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长不大的老国王和他的小公主

女孩被男朋友惹生气了,回家跟爸爸抱怨说:“男人都有幼稚病,一辈子都是长不大的小孩。”

爸爸会怎么回答?

“很正常,我都是五十岁以后才开始成熟。”

这个大言不惭说自己五十岁后才开始成熟的男人,就是我的老爸。

女儿是爸爸的小公主,但童话里也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国王。

一个五十岁才开始成熟,内心像彼得潘一样长不大的老国王,他的小公主,注定了从小要被锻炼成一个内心强大的公主型汉子。

小时候,如果爸爸突然心血来潮说,喂,明天带你去动物园看大老虎。

我不会过早兴奋,会谨慎等到真正到达动物园门口才开始开心。

高兴太早很容易白高兴一场。

因为在我的童年人生经验中,和爸爸出门的计划,总是充满变数,他的心情和兴趣随时会改变,许诺和计划都不重要,我们的出行常常取决于爸爸的即兴发挥和灵感。

很可能,说好的动物园,变成出城看野花。

很可能,说好的游乐场,变成在爸爸的朋友家旁观大人们聊天。

甚至有可能,说好星期天去郊游,天气变了,或爸爸没睡足觉心情变了,当我兴奋了一整晚,准备好小背包,一早穿得漂漂亮亮,左等右等,爸爸还在那里磨磨蹭蹭考虑到底要不要出门呢?要带上哪些东西?要不要带伞?一直考虑到中午还没有出门的迹象,然后鉴于时间太晚,郊游取消。

一个话还说不利索的小孩,无法明确指责他这种过度随机的行为,只能用撒泼来表达愤怒。对待一个爱撒泼的小人儿,爸爸自有一套。

那些年他常常把一句古话挂在嘴边:君子不与小人斗。

我就是那个被嫌弃的小人儿。

所以,计划没有变化快,人生就是这样无常,要淡定面对各种变数,学会接受不去动物园就去逛大街也没什么,看不了大老虎就为自己多争取一根糖葫芦也挺好,反正撒泼解决不了问题。

不得不承认,爸爸教给我的这项本领,在我的人生中,要排名实用性前三名。

尽管这样,大多数时候,他还是一个颇有作为的爸爸。

比如,当我正玩得开心的时候,他不巧正闲着,想起好像应该做点什么来尽到教育职责,就把我拎起来,摁到小桌前,说,来,爸爸教你画画,爸爸教你数学,爸爸教你写字……

我扭来扭去不高兴,玩得好好的,谁要学什么数学。

他就痛心疾首跟我妈投诉,你看,这孩子太不追求上进,教育很难啊。

当我玩够了,虚心好学地捧着小本子和铅笔,找他教我画画时,如果他正在看电视,或是下班回来刚打开一瓶啤酒喝得痛快,就推推我说,去找你妈妈,她教得更好。

好不容易在我们都有兴致坐下来画画的时候,爸爸伏案作画,妈妈在一边织毛衣,我趴在旁边认真虔诚地观摩爸爸创作。他挥汗画好了一幅作品,兴致勃勃地展示给我:“看,爸爸画的什么?”

“小鸡!”我拍手赞美。

“不对!”爸爸的脸色阴了一点点。

妈妈探头过来,仔细研究一番,启发我说:“这不是小鸡,你再仔细看看,小鸡的嘴巴应该是什么样,爸爸画的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是小鸭子!”

妈妈称赞道:“对啦,这是扁扁嘴的小鸭子。”

老爸沉默,清了清嗓子,耐心提示:“注意看这个尾巴。”

妈妈和我困惑地仔细端详,哦,尾巴好像是有点长。

“野鸡?”妈妈试探问。

“是孔雀……”老爸沮丧地放下了画笔。

事实上,我的爸爸有一副很具迷惑性的外表,看上去完全不像这种个性的人。

他英俊,浓眉大眼,正气十足,衣着低调又得体,在工作场合严肃沉稳,不苟言笑,接到女儿奶声奶气打到办公室的电话,也是这种腔调回答:“喂,哦……什么事?你说。”

