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马与茶盐

“茶”字在如今中国的大多地区都念chá,不过在我的母语闽南方言(通用于福建南部至台湾的方言)中,则念te。人们认为,英语的tea便是模仿自te的读音。

据说,茶叶传入欧洲是在17世纪初叶的时候,最早由荷兰人从厦门贩入,因此其读音来源于闽南方言。清代自中期起将贸易港仅限于广州一地,按说“茶”字应该随当地所说的广东方言读作chá,不过被称为广东十三行的中国特许贸易商,其原籍几乎都在厦门附近。十三行的领袖——怡和行伍家便来自厦门,在鼓浪屿还拥有别墅。这些人到了广州,想必也会用自己的母语告诉外国人“茶”是te。

te的最大经营商应该是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不过印度却把茶称作cha。也许是传播途径不同的缘故。向中亚、伊朗,或绕道北方传播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包括俄语区在内,这些地区都把茶念为cha。波斯语辞典、印地语辞典中,收有chā和chāi两词。

顺便说一下,大部分地区都把茶的叶称作“茶叶”,唯独闽南语圈一般将其称为“茶心”。对于普通的茶,母亲常常称之为“茶心茶”,幼年时听闻此说,颇感奇怪。正因为放了茶心(茶叶)才叫茶,那么为什么还要特意强调呢?当时想到的是,也许这是为了和麦茶、红茶相区别吧。最近我到福建去旅行,又听到这样的叫法,忽然悟到:也许这是为了和末茶有所区别吧。中国现在已经没有末茶了,据说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在福建,因此这种解释未必站不住脚。

茶叶于17世纪进入欧洲,而欧洲人接触到茶叶的时间则要更早。这是因为之前来到中国的欧洲人肯定在中国喝过茶。同样,在更早一些的时代,将喝茶的习惯带给所谓的塞外民族的传播者,肯定也是这些在中国居住的外国人。

茶的普及是在隋唐之后的事情,而在此之前,喝茶的习俗在南朝时已经形成,在北朝地区的影响也逐渐扩大。北魏时期洛阳居住着许多外国人。城里有四夷里这样的外国人居住区,还开设有四夷馆。这些外国人大多在此逗留经商,中国的商人与之打交道时,应该也会献茶招待吧。

在洛阳、长安居住的外国人中,人数最多的是波斯人。“胡”字所指称的,几乎都是这些人。波斯人是商业民族,待人亲切热情。想必主人上茶时,他们总会笑意盈盈地一饮而尽吧。这样一来,肯定也就逐渐喜欢喝茶了。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到了9世纪下半叶之后,才成为像现在这样的维吾尔族聚居地,在此之前则属于波斯人即胡人的地盘。由于与唐朝接壤,货物的流通非常顺畅。

对于游牧民族而言,茶是生活必需品。而在茶的传播上,想必是商业民族先行一步。

当北方的汉族开始喝茶时,与之杂居的胡人也开始在交际场合喝茶。胡人来自干旱地区,在他们的故乡,茶也一定会受到人们的欢迎。不用说他们也把茶称作chá。

西藏人何时开始爱上喝茶,确切的时间无从知晓。只是由于临近四川、云南等产茶区,人们认为茶叶很早就进入西藏。

四川人常提到“边茶”,意思是边境之茶,似乎指的就是专供西藏地区的茶叶。藏人有自己独特的嗜好,倘若与之不合,则无论多好的名茶,也不会接受。

相传英国首任孟加拉总督哈斯丁斯(Warren Hastings,1732—1818)曾将锡兰茶带到西藏,希望取代盛行于藏区的中国茶,却以失败告终。这件事发生在第一次马拉塔战争爆发(1775)前夕,并非只是以争夺西藏市场这样的商业目的为出发点。在西藏与中国内陆的联系中,茶叶发挥了重大的作用。英国看到了这一点,遂将尽可能削弱北京与拉萨的联系作为国策。

