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三月留念

活着的事,大抵在两个方面:务实与务虚。缺其一,便可算得残疾。譬如一个家,家徒四壁势必难以为继,便是笃爱如牛郎织女者,也是“你耕田来我织布”地需要务实。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爱情没了,万贯家财很可能只是内战的火药捻;爱情,即务虚的一面。

现在的中国,是空前地务实起来了;市场经济正在淘汰着懒汉和清谈家,这真是个好兆头,没有人不盼望她从此富强。但这并不是说,她过去就多么地理解务虚,连年的文打武斗多不过是虚误罢了;爱情呀,人性呀,人道主义呀,都曾一度作过被唾弃的角色,可见务虚的方面也是多么荒芜。

辩论先务实还是先务虚,先谋生计还是先有爱的追寻,先增加财富还是先提高文明水平,似乎都是无聊的逻辑。房子有了而找不到爱情,或新娘来了再去借钱盖屋,都是极不幸的局面。为什么不能舍生忘死地爱着,同时又废寝忘食地建设家园呢?虚实相济才是好文章,才有最新最美的图画。

务实与务虚绝不相互抵触。劳累了一天,人们需要娱乐;奔波了一生,人们向它要求意义;作为五十亿分之一;每个人都有孤独和困苦,都希望这个世界上充满善意和爱情。在参天的大厦下和飞奔的轿车里,这些东西会不期而至么?好像不会;名和利都可能会这样,唯善意和爱情是不能不由期盼来催生的。

在“俗人”成为雅号的时刻,倒是值得冒被挖苦的风险,作一回“雅士”的勾当。沉静地坐一会儿,到大厦之外的荒地上走一趟,凭心神去追回被冷淡了的梦想,风吹雨洒,会看见天堂尚远,而梦想未变。于是,虽得不住“俗人”的雅号,反惹一身“雅士”的俗气,心里也不计较了,觉着往前走去似乎有了底气。

多年的虚误,让理想背了黑锅。但理想的性质注定它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注定它要发展和不可泯灭。说不要理想,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要理想正也是一种对理想的寻求,但凡活着总是要往前走的,不可抹杀的时空保障了这一点;说不要理想,其实只是在发展着理想,和丰富着前途。但说不要理想,毕竟是说错了。原本想说的很可能是:不要再清谈,不要再虚误吧。

《三月风》到了百期,可喜可贺。“三月风”是一派好风,是虚实相济、催化务实的劳作也催化务虚的梦想的风。三月风后,好天气就来了。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二日

“嘎巴儿死”和“杂种”

“他妈的”算得国骂,标题上的这两句至少算得京骂,流行于北京一带的千骂万骂当中,这两骂可谓悠久。

“嘎巴儿死”是指向人的终点,是诅咒某人的结束简单而快捷,未及挣扎且不隆重,像一只坚果的破裂或一盏电灯的关闭,“嘎巴儿”一声即告完成。我先后在医院里住过两年,见过很多种拖拖拉拉的死法,气管切开、静脉切开、鼻饲、导便……弄到体无完肤尊严扫地还是一死;颇似蹩脚的剧作,不知嘎然而止之妙,偏喜好狗尾续貂。我当然不反对医病救命,而是总想不通:为什么“嘎巴儿死”不是祝福倒是诅咒?有一次我的隔壁住进一位危重病人,医生护士昼夜抢救,各种仪器“嘀嘀哒哒唧唧咕咕”响了好多天。得便我问护士,他怎样?护士说毫无希望,他差不多是一棵树了。我问:“还要多久?”护士说:“十年八年也说不定,凭现在的医学技术,植物人可以活很久。”同病房的一个老人叹道:“这可真是何苦,倒不如嘎巴儿死了吧。”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为“嘎巴儿死”翻案,那老人的叹声中明显带出祝福的意味。这让我茅塞顿开。何以大批的诅咒总是指向死呢?死是一件必来的事,公平到每个人都无望逃脱,那在诸多的死途里它是最多善意的,加方它的可遇不可求,它便是一份造化,因而理当是一种祝福。死既必来,咒死就真是多余。真正的诅咒应该指向生,比如“活受罪”比如“万寿无疆”。“活受罪”尚可有死来拯救,“万寿无疆”呢,则简直回头无岸。活上万年,不消说必是亲人早去故友无存了(难怪“万岁爷”总是称孤道寡),更何况这孤苦绵绵无绝期!所以我想,人们是把“嘎巴儿死”和“万寿无疆”的位置弄颠倒了;前者当是善意的祝福,后者才为恶毒的诅咒。