和他走在路上,我总是够不到他的手,矮矮的一个小人儿,想要牵着爸爸的手走路,基本就是被半悬着拖走。他发现这个问题后,自觉让我骑在他肩膀上,驮着我。

驮不了一会儿,他兴奋劲上来,就开始摇头晃脑大步走路,把我在肩上摇来晃去,晃到我尖叫喊救命。别的孩子都很喜欢骑在爸爸肩头,我倒是宁愿被悬着拖走。

甚至我们还发明了一种更有趣的悬挂方式。

他单臂平伸,让我两爪环抱着他的上臂,双脚离地蜷起,像猴儿攀树似的,团起来挂在他胳膊上。他很得意用这种方式炫耀自己的高大威武。

那时候在我眼里,爸爸也真的像托塔李天王一样,凛凛威神只可仰望。

和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哪吒,小朋友不信哪吒的爸爸李天王能一只手托起一座塔。

我自豪又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呀,我爸爸也能,他一只手能把我都举起来,塔那么点小,十座都可以!

说着我比手画脚描述自己是怎么挂在爸爸胳膊上出门的,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一条胳膊都那么强壮的老爸,整个人一站出来,那肯定是孙悟空级别的。

很长时间我都对此坚信不疑。

直到什么时候我才醒悟,老爸并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呢?

那一幕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夏日的一个夜晚。

爸爸下班回来吃完饭,突然又心血来潮要带我去河里游泳。

按照常规,他心血来潮的时候,总暗示着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要发生。

我们家离江边不远,饭后散步走着就到了。

那会儿的长江还没有污染得很厉害,夏天江水上涨,涌入浅弯,每天傍晚都有好多人游泳,水性好的人特别多,许多小孩是在长江水里跟着爸爸扑腾长大的。

我爸一直扬言他也是从小在江水里畅游的人,年轻时还有冬泳习惯,水性据说是极好的。

但我一直没有见识过,他解释说,后来工作忙,没时间了。

我妈说,是因为他长胖了,结婚后就懒得锻炼了。

我记得她带着一点不无惋惜的表情说,要不是你爸以前长得帅,身材好……

就,就没有下文了是吧。

总之那天爸爸突然有兴致去游泳,我太兴奋了,认为终于要一睹他畅游江河的风采。

我亲自扛着自己的黄色小鸭子游泳圈,爸爸妈妈手牵手,这快乐的一家就向江边出发了。

走到江边天色已黑,路灯下的河滩上,许多人在玩耍游泳。

爸爸说太吵闹了,他知道附近有一个安静的,水又浅的地方。

我们信任了他,跟着他又走啊走,走到我都快没力气游泳了,妈妈也抱怨脚疼了,终于他说到了。

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法辨认的景色,没有路灯,只有淡淡的月光。

月光下鬼影都没有一个,果然安静。

爸爸开心地指着脚下那一片黑影说,那是木材厂堆在这里等船来运走的大木头和竹子。

整整齐齐堆成一堵墙一样,顶上勉强是平坦的。

他说,现在我们只要走过这堆木头,跳下去,就到了最好的一片沙滩,游泳开始了!

说着,他一马当先,大脚板穿着拖鞋,咚咚咚踩着那些木头,冲向前方。

我一时忘记了对黑暗的害怕,举起小鸭子游泳圈,跟在后面咚咚咚冲锋。

只有妈妈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她在后面大喊大叫让我们停下。

没人理她。

爸爸已冲到了木头堆的边缘,以一个英俊的姿势,凌空跃起,笔直地跳了下去。

我冲到木头堆边,也要跟着跳。

但是,等等……爸爸去哪儿了?

他不见了。

人呢?

我呆呆地望着脚底下一片黑暗的沙滩,真的没有爸爸英俊的身影。

妈妈追上来揪住了我,英明断喝:“不许跳!”

黑暗中传来爸爸心虚的声音:“不要跳,不要跳!”

“你在哪儿?”妈妈探头寻找他。

“我在地上……”爸爸挣扎地回答,“孩子别下来,你来帮忙把我拖出来,我一个人动不了。”

“动不了?你摔伤了?”妈妈大惊,突然想起她带了手电筒,摸出来往下面一照。

她一声尖叫。

我探头往下看,天啊,爸爸只剩下半个身体了!