茶叶在西藏人的生活中早已是不可或缺之物。西藏本地不产茶,而依赖四川、云南的供给。这种关系是将北京与拉萨紧紧联结在一起的其中一条纽带。哈斯丁斯试图切断这条纽带,在英国和西藏之间另行建立关系。英国人之所以对锡兰茶寄予期待,正是这个原委。

后来,英国为了生产符合西藏人口味的茶叶,偷偷将云南普洱茶的树苗拿到大吉岭(Darjeeling)栽培,并在西里古里(Siliguri)加工制茶。据说那个时候连商标都是假冒的。但是,由于水土不同,移植的茶树似乎并不能长出与原产地相同的茶叶。产自西里古里的普洱茶,终究不符藏人口味,这项计划又遭受了挫败。

中国本土也有一种必不可少却又不能自产的东西,即名马。在那个时代,拥有更多骏马的一方才能获得战争的胜利。汉武帝命令远征军越过帕米尔高原,千里迢迢远征中亚的大宛国(费尔干纳,Farghana),为的是夺取当地所产的被称作汗血马的名马。汉朝与匈奴交战中处于下风的原因,就在于与匈奴军相比,汉军的良马不足。

马匹是国防能力的基础。无论花费多大代价,都必须确保良马的供应。国产的马匹不够好,而即使有了良种马,还必须要有优良的牧场。这个道理和茶一样,单纯的移植是行不通的。中唐时期,福建观察使柳冕曾尝试在福建修建大牧场,结果失败了。倘若能够建成牧场,则将有助于充实国防,可谓功莫大焉。然而,水土不服,却也无可奈何。空海所乘坐的遣唐使船漂至福建,竟羁留于此约莫三月,其中的一个原因在于,当时适逢修建牧场失败的柳冕职务调动,福建地方政府无暇顾及遣唐使船的问题。

对于历代中国王朝而言,大量获得良马是梦寐以求的事情。柳冕可谓是为了实现这个梦想而进行挑战却遭受失败的人物。中国仍然不得不向西方购买良马。

在唐代,中国卖丝绸买马。当时居住在现今青海地区的西藏人,向唐朝供应马匹。他们好像并没有将从唐朝买到的丝绸用于自己消费,而是进行倒卖,挣钱谋利。藏人比中国本土稍微晚近一些才养成喝茶的习惯。一般认为,茶与马的交易真正取代丝绸与马的交换,是到了随后的朝代——宋代之后的事情。

“权”字的原意是指一条独木桥。独木桥只能通行一人,因此“权”也指利益为一人所独占,这无非就是官方专卖。《宋史》食货志中便载有“权茶买马”,即用茶叶专营所得购买马匹,更直截了当的,便是开设茶叶与马匹的交易市场。

宋初在原州、渭州、德顺三郡开设了茶马市。这三处地方相当于今镇原、平凉和静宁三县,均在甘肃省境内,靠近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南部。在今宁夏境内,当时存在着由藏族分支党项人所建立的西夏这一独立政权。因此,这三个郡均在与西夏接壤的国境附近。

神宗熙宁年间(1068—1077),又在熙州和河州增设茶马市,就在现今的临洮和临夏两地。金兵攻陷首都开封之后,宋室南渡,这就是所谓的“南宋”。此时茶马市在金的版图之内,因此便在更南的地方开设新的交易市场。茶马市既有像阶州(今武都)和文州(今文县)这样的位于甘肃南部的,也有像黎州(今汉源)那样的位于成都以南的地区。茶马市虽然南撤了,但实际上却距离茶叶产地更近了。

北宋时期的茶马市虽距离马的产地近,却距离产茶区相当遥远。南宋之后,这种距离关系发生了倒转。据《宋史·食货志》记载,焉马均为良马,其余大多为驽马,而宋人不分良莠,即便是驽马也同意用茶叶交换,以表示他们的“怀远之恩”。这是一种观念,即偏安杭州的南宋皇帝,仍念念不忘远方的诸蕃之民,要对他们施以恩泽。而这样做能够羁縻(即笼络)住蛮人之心。

