(Ligurians)在Ticino河岸上建起了Pavia城最初的雏形,那时宁静的村庄伴随Ticino河水在千年时光中沉缓起落,东哥特人建立了都城在此,修建了王宫;伦巴第王国再一次选中这里,建起了众多恢宏的教堂;924年,匈牙利人的马蹄闯入,战火与洗劫令帕维亚遭受重创。直至成为自由城邦,帕维亚进入它引以为傲的一段经济文化繁荣时期。众多后来成为城市标志的精美建筑接连兴建,罗马式教堂、中世纪塔楼、六百年历史的大学、河上廊桥……至今仍不动声色地矗立于此,俯瞰着Ticino河水不变的涌流。老桥曾在二战中被摧毁,人们又复建了它。这是一个不动声色的老城,泰然安坐在商业重镇米兰与维罗纳、佛罗伦萨、威尼斯这许多北部名城中间,悠然而世故,自成腔调。

帕维亚,Pavia, 这是一个连意大利人都嫌生活节奏太慢的老城,我把2012年的春天消磨在这里。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个多月的宅居生活,租了间小公寓,走出家门向右步行十分钟,是老城中心,有大学、教堂、城堡、博物馆;向左走五分钟,是Ticino河畔湿地,大片青草地,蜿蜒小溪,锦鸡野兔野鸭们悠闲出没的树林。溪水里游鱼多得快要拥堵,岸上雪白梨花开得簇簇拥拥,风吹过,一溪落英,碎雪覆满清流,绿头鸭游过,也负了一背花瓣。

常常白天的一半时间都在这片树林度过——吃完十一点的早午餐出门,沿着小溪走进树林,去草地,趁阳光还没有太烫,带张毯子去草地上一铺,翻翻书,日光浴,睡个回笼觉。

躺在阳光下,草地上,把耳朵和全身毛孔都打开,倾听草尖、树叶、野花与鸟的协奏曲,自然界是最顶尖的指挥大师,全世界的maestro(意大利语:音乐大师)加起来也逊色于它。春日里组团谈恋爱的大喜鹊们在头顶追来逐去,锦鸡趾高气扬踱步,从晒太阳的人旁边踱过,冷不丁大叫一声,那嗓音绝不如它的羽毛美丽,类似铲子刮锅底,近距离吓人一跳。

晒得差不多,午觉睡醒了,心情好时,找个地方写作。

书桌不在家中,在林子里。

不知道是谁在林子深处一片空地放了木条长椅和长桌,旧得有苔色了,周围是藤萝缠绕的大树,傍晚阳光刚好能从枝丫间照进,不刺眼,又温暖。鸟鸣声此起彼伏。遛狗跑步的人们有时坐下歇脚,偶尔有学生带着书来读,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坐在林间木桌,听着鸟叫,写一点闲闲碎碎的稿子,或是小说片段。不用费心费神去构思,不用字斟句酌,不管写给谁看,很可能谁也不给看,只享受写作本身的乐趣。

四个多小时电池耗完,刚好天黑,写到多少算多少,暮色降临,又到跑步时间。

人们开始回家,林子里开始热闹,雄锦鸡带着灰不溜秋的妻妻妾妾们出来溜达,野兔和刺猬在草丛里窸窸窣窣开饭,溪中游鱼如梭,一度被我误认为水獭的肥狸鼠双双对对蹲在水边挠痒梳毛,长得略猥琐,但泳姿极诱人,游的是蝶式,浑圆臀部一起一伏。水里的乌龟很多,喜欢成群地出没,一群乌龟组队出门,就像北京交通高峰时的大公交,塞路。不耐烦的肥狸鼠总是挤开它们,更过分的,干脆从乌龟背上一脚蹬过。乌龟张大嘴企图咬住耗子尾巴,当然咬不中那么灵活的家伙。一直想看它们痛快打一架,从未如愿。

我可以待在溪边看耗子欺负乌龟,看游鱼回家,一看一个钟头,跑步跑成了散步。

小城乡间,反正也不需要赶时间。

傍晚跑步的另一个乐趣,是总会遇到钓鱼的Marco,六十多岁,蓄着漂亮小胡子的鬼马老头儿。他把走十分钟去市中心,叫作进城,俨然我们是住在乡下一样。久而久之我也随着他以乡下人自居。他可以一个月不进城,每天下午去同一间小酒吧,在同一条小溪里钓鱼,喂野鸭,骑着自行车经过年轻姑娘身旁时大叫一声“Bellissima!”看见我大步流星走路,会一本正经说:“意大利人不喜欢女人走路太快,走快了,男人来不及欣赏。”