只剩腰以上的半个身子杵在地上,从腿开始,另外半个身体不见了。

要不是妈妈这时爆发出毫不留情的大笑,这一幕就是我童年最大的噩梦了。

真相是这样的:

退潮后的沙滩被水泡软,整个成了沼泽一样的沙糊,踩上去就会下陷,如果有人特别有勇气地笔直一跳,后果就是我们眼前看见的这样了。

最终,靠着妈妈英雄救美,老爸艰难地爬出了沙滩沼泽。

他从腰以下都裹满黑乎乎的泥沙,腰以上是赤膊的一身白肉,就这样垂头丧气地走在大街上,走在人群中、路灯下。拖鞋当然也丢失在沙里,找不回来了,他赤脚,一步一个湿漉漉的黑脚印,湿泥沙不断沿腿往下掉落。

恐怖片里从岩浆中爬出的地底怪物,也是这样一边走一边全身往下掉岩浆的,和我爸的视觉效果只有颜色上微小的差异。

我和妈妈在后面远远跟着,评论着爸爸炫酷独特的造型,欣赏着路人惊骇的目光,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

那之后爸爸再也不带我去河边游泳,我们只去安全的游泳池了。

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小孩子和水瓶座最善于突发奇想,并认真对待那些层出不穷的怪点子。

小孩总会向父母索要一些奇怪的东西。

我很少要这要那,最多缠着人讲故事,会认字后就自己看书。

第一次强烈地想要一样东西,是想要一只鹰。

那时候电视正在播一部武侠片,里面有个美丽的女坏蛋,肩膀上带着一只小鹰,很威风,她和别人打架,那只小鹰就飞来飞去啄敌人的眼睛。

我很羡慕,梦想着自己也有这样一只鹰,天天带着去上学。

“爸,我想要只鹰。”

“鹰?”

不记得当时他有没有答应,或是问过什么,按他的性格也不耐烦多问,大概支吾了两声就不理我了。这事我也是想想而已,没真的打算弄只鹰去教室,老师一定不会很高兴。

等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时,某天,放学回家,看见家里多了个罩着布的大家伙。

“这是什么?”

“笼子。里面是你喜欢的东西。揭开自己看。”

我纳闷地靠近听了听动静,里头果真有活物。

小心翼翼揭开黑色的罩布,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笼子里蹲着的那家伙,土头土脑,肥肥圆圆,羽毛短秃秃,看上去又丑又怂。

“就是这只鸡啊?”

端着大茶杯悠然喝茶的老爸,嘴一撇,嘲笑我不识货。

他说这是雏鹰。

是他的一个朋友回山区老家,从山里猎户手中收来的,山鹰的雏鸟。

“这么丑?”

“它还小,长大就漂亮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有只鹰呢?”

“你说的,你想要一只鹰。”

“我说过吗……”

“不要算了,放回去。”

“要!”

虽然这鹰比我梦想中的丑了一点,但老爸居然记得我提过的古怪要求,真的给了我一只鹰,这件事,比真正得到一只金翅大神鹰更让我高兴。

我们一起兴致勃勃拿切细的肉条喂小鹰,看到这个肥鸡一样的小家伙,吃肉时弯钩小嘴刀子般利落,黑豆小眼一睁一闭,闪闪有神。吃饱了肉,翅膀展开伸懒腰,神气活现,歪头瞪人。老爸满意地点头赞许它,有野性。

小鹰按一天一顿肉条的饭量,迅速长大。

翅膀脖子上的硬翎出来了,嘴上弯钩更锋利了,眼睛炯炯,从前的丑鸡模样渐渐不见,显出一头猛禽的真容。

我们都越来越喜爱小鹰。

终究有一天,爸爸还是纠结不舍地和我商量,把小鹰送回山林。

其实这也正是我心里所想的。

我曾经悄悄掀开鸟笼的罩布,想偷窥睡觉的小鹰。

黑暗里,那双冷冰冰的锐眼突然睁开。

那是一双野性的眼睛。

任何人,只要和鹰的眼睛,这样近在咫尺地对望过一瞬,就会明白,鹰注定是翱翔在苍空之上的自由生灵,不是可以被人类圈养笼中的宠物。

爸爸和我并没有就小鹰的问题谈论更多,但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他也是小孩子心性,或许他也曾想养一只威风的鹰,当我们真的养了,他和我一起在与小鹰朝夕相处的时时刻刻,感受一个野性生命的成长,开始去理解这种野性,尊重它的自由。