焉即为焉支,大概是指燕支山,位于甘肃省山丹县东部。在这片被称为“天马之乡”的土地上,有解放军所管理的山丹军马牧场,NHK特别节目《丝绸之路》中所播放的内容至今仍旧令人记忆犹新。

宋代最初买马和卖茶的衙门是单独设立的,自然其主管官员也为不同之人。据《宋史》记载,熙宁七年(1074)李杞受命入蜀监督茶叶运输,他看到买马与卖茶是同一件事,根据这个经验,建议二职合而为一。于是本为茶场司的李杞也兼任马政。但是,大概是因为官吏们划分地盘的劣根性作祟,二职刚刚完成了合并,便又重新分拆,不久陷入了混乱。元丰六年(1083),郭恂被任命为买马司,他上书提出,马政倘若不兼任茶场司,便不能顺利执行使命。马政和茶场司二职合并遂在制度上固定下来,于是出现了“茶马司”这个衙门,其长官被称为都大提举茶马司。

从《宋史·吐蕃传》中,我们试着从西藏方面窥探一下茶马互市的一鳞半爪。

宋太平兴国八年(983),吐蕃向宋太宗献马,使者在崇政殿受到优厚的抚慰,获赐束帛。使者得到了丝绸,却无关于茶叶的记载。不过,次年秦州知州因蕃部(西藏的部族)进献羊马,上书奏请以茶和丝绸作为答礼,朝廷准奏。另据史载,咸平五年(1002)十一月,因藏人呈献马五千匹,朝廷除了支付马匹价钱之外,还另外赐予绫绢百段、茶百斤。

距离茶的产地不远的藏人成了茶的俘虏,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远离产茶区的塞外各民族,不久竟也需要依靠茶叶才能生活,这真是不可思议。

将宋朝赶到南方、建立金朝的女真族此后又称为满洲,他们来自东北地区,其发祥地就在哈尔滨东南附近,此地与茶并无关系。

有一种解释认为,塞外民族以肉食为主,需要通过喝茶补充维生素C。但是,对于这种说法,肯定有人会反驳说:那么在茶叶传入之前他们怎么办?一旦他们记住了茶的味道,恐怕就很难忘记了吧。

金与南宋的对峙大致以淮河为界划分国境。在军事上金长期占有优势,处于劣势地位的南宋便须向金提供白银二十五万两、丝绸二十五万匹作为岁贡。

虽然金在军事上处于优势,在经济上却相当落后。他们将南宋每年所提供的岁贡用于维持每年的开销。金朝的海陵王心想,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将南宋吞并,于是起兵南征(1161),不料此举反而使金陷入了困境。战事既起,南宋当然就不再提供岁贡,金朝的国家财政便难以为继。海陵王被部下所杀,宋金重新缔结和约,岁贡白银和丝绸的数量均减至二十万。

两国的国境线上设置了若干互市,交易非常兴盛。互市也被称为“榷杨”。在此所进行的交易中,金是严重的入超。南宋向金人购买人参和毛皮,向金人出售茶叶和药材,其中金人为进口茶叶耗资甚巨。虽然有专门的岁贡,却被用于填补贸易赤字,结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南宋。于是,金在自己的辖地上积极奖励栽培茶树,却不见成效。茶树原为南国嘉木,不适宜在北方生长。

茶的消费成为赤字的元凶,于是金朝也考虑尽量减少茶的消费。朝廷还曾发布禁令,七品以下的官吏、下士官以下的军人禁止喝茶。然而,嗜好品是不可能单凭一纸法令就能够禁止的。

在金的版图内居住的汉人,长期以来一直有喝茶的习惯,而在女真族中,喝茶之风日渐形成。榷杨中最受关注的商品便非茶莫属了。

南宋在西边进行茶马交易,在与金接壤的国境线上则进行茶和人参的交易,结果是把提供给金的岁贡又拿回来了。

“岁贡”意思是每年的进贡,对南宋而言是一种屈辱的说法。于是在金海陵王鲁莽地南征兵败之后,岁贡的数量各减五万,并改名为“岁币”。无论使用什么名称,都是一种无偿给予,类似于现在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经济援助。

