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友江湖

我在“万岁评论”第六期《蚱蜢必读》里提到中国古话“渴不饮盗泉水”,就是说一个人要有原则与大义,在原则与大义之下一定把敌我关系分得很清很清,绝不相信不入流的敌人。敌人中有入流的,像晋朝的羊祜(叔子)与陆抗对阵,陆抗生了病,羊祜派人送药过去。左右怕药中有毒,劝陆抗不要吃。陆抗说:“羊祜岂丑人者!”(羊祜是正大光明的敌人,岂是拿毒药毒人的!)后来羊祜死了,他的敌人都为之泪下。但是,像羊祜这种入流的敌人,现代已经没有了。现代的敌人都是不入流的,是《伊索寓言》中猫头鹰式的,他们全无诚意,只是花言巧语以设网罗而已。

现代的到来,把许多古典的浪漫气质给消灭掉了,这是现代人的悲哀。

现代人中如果还有一点残存的这类故事,似乎只有在黑道里约略可寻了。我想起郭坚的故事。

郭坚是陕西蒲城人,据蔡屏藩《陕西革命先烈事略》,他的简历如下:

郭坚,字方刚,蒲城人。少有大志,豪侠自负,胆识过人。弱冠时,尝闻人言排满革命,遽起曰:“此正吾人之责也。”乃广结豪杰,密谋举事。辛亥秋九月,西安义军起。坚与澄城耿直招各健儿数百人,光复同州,响应省垣,号冯翊军。尝率部驰援三淳,败升允兵于通神沟,乾醴后方,得以无恐。民四,袁世凯谋帝制。坚与曹世英、高峻诸人,首树护国军旗,遥应西南,攻克陕北十余县,合军南下,逐陆建章,奠定陕局。陈树藩督陕,任为陕西警备军统领。六年,复辟事起,树藩命坚率所部渡河,假道山西北伐,败于晋南,遂免其职,以谢晋人。坚以树藩之卖己也,由是与树藩交恶。嗣树藩与北洋段系诸将组督军团,胁散国会,于是与耿直、张义安、曹世英、高峻诸人,均先后发难,共建靖国军以讨树藩,与战数月不利。会于右任先生回陕任靖国军总司令,改编各军,以坚为第一路司令,并请于军政府授陆军少将,驻军凤翔岐山间。及奉军西来,岐山失守,坚以血战连年,强将多殒,力竭势蹙,乃与奉军局部议和。十年夏,直军入关,陈树藩败退汉中,阎相文继为陕督。时靖国军各部皆受编制,坚被邀入省,为冯玉祥所杀,年三十三。坚为人跌宕不羁,有雄才大略,遇人伉爽,不拘礼法,其幕中尤多才杰士,故其在靖国军中人数称最多,声势亦最大。因部下多来自乡里友朋及临县豪侠,以意气相合,不受军营约束,人自为战,或掘藏攫取民间钱物牲畜,不自检束,坚名遂为所累。故张瑞玑之来陕划界也,指坚部为匪军。……坚于军事外,尤善书法文辞,皆放逸如其人。其在西路,树藩军攻之急,尝函第三路曹世英求援曰:“陈贼打我,你贼不管。我贼若死,你贼难免。”至今犹传为趣谈,亦可见其为人矣。极坚之才,可以纵横一世,而不免为人所算,论者犹或惜也。

这里所说“陈贼打我,你贼不管,我贼若死,你贼难免”的话,据曹芥初《死虎余腥录》(《逸经》第五期,1936年5月5日),说是写给胡景翼的。原文是:“陈贼打我,你贼不管,我贼若灭,你贼不远。”并说“寥寥十六字,郭之整个性情,及陕西群雄姿态,跃然纸上矣”。

曹芥初提到郭坚和杨虎城是死对头,他们本都是革命团体“大刀会”的刀客,后来反目成仇,大有你死我活之势。

后郭坚助陈树藩驱走陆建章,陈继陕督,论功行赏任郭为“西安警备司令”,由刀客而军官,实千古一大捷径。

一日杨虎城受创,伤势危急,非行手术,难望痊愈。顾小城荒村,何处去寻医院?时西安广仁医院,驰名遐迩,但警备西安者又为冤家郭坚。徒唤奈何,遂潜赴西安入广仁医院疗治,但不免提心吊胆,硬着头皮耳。

晨起,阍者持一名刺来,云“有客见访”。杨视片赫然“西安警备司令”官衔也,立抽枕下勃朗宁,急实弹,遥对门口,严加戒备。郭立窗外闻枪弹动作声,忙喊道:“九娃子!还不放心我?我要杀你,我就不来。我有句话对你说,你把枪放下。”

杨坐病榻上隔窗答道:“我在你势下,要杀就杀,莫话说!”严重、紧张、沉寂之下,郭继道:“是这,我今天不见你。我怕你莫钱花,给你送二百块钱,放在这里,明天再见。”乃以钱置地下,匆匆而去。刹那之间,幸免溅血斗室之危。

逾数日,郭果来,杨亦坦然。英雄相见,互道渴慕,握手一笑,前嫌尽释矣。

像羊祜式的道德、像郭坚式的道德,都是要跟敌人公平竞争的道德、不乘人于危的道德。这种道德,渊源于中国古老的传统。中国古代的名射手子濯孺子侵略到卫国,卫国派人追他。他跟副官说:“今天我病了,没法射箭,今天看样子要死了。你知道追我们的人是谁吗?”副官说:“追我们的是庾公之斯。”子濯孺子说:“是他呀,那我死不了了。他是我学生尹公之他的学生。尹公之他是正人君子,他不会乱收学生的,他的学生也一定是正人君子。”过了一会儿,庾公之斯果然追上来了,奇怪地问子濯孺子:“老先生,你怎么手里不拿弓呢?”子濯孺子说他病了。庾公之斯说:“你是我太老师,我不能用你教的技术来对付你,但今天也不能不公事公办。”于是他拔了四支箭,把箭头都敲掉,射了四下就走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一种不乘人于危的道德的延伸,即使对敌人也不例外。这种道德,现代已经死了。现代若有庾公之斯这种人,在战场上,看到敌人病了,恐怕还要乘机多射几箭呢。即使不射,回来也要被军法审判。古代的庾公之斯敢阵前放水,也明知他的后台老板跟他有同样的道德标准,就像小说中华容道放了曹阿瞒的关老爷一样,心里多少知道军法审不到他。

显然的,这种有浪漫气质的小故事,已随着现代统治的到来,而变得花果飘零了。现代的敌人,已经一派宁波商贾的卑下,毫无江湖情调了。

1984年7月15日

《中国命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