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三十六峰

淳熙十年(1183),朱熹辞去官职,来到福建北部崇安县,在武夷山中创办学校。这是荣西第二次入宋四年前所发生的事情。

如今武夷已成为名满天下的产茶地,而在中唐陆羽的时期,武夷这个地名与茶还没有什么关系。到了宋代,《茶录》中以建安茶即北苑所产的茶为天下第一,而武夷仍名不见经传。

有人认为,直到南宋以后,武夷才作为产茶区而名扬天下。确实在南宋之后,北苑衰微,武夷起而代之。但此前武夷并非完全默默无名。唐代诗人徐寅收到朋友赠送的蜡面茶,因作诗感谢:

武夷春暖月初圆,

采摘新芽献地仙。

徐寅是唐末至五代时期人。

在北宋时期,苏东坡(1037—1101)也有诗作《咏茶》记曰:

武夷溪边粟粒芽,

前丁后蔡相宠加。

“粟粒芽”指的是细幼的茶的新芽。“前丁”是指《建安茶录》的作者丁谓,“后蔡”是指《茶录》的作者蔡襄。这两人均是官至宰相、来自南方的北宋官僚,从时间来看,丁在前,蔡在后。遗憾的是,《建安茶录》现已完全佚传了。

以“先忧后乐”的名言而人所共知的北宋名臣范仲淹(989—1052)在《斗茶歌》中,也有“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的诗句。这个时候,茗作为茶的雅称,似乎已为一般人所熟知。在北宋时期所编著的大百科辞典《太平御览》中,茶的项目也收在饮食类“茗” 的标题之下。

流经武夷山区的河流蜿蜒曲折,被称为“九曲”。武夷丛山秀美,总称为“三十六峰”,各有名目,其中以大王峰、狮子峰、玉女峰、隐屏峰、接笋峰、玉华峰、天柱峰等最为有名。

朱熹所创办的学校,位于第五曲之隐屏峰山脚下。朱熹自己将之称为“武夷精舍”。“精舍”是讲学布道的场所,在佛教中也指寺院,如非常有名的“祗园精舍”。

朱熹的父亲曾在安徽省紫阳山读书,于是朱熹便将自己的书斋起名为“紫阳书室”。不久武夷精舍也被称为“紫阳书院”或“武夷书院”。创办学校的初衷在于将希望寄托在后代身上,而辞官引退大概是对当前政局感到失望吧。朱熹之友陆游作此猜想,并批判了朱熹的敌前逃亡。

身闲剩觉溪山好,

心静尤知日月长。

天下苍生未苏息,

忧公遂与世相忘。

人民尚未苏息,而您却在这个时候隐居于武夷这样景色优美的地方,究竟是何打算!陆游这个时候五十九岁,比朱熹年长五岁。

写这首诗的时候,陆游大概也煎调了茗茶吧。用小勺“击拂”的描述倒与这个场景很贴切,不过这时已经普遍使用茶筅了。

编写于清乾隆十九年(1754)的《武夷山志》中,插入了武夷九曲的简略绘图。第五曲的插图中,隐屏峰之下有文公祠。那里祭祀的是被谥为“文公”的朱熹,过去正是武夷精舍的所在地。天柱峰与晚对峰隔水相望,在溪中还有一块叫做“茶灶”的巨石。虽然希望把它叫做“岛”,但确实太小了。灶是“竈”的异体字,据朱熹的《武夷精舍杂咏诗序》,“茶灶”是溪中的巨石,可供八九个人围成一圈坐下。第五曲附近水较深。而巨石的中央凹陷,就像灶台一样,大概这里又是茶产地,因此便被称为“茶灶”吧。在杂咏的诗中,朱熹用如下的诗句描绘这块巨石:

仙翁遗石灶,

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

茶烟袅细香。

方舟指的是两船相并,而“方”也有木筏之意,也许方舟指的就是船或木筏。1980年在我到武夷旅游时,九曲上漂走的几乎都是木筏。木筏上固定着椅子,我们就坐在上面。

朱熹的诗告诉我们,当时的人们果真在“茶灶”上调茶品饮。饮罢离去,煎煮茶叶后留下的火烟还在细细悠悠地上腾缭绕。

《武夷山志》的作者、清人董天工按照朱熹诗作之韵,作了如下一首《茶灶》:

试茗寻仙灶,

赋诗夜未央。

紫茸翻雪浪,

舌本有余香。

紫茸即紫色的蘑菇,这里大概指的是翻覆白色波浪(雪浪)的黑浪吧。沿着九曲溪流而下的景点之一,便是形态各异的翻腾的波浪。起泡的水波让人想起茶的理想状态——乳清。南宋端平年间(1234—1236),泉州通判陈梦庚所作的《茶灶》诗便提到这种情形,并接着吟道:“此水此茶须此灶。” 

武夷精舍背靠隐屏峰,与隐屏峰相邻的山峰称为接笋峰或折笋峰。据说是由于笋形的山岩横向裂成三段而相互连接,故得此名。接笋峰下有“茶洞”。根据《武夷山志》的说明,“茶洞”原叫玉华洞。三十六峰的山峦中,有玉华峰、玉华泉,玉华洞似乎与之有关系,但附近层峦叠嶂,把洞名称作“玉华”并不一定妥当,于是改称“茶洞”。据说因为这个地方“产茶甲于武夷”。“甲”为最优秀之意。

不过,在民间传说中,“茶洞”却是武夷山的第一株茶树生长的地方。相传九曲住着一位张姓老人,以采草药为生,为人非常善良。他为村民们治病,并视此为人生的意义所在。武夷山的仙人为张老人的心肠所感动,送给他茶树。张老人最早种植茶树的地方就在这里,因此得名为“茶洞”。