与生活水平存在巨大落差的国家为邻,潜藏着极大的危险。如果不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较低一方的经济,恐怕会有摩擦之虞。现在的经济援助,也应该是以缩小生活水平差距为目的。虽然是特意无偿提供的资金援助,往往也要求用这笔资金购买援助国的商品。有时候这也会作为援助的条件。

金从南宋所得到的岁贡或岁币,被用于购买南宋的茶叶,如仍有不足,则用人参或毛皮贴补。一旦茶融入了生活中,就不再是奢侈品。这正是茶的奇异之处。

荣西曾两度赴宋。第一次在1168年四月来到宋朝,九月返回日本。第二次在1187年,前后大约逗留了五年时间。南宋最著名的诗人陆游是荣西同时代的人,比他年长十六岁。

1178年,陆游被任命为提举福建常平茶盐公事,次年调任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

顾名思义,“常平”就是指时常将物价维持在平价的状态。在物价较低的时候由政府买进,防止物价下跌损害生产者的利益,而当物价高企之际则将商品投放市场,防止物价上升损害消费者的利益。需要进行这种操作的,自然只限于重要物资。陆游所提举(管辖)的,是福建一地的茶和盐的常平。没有盐,人们就无法生存。茶也跟盐一样,被认为是同等重要的物资。

国家总是把国防作为最为优先的事务。国防所必需之物是马匹,而马匹则通过与茶的交换而获得。因此茶叶受到重视的程度与盐不相上下。当然茶盐并称还有其他原因,两者均是“权”,均是官方专营的对象,即“摘山煮海之利,以佐国用”。茶乃山物,盐是海产,摘得山物,煮得海产,所得之利为国家所垄断专有。

盐的专营始于汉武帝元狩年间(前122—前117),茶的专营则要晚得多。唐代开征茶税,但无专营。宋乾德三年(965)才建立茶的专卖制。

虽然有些时期从茶的生产到运输、流通等各个环节均由政府控制,但这种做法很难推行,不久便将茶事转交给商人经营,政府只对此征税。不过由于需要进行茶马贸易,便只在四川一地实施“权茶法”。

这不仅是为了保证国防所需的马匹供应,还因为政府成为茶叶的唯一供给源,可以有效牵制塞外各民族。若与中国发生纠葛,很可能就会被切断茶叶的供给。

清代对茶叶的供给放任自流,清朝政府也因此吃到了苦头。俄国人逐渐养成喝茶的习惯,其象征便是俄式茶饮萨马瓦尔。他们对茶叶的需求急速增加。虽然俄国人每年从中国进口的茶叶量有增无减,清朝政府却对出口茶叶的去向疏于跟踪调查。实际上,俄国从中国进口了超过国内消费量的茶叶,然后转而供应给外蒙古地区的蒙古人。于是这些蒙古人就不必从中国购买茶叶了,清朝政府便不能将茶叶作为武器,用于牵制外蒙古了。外蒙古最终从清朝政府的支配下脱离出去,虽然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但一般认为失去了茶的纽带联系,对此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

俄国人可能是向塞外民族习得了饮茶的习惯,英国的茶则源自福建。饮茶之风在欧洲东端的俄国和西端的英国极为盛行,而法国和德国等中间地带的人们大多喝咖啡,这实在有趣。

养成了饮茶习惯之后,茶便深深渗入英国人的生活中。中国茶的流入急剧增加,而英国却没有与之相匹敌的出口产品。为了改变入超这种不均衡的局面,英国人制造出鸦片,很快便在数量上形成逆转,中国陷入了入超的困境。然而鸦片这种东西所带来的并不只是贸易摩擦的问题。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黑色鸦片引发的往事中,隐约可以窥见茶的投影。

《茶事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