Marco老头儿是典型的意大利小城男人,拒绝长大,拒绝变老,嘻嘻哈哈,热爱一切美好事物,混日子混过一辈子,不关心外面世界有多大多复杂。

小城民风总是朴素一些,随和散漫,少些拿捏,也少了风流。

意大利男人以多情浪漫闻名,但也要看是哪里,一方一俗一风格。南部比北部奔放直接,北部则腔调更浓。南欧阳光下成长的男孩子,修长俊朗,漂亮起来十分惊艳,但常常是老男人比年轻男孩更受欢迎。男孩们好看、多情,却怎么也脱不掉那股孟浪轻浮气。当他们老了,优点大多还是优点,会穿衣打扮,雅擅调情,懂艺术,会享乐;缺点开始变成优点,风度慢慢沉淀出来,不心急火燎,不莽撞,追求起女孩子来,比年轻的竞争对手们多一层优哉游哉和进退自如的功力。

天气不好时,不必贪恋户外阳光,就去老城堡里泡博物馆。

留意过国际米兰曾经的队徽和一款汽车车标的人,可能对一条戴着夸张大王冠的蛇形龙有印象——当年米兰领主Visconti家族的家徽,记载了家族祖先屠龙的英雄事迹。

传说五世纪的米兰郊外出现一只食人的蛇形恶龙,Visconti家的一位英雄先祖Uberto为了解救被龙掳去的孩童,与之搏斗,终于斩杀了Biscione。这段传说被认为是数百年后成为米兰领主的Matteo Visconti命宫廷画师与文人杜撰设计,以塑造一个体面的英雄先祖,将家族地位神化,这一点上中外古今概不免俗。徽记上Biscione后来又加上了王冠,表示Visconti家族曾受到册封。这个徽记在米兰周围很多地方可以见到,现今也被意大利人时不时借来作为设计元素。

当我走进Pavia这座由Galeazzo II Visconti兴建于1360年的城堡Visconti castle,外面灿烂阳光,被厚重高墙隔绝,光线骤然阴暗,凉得像从地底溢出的空气扑面而来。高高穹顶把视觉拉拽得深远,昏暗中,四面墙壁连顶,斑驳褪色的壁上满绘这徽记,密密森森地笼罩下来——恶龙Biscione的身躯呈森青色,口中正被吞噬的人,是周身浴血的惨红,上半身完整,犹在挥臂挣扎,下半身只剩枯骨。即使单看一个图形,也觉得戾气迫人,试想满眼满天的效果,即知当年走入这城堡的人,怎能不屏息敛声。

建筑有形,时空无形,填充在有形无形之间,每个人内在的生命宇宙与外部世界,乃至多个时空,都不是孤立割断的,没有谁是真正的孤岛,总有一种冥冥中的连接与共振。我坚信这一点。中国古人谓之,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一座建筑,一个空间,一个“场”,都储存着自己的记忆。每个人进入其中,相当于进入了它向人“广播”的调频,能否接收到,能接收多少,取决于是否打开了自己的“天线”,调好了自己的频次。

Visconti家族城堡后来被市政当局买下,设立为公共博物馆。博物馆藏品有Lombard时期珠宝、中世纪雕塑、罗马时期与哥特时期的艺术品等,而另一个重要部分,是主要收藏17~19世纪画作的画廊,其中有不少Pavia本地画家作品。

三四月间博物馆有一场意大利十八九世纪大师级画展,一个小型展,画作不多,人像风景宗教题材为主。大多数画作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整个画展调子鲜活,走走停停看看一圈下来,像去了一趟十八九世纪时的米兰、苏伦托、威尼斯,逛了一遍大城小巷,同城中居民一起去集市,上澡堂,与小女孩一起趴在海边岩石上看海。我在那幅《岩石上的女孩》(Filippo Palizzi, La fanciulla sulla roccia a Sorrento, 1871)前面,驻足很久,看那阳光、蔚蓝、风、土地,仿佛无穷尽的年少时光,未及到来的青春,不自知的自由,一切理所当然。

一张博物馆门票六欧。

六欧元在这样一个小城里,可以干什么呢?

每天早晨喝一杯espresso,可以喝一个星期;坐在阳伞下,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打打招呼,随便聊聊,小城里的社交很简单,来来去去总是那么些面孔,见第二次就可以挤挤眼睛说你好,见上三次就可以搂着肩膀叫亲爱的朋友。

去城里最好的甜品店可以买一份冰激凌,挑两三样玲珑小点心,按意大利人的习惯哪怕两块饼干也包装在船型小纸盒里,系上丝带,拉成花,漂漂亮亮拎回家去吃;去餐厅喝一杯较好年份的本地红酒,一个人待着看窗外天色变黑,听河水流淌。

或者买一张博物馆门票,在Visconti家族的城堡里找个舒服的窗台坐下打盹儿,背晒窗后阳光,头上满穹顶蛇形家徽,几百年前的器物、雕塑无声而絮絮地诉说着它们的记忆。听或非听,看或非看,当纷繁念头与欲望在沉淀的时空里收敛,灵魂就苏醒了。一个醒着的灵魂是自己也不认得的自己。与另一个自己说说话,聊聊天,总有惊喜。

当然,还可以用六欧元买一张绒毯,每天往草地上一铺,晒太阳睡觉。

阳光、春风、草地清香、鸟啼叶落……最最美妙的一切,并不要钱,只要拿出时间去交换。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