小鹰长到足够大的时候,被放回了它出生的那片山林。

我和妈妈都爱猫,爱小动物,爸爸则一副大老爷们样,很少流露对猫,对小动物的感情。

有一件关于爸爸和动物的秘事,是奶奶告诉我的,说爸爸还是一个熊孩子的时候,学医生给小孩打疫苗针,拿了根竹签子,满院子追着逮人家养的小鸡,逮到就拿竹签子戳一下翅膀,表示给那只小鸡打针了……

从此在我印象里,爸爸不是动物们的好朋友。

连家里的猫咪也绕着他走。

直到有一年寒假,我回家过年,那个冬天特别冷。

爸爸一早去公园晨练,比平常提早回来了,在门外就高声嚷着开门。

我开门一看,他两手吭哧吭哧地抱着一只大纸箱,满头汗。

纸箱里传出微弱的嗷嗷声。

我和妈妈都愣愣看他。

他用一种“随便在路边捡了个什么”的淡定语气说,我捡了六只狗。

六只?

他小心翼翼像放婴儿一样把纸箱放在地上打开。

六只还没睁眼的小狗崽,饿得乱叫乱爬。

爸说,公园里晨练的老头儿们弄死了一只流浪狗,发现那只狗还在喂奶,就到处找,要把小狗崽找出来一起炖了,说冬天吃狗肉大补。

这窝小狗最后被他们循声在树丛里找到。

爸说:“我也不跟这些人说道理,趁他们不注意,找了个纸箱,把一窝狗端起来就跑,他们还追,我一路汗流浃背跑回来的!”

他嘿嘿嘿地笑。

他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动物,路上看见别人牵着可爱的小狗也不多看一眼。

认识了自己的爸爸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知道,他会这样保护一窝失去了妈妈的流浪小狗。

爸爸负责抢狗,妈妈负责铺狗窝,我负责当保姆。

他们理直气壮地把狗窝放在我床边,我拿眼药水瓶子灌好稀释的牛奶放床头,夜里爬起来好几次给小狗们喂奶,听着隔壁房间里老爸香甜的鼾声,我一边喂狗一边冷得打喷嚏。毛茸茸的小狗崽在我手心里软软地拱啊拱,家里的猫咪嫉妒得在我房门外挠啊挠。

这窝狗被我喂得肥滚滚,油光光,很快就肉丸子似的满地乱滚。

爸爸白天在家的时间不多,我放寒假闲在家天天带狗,可小狗们似乎对他有奇特的感情,和他很亲近,他一回家,狗狗们就在他脚边争先恐后地拱。我们一起给每只狗取了名字,然后依依不舍地把狗送给亲友,只留下了一只自己养。

这是一窝狗里长得最丑的,眼睛顶着一块像被人揍过似的黑斑,小眼如豆,短腿短毛。

它很会模仿我爸走路的神态,昂头挺胸,慢条斯理,尤其在它吃胖了之后,跟前跟后地走在我爸身边,更有一种和谐的滑稽。

它陪伴了我们很多年,渐渐从豆丁小狗变成懒洋洋的老狗。

老爸进进出出,这狗都会一路撒欢小跑着送他迎他,哪怕他从来不像我妈那样有耐心逗它玩,给它好吃的,但他会在下大雨时惦记院子里的狗窝够不够避风保暖,会在餐厅吃完饭后细心地把剩下的带肉大骨头收拾干净,拿个饭盒端着给狗带回去。

老爸对人,对动物,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是这样的不声不响,实惠到位。

从前给我们找来那只小鹰的老工人,为老爸做工很多年,我们叫他李爷爷。老人家年轻时上过朝鲜战场,老来家贫,儿女都在外打工。他替我爸看守院子,做点简单杂务,尽心尽责,脾气粗直火暴,时常扯着嗓子和人说话。我爸的脾气也是绝不温和的,但对李爷爷总会礼让三分,逢年过节,都记得给这老人家买点礼物。

后来李爷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回乡养老,偶尔儿子接他进城,还会带点土产山货来看看我爸,两人下下象棋,喝喝老酒。李爷爷在我印象里并不慈祥,积蓄了一辈子牢骚委屈,总是胡子拉碴,黑脸黑口的样子。他很少对人讲好听的话,辞工回乡时,对我爸说了一句:你这人仁义。

