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岁的情歌

2001年香港艺术节的重头戏属于古巴哈瓦那的“美丽风景俱乐部”(Buena Vista Social Club),但在他们真的站在台上之前,我们都不能放心自己是否真有这个眼福。因为几年前当我们看到德国大导演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和美国吉他手库德(Ry Cooder)合作的纪录片《乐满哈瓦那》(Buena Vista Social Club)时,这个俱乐部的成员里头已经有好些人年近古稀,如今更不知尚能饭否。特别是孔拜·塞贡多(Compay Segundo),九十岁的老人了,在电影中还弹奏着他自己发明的小七弦吉他,活力充沛地说要玩音乐玩到一百岁。所以当他最后被介绍出场时,全场的观众立刻就爆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大家都由衷地发出如释重负的呼喊,慨叹我们何其幸运,能够目睹一个世纪的传奇。

塞贡多和他的伙伴们都是古巴革命前响当当的音乐家,从圣地亚哥等城镇涌到当时的哈瓦那,糅合了西班牙的拉丁吉他,非洲的节奏敲击和美国的早期爵士,创造出古巴音乐的黄金年代。但是随着卡斯特罗上台,老上海一般的哈瓦那立刻变色,纸醉金迷的夜生活消散得无影无踪。名震全国的乐手也就一一被“下放”到各个工作岗位上,做鞋的做鞋,种地的种地,而塞贡多的新任务是做雪茄。好在塞贡多爱雪茄,他口里叼着的雪茄和头上戴的小白草帽,与他手上抱着的吉他已经成为他的形象招牌。

这位老人虽然离开了舞台,离开了录音室,但是他的音乐并没有离开。他的名声和旧作在一卷又一卷翻录的录音带里,照旧传送在下几代年轻人的耳朵和脑海之中。20世纪90年代中期,古巴相对开放起来,到处寻找新刺激的欧美唱片制作人来到哈瓦那,在街上的旧式卡带播放机里听到了他们,震惊得不知如何言语,于是四处搜寻这些音乐的作者。塞贡多就这样被他们在雪茄厂里找出来,加入四十年后重组的“美丽风景俱乐部”,拍了电影,录了唱片,仿佛活化石般重新出土。接着登上纽约的卡耐基音乐厅,伦敦、巴黎、东京一站站走下来,展开一群老人的黄昏之旅。只要看过现场就知道他们绝非化石,他们活着而且精彩。

古巴音乐为什么可以在四十年后风靡全球?我想是因为那种声音里的怀旧气味。明明不是我们小时候自己听过的音乐,也不是我们长辈熟悉的乐器和风格,但为什么一听到那些热带海滨懒洋洋的吟唱,铜管吹出的糜烂音色,我们就会感到久违的熟悉呢?听塞贡多那把沉浸了九十年风霜的吉他,和他著名的“第二把嗓子”(也就是男低音),你不难想象库德这些美国唱片制作人第一次发现他时的震撼,如此陌生又如此亲切,就好像突然听到幼时曾伴随自己成长的不知名曲调。更叫人闹不清的是,这些老人家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技巧,这样的喉咙,在那么多年之后。

再次走进录音室,塞贡多和比他小上整整四十年的奥乔亚(Eliades Ochoa)相会,二人用音乐交谈之余,老人还开玩笑地指导其实也不小的小伙子求爱之道。他说:“当年我可是个顶浪漫的人,没有女孩能够拒绝我。”可欲望并没有变成记忆,他接着又说:“我还要谈恋爱,我想生第六个小孩。”说完大笑,又叼上雪茄哼唱起来。他的歌,照样叫人如痴如醉,似乎真能再诱惑一位年轻健美的哈瓦那女孩。

今年的7月13日,塞贡多终于走了,享年九十五岁。虽没能如他所愿地玩音乐玩到一百岁,但我相信他还在用他那风度翩翩的手势,一顶优雅的小白草帽,和手上的小七弦吉他,迷惑天使。

《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