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爷

大爷:

您好!

来信收到。整天瞎忙,未及时回信,多多原谅。

您能在姐姐家多住些时日最好;有人照顾您,闲来游山逛水,或读书遐想,岂不乐哉?换一种心情,看世间万物或可有不同的角度。其实所有的事,都是生者的事,所谓“万物皆备于我”,都在于人怎样看它。

中国人多忌言死,好像有谁终于能躲过去似的。您能如此豁达地想这件事,真好。大娘去世突然,固令人悲伤,但她安然而归,免去许多折磨,也是她善良一生的善果、艰难一世的酬慰吧。咱家的人好像都这样,我爸、我妈、我奶奶,都是一下子就走了。三姨叔有一回谈到我爸,说“二姨兄一生仁义,死都不拖累人”,说得我心酸,不由得便想:只有来生报答他了。

来生,是一件既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事。不过有时想想,每一个人不都是从那虚无中来的吗?何必又怕回那虚无中去?况且,既已从那虚无中来过,为何不可再从那虚无中来呢?再想想,有哪一个从那虚无中来的人,不自称是“我”呢?至于姓名,不过是个社会性符号。曾有道家人跟我说:死,不过是搬一回家。

寄上我最近出的一本书,全是我在“透析”后写的,其中多也写到对生死的理解。此书不久香港“三联”还要出一版。

我还是照常“透析”,一周三次,如同上班,已经习惯。希米忙着她的一摊子事。身体都好,您别惦记。

姐姐的糖尿病千万要注意,最近我才知道了这种病的严重性,但不要害怕,只要不使其发展。这个年龄,最要紧的是健康。

祝全家好!

侄:铁生

2002/6/18

《信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