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二十年前,我由萌芽出版社印行《胡适给赵元任的信》,把每一封信都加上我拟的标题,其中有一封拟题为“收徒弟的哲学”,是1959年11月5日胡适写给赵元任的。信中劝赵元任退休后也回到南港中央研究院来,大家一起收徒弟。胡适说:“‘交友以自大其身,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这是李恕谷(塨)的名言,我曾读了大感动。这是‘收徒弟’的哲学!”

清朝学者李恕谷这段话,意思是说,交朋友的目的在造成自己生前的势力;但是寻找知己与接班人的目的却在造成自己身后的势力。胡适引用这段话的心意,我想和他个人的遭遇不无关系。胡适名满天下,又喜欢交朋友,所以一直活在热闹的气氛里,但是这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是虚荣的、虚幻的,聪明如他,不会不知道。所以他在热闹之余,未尝不存“求士”之心。他以为“收徒弟”是求士,辛辛苦苦收了好多徒弟,但是,在他身后,完全失败了。我曾有文描写这一失败说:

胡适先生走进“地狱”后,剩下的,是一片冷漠的局面。何以说冷漠呢?这是专指胡适先生生前围绕在他周围的人说的。他们这批人,在胡适先生生前俨然是他的畏友、良朋、门生、干女婿,是“蟠龙大花瓶”的赠送者,是生日酒会的拜寿者,是“胡适合会”的“标会”者……可是在胡适先生倒下以后,几乎在“尸骨未寒”的当儿,他们就变成了“不认得耶稣”的“彼得”……

胡适先生所引用的“交友以自大其身”,在他死后,就缩小得一至于此!“交友”显然是失败了!

在胡适“求士”的心里,我是他特别另眼看待的一位。我父亲是他的学生,我并不是他的徒弟,但是云龙契合之际,我却在他生前死后,做了比任何人都识其大者的事。这种奇缘与情义,求之古今人物,亦属罕见。清朝王源《刘处士墓表》中记“〔刘献廷〕尝从容谓余曰:‘吾志若不就,他无所愿,但愿先子死耳!’予惊问故,曰:‘吾生平知己,舍子其谁?得子为吾传以传,复何恨哉?’”我想,胡适死而有知,当有刘献廷这一感叹。

胡适生在1891年,今年12月17日,是中国算法胡适的百年冥诞,台湾这边,冒出了不少所谓胡适专家有以聚合、有以会议、有以作秀、有以出版。而这些所谓专家,却是国民党压迫自由主义者胡适时,噤口不敢谈胡适者。如今他们识时务而为俊杰,想借胡适以求此身之不朽了,我感而欲呕,特出此书一册,以辨真伪而愧学者。如今胡适日远,百年孤寂、千秋身后,都有待历史家的定评,我当仁不让,自就一家之言,做万户鼓吹。权以此书聊志感忆,本孔夫子“恶紫”心怀,拆穿所谓胡适专家的胡说,以还我正色。胡适从这一方向以传,复有何恨哉?1990年11月24日夜二时半

《胡适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