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胡山林Ⅰ

胡山林先生:您好!

寄来的(包括寄到《北京文学》的)和托杨少波带来的书,都已收到。谢谢了。我真是有点承受不起您这么隆重的评论。

我的情况您大概都知道,学历浅,读书少,生活面又窄,走了写作这条路,起初实在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这态度,对于我,很可能恰到好处。直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每写一篇自以为要紧的东西,都先下一个失败的决心。其实,也许哪一篇对别人都不要紧,只是自己觉着非写不可。是心里的要求,或是百思而似解非解的问题。所以我从不敢妄称是搞文学的,不过是个写作者罢了。

我压根就不是能作学问的人,所以也确实没有什么学问,这不是谦虚,是实情。但心里却总有些想不完(想不好、想不透)的问题,也是实情。这大概就是我写作的出发点。而且后来我想,这不该是写作的出发点吗?

文学,越来越像个声名显赫的怪物了,一旦从暗夜的疑难走进明确的白昼,便妄自尊大得忘了本。我真是羡慕那些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精力充沛的人;便自窃想:要是他们换一种思向,定会在那疑难中大有作为。我就像不经意间触到了一处矿藏的边缘,自己无力挖掘,说给别人,不以为然者多。

您说命运对我不公,真也未必。四十几岁时,我忽然听懂了上帝的好意,不由得心存感恩。命运把我放进了疑难,让我多少明白了些事理,否则到死我都会是满腹惊慌。

近日读了一本书,《精神的宇宙》,送您一本。我不敢说全读懂了,但自觉有所启发。您相信灵魂和转世吗?其实简单。我写过一群鸽子,说要是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但若凝神细想,噢,它们已经生生相继不知转换了多少次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人亦如此。就像戏剧,唯道具的变迁而已,根本的戏魂是不变的。于是才有了一个真正的问题:那又怎样呢?这一切,又都是为着什么?唯当那鸽群离合聚散,呈一片灿烂的闪耀、欢愉的飞舞、悠然的鸣唱之时,空茫的宇宙中才有了美丽。灵魂,便是借助那必然要耗散的肉身,创造着有序,铺陈出善好吧。“子非鱼”,没人知道鸽群懂不懂这个。但作为懂得了这一点的审美者、审善者,同时也是倡美者与倡善者,岂不应当感恩?不过,然后呢?一切一切,都终于有个完吧?“剩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多么令人沮丧。但是,谁说终于会有个完的?其实没有0空无”是什么?是势,强大到极点的势,因而是成为一切的可能性。通常所谓的“无”,是指无物质、无能量、无时空。“有生于无”当然是不错的,但那是说,有物生于无物,有时空生于无时空。而绝对的无是不可能有的。绝对的无是指什么都没有,怎么又会有了无呢?所以,有是绝对的。有什么呢?有势,甚至可以说是有欲;“空无”之所有者,乃成为一切的可能性也0空”和“有”相互为势,宇宙大概就是这二者之间无穷的轮回吧?

所以我总是不太相信许诺了终点的信仰,比如极乐,比如成佛。所以我倾向于基督,因为那是指向一条永恒的道路。中国文化特重目的,轻看过程,连民主也被认作是达到经济繁荣的手段。其实,除了过程或路途,人能得到什么呢?所以我说过,幸好这过程或路途是无穷的。这实在是上帝的恩典,以便人可以展开无穷的善好追求。去问问那些渴望终点的人:终点到底是啥?料他们假设都假设不出(道理)来。他们只可能人云亦云地说那是一处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但无苦无忧又是怎么个乐法?他们会说:你不到那儿你就不可能知道。我觉得这至少是一种懒惰,只想有人(或有神)把他们一下子送到一处只剩了享福的地界,以至于连这份福是怎么个享法都懒怠想。其实基督也许诺天国,但那是在永恒的道路上,而道路难免会危难重重,所以他其实是说,天国只可能降临于你行走在道路上的心中。说来有趣:一种信仰是成佛,上天享福;一种信仰是道成肉身,落地与人同苦。如此截然相反的信念,其中必有大道理。

说长了。还是等您来北京时再聊吧。但不必专程来。其实,我们还可以通过“伊妹儿”交流。说来惭愧,到现在我还不会上网,因为网的发达是在我“透析”之后,仅有的一点力气不想再送给它。有什么见教您可以传给陈希米,她会打印出来给我看。网的两样好处我准备接受,一是查资料,二是伊妹儿。

本想等我的新长篇出来后再给您写信,也算有一份报答。谁料“人文社”做事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应该感谢他们),到现在刚刚二校,就先不等了吧。待书出来后再寄给您。

我还是每周透析三次,自觉比前几年要好多了,各项化验指标都趋正常。请您放心。

祝您全家好!

史铁生

2005/12/1

《信与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