再说“杂种”。这一回是指向人的起点,是讥笑某人被创造时就疏忽了纯粹,骨血里和形象上既不肖祖宗,心性就更难免被异族外种所污染。大汉族一向自珍自傲,万事都讲究正宗,讲究国粹,何况乎种,因而视“杂种”为大逆大辱。但是纯种何在呢?查《辞海》,“汉辞”一条释日:“中国的主体民族,由古代华夏族和其他民族长期逐渐混血而成。”“混血”乃“杂种”之尊谓罢了,这样看,“汉族”原本就都是“杂种”。再看《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其中竟云:“现代人是史前期以来种族间不断杂交的结果。”这回干脆而且平等——现在活着的人全是“杂种”。用不着尴尬,这样一来倒好了,“杂种”二字先难成骂;彼此彼此,何骂之有?然后平心细想,这两字不仅非骂,倒像恭维。杂交优势早为遗传学所证实,所以从生理上着想,“杂种”必是更强健、更坚韧、更聪明、更美丽,真个是何乐不为?而涉及到

科学、文化、宗教信仰,就更见出“杂种”的伟大。禅是不是?马列主义是不是?可以说出很多,甚至很可能说到底会发现纯粹早已绝迹,有能力不被淘汰的东西都难免是“杂种”;而且哪一路“杂种”倘若满足不图再杂,就差不多是自寻淘汰。前几天我应约写了一篇短文,其中有这么一段话:“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了。这是件好事。既不必保护散文的贞操,也用不着捍卫小说的领土完整,因为放浪的野合或痛苦的被侵犯之后,美丽而强健的杂种就要诞生了。这杂种势必要胜过它的父母。”纯而又纯乃是灭亡的先兆,谓之“纯种”乃窃盼其衰微以至僵死。“杂种”倒是一份恭维,谓之“杂种”乃赞美其壮丽而且昌隆。

现在如果不能,将来我想也许——“杂种”可作为见面时的问候(以替代“您吃了吗”),“嘎巴儿死”

可作为临别时的祝愿,骂人时用“万寿无疆”。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四日

电脑,好东西!

我用电脑写作已有三年多历史。就我所知,用电脑写作的先行者当属老作家韶华。三年前我刚买了电脑,韶华先生闻知,不辞辛苦来我家传经赐教,其情其景永远令我感动。

早在五、六年前,我就听说了用电脑写作的诸多方便,但那时电脑价格太贵,心既向往但闻而生畏。况且与纸笔相爱多年且感情甚笃,怕电脑插足破坏了感觉。动了两回心,还是安份守己爬格子去。后来有个朋友借给我一台电脑,让我亲试其妙,朝夕相处几个月这下坏了,不再想用纸笔了。只有五千元积蓄,便倾所有求一位懂电脑的老同学帮我置办一份,老同学费心费力给我攥了一套杂牌。在当时那已算很奢侈了,让好多人羡慕。

电脑,真是好东西,把书写的劳役变成敲敲打打的游戏,不必肩酸背疼担心着得颈椎病了。用电脑写作的优越性很多。一是便于修改,无论怎么修改,“卷面”都保证清晰整齐赏心悦目,为写作者增添信心;二是利于保存,文章存在磁盘里,什么时候想要就打印一份,永远丢不了。三是保证不写错字,汉语软件是专家们反复校订过的,字库里没有错字,更没有自造的怪字,因此它本身就是中文学习机,捍卫着汉字的纯洁。

不过这好东西也有麻烦——它可以玩电子游戏。剧作家刘树纲为买这玩艺儿曾经犹豫了好久,就怕他儿子因此荒废了学业。有人称电子游戏为现代鸦片,上瘾,能让你玩得不思寝食;皇上最好别玩这东西,否则江山难保。不过倒是可以用它来锻炼意志,只玩十分钟看你做得到不?依我的经验这真非易事,输了不服输,赢了还想赢得更辉煌。胜不骄败不馁虽说是好品质。但于此无非是浪费光阴的最有效的方法。真正的胜利是能够控制它。或者说控制自己。要是千锤百炼之后你的意志终于能够战胜它的引诱,在限定的时间内停下来,它就又是个好东西了;一觉醒来玩它十分钟,提神醒脑,然后再作你的文章必定思路敏捷。