大概就是这样吧,我的老爸,身兼天使和恶魔的两面,宠我的时候像国王宠他的小公主,和青春叛逆期的我吵嘴发脾气时,我们像两个怒发冲冠的战士。

除了出尔反尔,心情过于随机,他的另一大特色是永不认错,找理由原谅自己总是特别干脆,有错也一定是无心的。

他的世界观永远是正确的,凡是不一致的,都是我需要整改的。

我们的对抗总是开始得莫名其妙,又火力十足。

像两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要么大闹大叫,要么斗气不说话。

老爸从来没有打过我。

不管我多捣蛋,他坚持以说服教育为主,用雷老虎的话说,这叫“以德服人”。

我妈一直津津乐道着某年冬天的半夜,五岁的我,不肯睡觉,吵吵闹闹非要爸妈陪玩。

爸爸拎起一只小板凳,打开门,把我拎到走廊过道,按到凳子上,说坐在这儿好好反思你的自私和错误,知道错了再来敲门。关上门后,爸不忍心,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我有没有哭,担心我会不会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回应他的,只有砸门的巨响。

我在外面,拎起小板凳,哐哐哐一边砸门一边怒吼:给我开门!

爸爸只得投降。

第二天,邻居纷纷关心我妈昨晚是不是被我爸家暴殴打,没有人相信半夜砸门的是我。

长大之后,我实事求是地认为,在那个父母打孩子很平常的年代,养了一个像我这样的熊孩子,还能忍住一直不揍她,足以说明我的爸爸是一个非常有忍耐力的人。

那些斗嘴吵架的时刻,当时特别生气,特别牙痒痒,但一转眼,十几年过去,当我在异国他乡,万里之外,想要写一篇关于爸爸的文章时,真的半点也记不起来了,再也想不起我们为什么大吵大闹过,为什么赌气冷战过……而更久远时光里的童年趣事,老爸的每一件糗事,都记得像昨天刚发生一样清楚。

无论吵闹还是亲昵,这些记忆,都是很早的。

再近一些,大学毕业之后,我和父母相处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我有了自己忙碌独立的生活,开始了自己的远行。直至如今,我生活在遥远的欧洲,爸妈也退休了,选择了在温暖南方的一个海岛上闲居养老。那是我带着他们一起旅游时去过的海岛,爸爸对那里一见钟情,当时就决定要买房住下。我以为又是他无数次心血来潮的念头,转头就忘了,但这一次他却当了真。

这个冬天,他们老两口在海岛过冬,带上了瓶瓶罐罐的家乡口味调料,带上了笔记本电脑。

一如既往地,我们在QQ上聊天,偶尔视频,圣诞节老妈给我发来一堆表情符号的祝福,新年发电子贺卡,她打字越来越熟练,QQ用得得心应手……这一切新事物,老爸是断然拒绝学习的,他至今不用电脑,不上网,肯用手机回短信就是最大的进步了。

他六十岁了,虽然自己扬言已经从五十岁后开始成熟,但我觉得他和三十岁时依然差不多。

和我妈聊视频的时候,如果我不主动要求,他就不会主动凑过来露脸,哪怕在一边故意晃来晃去,故意大声咳嗽,制造一种“我在这里,看我看我”的效果,一定是要我诚意请求老爸出镜,他才从我妈背后冒出来,居高临下俯瞰镜头,打个哈哈,挥挥手说声,Hello!

新年的前夕,我在逛街给家人朋友挑新年小礼物。

看到一种设计得很可爱的墙壁挂饰,是专门送给家人的,刻着NANA(奶奶),MAMMA(妈妈),PAPA(爸爸),MIA FIGLIA(我的女儿)……和一行行温馨的话。

给父亲的,是这样写着:PAPA, TU SEI MIO RE. SEMPRE IO SONO TUO PRINCIPESSA!

——爸爸,你是我的国王。我永远是你的小公主。

有一件事,是时光和距离都无法改变的。

哪怕老国王的内心里,永远住着一个不老的孩童。

哪怕甜蜜的小公主,已经长成拿着盾牌骑着马去远征的女战士。

爸爸,永远是小公主的国王。

女儿,永远是国王的小公主。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