噼哩啪啦地打字,真快活。有时会发现一些额外的趣事,引人深思。比如说打一个词组“死亡”,但这一版字库的词组中没有“死亡”,亮在屏幕上的是“残废”。死亡和残废重码(指王码)这很像是一个警告,残而不废才能拒斥死亡。有“残废”但没有“残疾”,这版本显见是有些老了,现在“残废人”一词已为“残疾人”所取代。更有甚者,这字库中竟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倒也罢了,但却有“婚姻”,多可怕,或许让人忆苦思甜。再比如:没有“信仰”但是有“叛徒”,没有“公开”但是有“隐藏”有“揭露”,有“主义”有各种主义但没有“人道主义”。那么打一个“真理”试试看,果然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出来一个重码字“趔”,趔趄的“趔”,真令人啼笑皆非。我开始怀疑这版本设计于十年浩劫期间,或其后不久。没有“真理”有“真实”么?打fhpu,结果不见“真实”,亮出一个重码词“起初”。“真实”一词显然比“起初”更常用,怎么会有“起初”而没有“真实”呢?难道真实只是起初的现象,如今已寻它不着?我便猜想此版字库的设计者很有可能在文革中受过诬陷,甚至尚未平反,心中怨气难消。有一回不知为打个什么字,敲错了键,竟刷啦一下出来一串字——“五讲四美”,这下我知道此版字库确凿设计于何时了,而且我放了心,相信那位设计者仍然对未来怀着美好的希望。

我想,随着电脑的出现,研究历史研究文化的学者,以后又多了一种考证的依据,即各个时期的字库,因其词组都是被认定的常用词,从而可见当时的文化取向,和人们的心理状态。

电脑,好东西!我现在已经离不开它。有人问我:这下你的产量要翻几番了吧?我说不行,一切还是要决定于人脑,我这脑子天生的笨、慢。

一九九二年六月

给盲童朋友

各位盲童朋友,我们是朋友。我也是个残疾人,我的腿从21岁那年开始不能走路了,到现在,我坐着轮椅又已经度过了21年。残疾送给我们的困苦和磨难,我们都心里有数,所以不必说了。以后,毫无疑问,残疾还会一如既往地送给我们困苦和磨难,对此我们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我想,一切外在的艰难和阻碍都不算可怕,只要我们的心理是健康的。

譬如说,我们是朋友,但并不因为我们都是残疾人我们才是朋友,所有的健全人其实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人都应该是朋友。残疾是什么呢?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你们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却不能走。那么健全人呢,他们想飞但不能飞——这是一个比喻,就是说健全人也有局限,这些局限也送给他们困苦和磨难。很难说,健全人就一定比我们活得容易,因为痛苦和痛苦是不能比出大小来的,就像幸福和幸福也比不出大小来一样。痛苦和幸福都没有一个客观标准,那完全是自我的感受。因此,谁能够保持不屈的勇气,谁就能更多地感受到幸福。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一个不断超越R身局限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任何人都是一样,在这过程中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所以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毫不特殊。

我们残疾人最渴望的是与健全人平等。那怎么办呢?我想,平等不是可以吃或可以穿的身外之物,它是一种品质,或者一种境界,你有了你就不用别人送给你,你没有,别人也无法送给你。怎么才能有呢?只要消灭了“特殊”,平等自然而然就会来了。就是说,我们不因为身有残疾而有任何特殊感。我们除了比别人少两条腿或少一双眼睛之外,除了比别人多一辆轮椅或多一根盲杖之外,再不比别人少什么和多什么,再没有什么特殊于别人的地方,我们不因为残疾就忍受歧视,也不因为残疾去摘取殊荣。如果我们干得好别人称赞我们,那仅仅是因为我们干得好,而不是因为我们事先已经省了被称赞的优势。我们靠货真价实的工作赢得光荣。当然,我们也不能没有别人的帮助,自尊不意味着拒绝别人的好意。只想帮助别人而一概拒绝别人的帮助,那不是强者,那其实是一种心理的残疾,因为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我们既不能忘记残疾朋友,又应该努力走出残疾人的小圈子,怀着博大的爱心,自由自在地走进全世界,这是克服残疾、超越局限的最要紧的一步。

一九九三年

《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