送给张老人茶树的是仙人,原本武夷山便是仙人之山。

传说中彭祖是一位长寿翁,据说他从圣君尧的时代一直活到殷朝末年,活了七百多年。彭祖有两个儿子,名字分别是“武”和“夷”,他们开山引水,堆石成峰,便有了武夷山。武夷山的山形地貌确实鬼斧神工,令人不由得联想到神仙。而那里所生长的茶树正是仙人所赠,这种想象可说是非常自然的。

将这里命名为“茶洞”是合乎情理的。或者说也许是先有了茶洞的名称,随后才创造出传说。有几首以茶洞为主题的诗,却没有一首提到前述的传说。例如,明代谢肇淛作了如下题为《茶洞》的七言绝句:

小屋编茅竹结亭,

藤床瓦鼎黑磁瓶。

山中一夜清明雨,

收却先看一片春。

谢肇淛的生卒年不详,他是万历二十年(1592)的进士,因此其写作时期大约在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福建长乐人,官至广西左布政使(副知事)。

清人李卷曾作有题为《茶洞作武夷茶歌》的长诗,也没有说到仙人授茶树的传说。诗中对武夷的茶咏赞道:

顾渚蒙山逊韵致

这句诗的意思是,太湖沿岸的顾渚山、四川的蒙山原本是名茶的产地而举世皆知,后起之秀福建武夷也并不逊色。李卷在这里提出了“韵致”这一不易理解的判定标准。

明代吴拭在《武夷杂记》中将武夷描写为“骨山”,即没有肉的山,换言之是指全是岩石的山。

磅薄一百二十里外,山始有肤。……

肤指的便是土。同为明代人的张于垒记述曰:

山皆纯石,不宜禾黍;遇有寸肤,则种茶。

寸肤是说很少的一点土,山岩的表面如果堆积有一些土,就在上面种植茶树。从高处向下望,这些茶树仿佛绿苔点缀在山坡上。清冽的山风吹过,茶的嫩叶散发出的清香扑鼻,据说这些茶并不只是供人们饮用,也是献给山灵的纯洁的供品。

在这种岩石间隙的土中生长的茶,称为岩茶,非常珍贵。岩茶中有叫“大红袍”的,逐渐被人们视为最上等的茶叶。

关于大红袍的名字来由,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这种茶树生长在断崖绝壁上,人们无法直接采摘茶叶。据说只有捡起被风吹落的茶叶制茶。人们说这种茶能够医治百病。

关于大红袍的各种传说中,最祥和温暖的是下面的一则故事。

相传崇安县县令得了难治之症,久久不能治愈。当时武夷山一带也归崇安县令管辖。天心寺的和尚向县令献上岩茶,服用几服之后,病立即就治好了。县令非常感激,将红袍披挂在那株茶树上,并烧香拜谢。此后人们便将这株茶树称作“大红袍”。

在这个传说中出现了天心寺的和尚,大概这座寺庙就是天心峰上的天心庵吧。天心庵又名永乐庵,很久以前便已荒废,现在连踪迹也找寻不着了。在其近处有个地方叫九龙窠,在其中的一个山岩上,有一株被称为鼻祖的“大红袍”茶树。攀爬上去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困难。不过为我们做向导的茶叶界人士却说:“老大爷还是不要爬的为好。”山岩的上面,长着三株平平常常的茶树,树高不过一米。据介绍,被称为“大红袍”的茶并不少,那大多是指岩茶的上等品,而真正的“大红袍”茶树,只有这三株。

岩石上显眼地刻着“大红袍”三个朱红大字。这三株茶树得天独厚之处在于日照:据介绍,早晨太阳可以照到树上,而到了正午前后,太阳就只能照在茶树后面的岩石上,三株大红袍避免了猛烈阳光的直射。另外,这处山岩上还有细小的泉水喷流而出。一切最好的条件都具备了。我们一般提到岩石,马上会联想到光秃秃的外表,其实并非如此。

关于大红袍还有别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大旱。老百姓不得不吃树皮和草根,树皮草根吃完了,便靠“观音土”充饥。我不知道观音土究竟是什么,大概是能够吃的土吧。饥饿的人吃了观音土不能消化,腹胀而痛苦不堪。

武夷山北的慧婉村有一位孤寡的老婆婆,靠给村里的人帮忙洗衣缝补勉强度日。因为她非常勤快,被村民称为“勤婆婆”。有一天,勤婆婆到很远的山上采摘还未干枯的树叶,回家后煮水喝。这时,她听见门外传来了呻吟声,出门一看,有个老人倒在地上,口干舌燥,嘴唇开裂。勤婆婆喂老人喝下她将刚刚煮好、仅有一碗的树叶汤。

老人醒过来后,为表示感谢,将自己随身所带的手杖送给了勤婆婆。勤婆婆仔细一看,只见手杖的手柄上雕刻着一条龙,龙口衔着一颗光彩四射的珍珠。勤婆婆忙说:“我不能接受这么贵重的东西。”就要把手杖还给老人。老人说:“你在那边的地上挖个坑,把手杖插进去,浇上一碗水。你将会获得幸福。”勤婆婆看了看老人所指的地面,回过头时发现老人已经不见了,原来他穿着红锦袍乘着清风离开了。

勤婆婆照着老人所说的去做了。第二天早上,原来的手杖变成了一棵高大的茶树,树上枝繁叶茂,吸引了小鸟、蝴蝶和蜜蜂飞过来。村民也纷纷过来看。神奇的是,摘过茶叶之后,茶树马上又发出了新叶。村民们喝了茶,被观音土撑得胀鼓鼓的腹部看着看着就恢复原状,痛苦也消失了。

皇帝听说这件事,派兵将这株神奇的茶树拔起,运送回京城,移植到皇宫的院子里。茶树在这里也出现了奇怪的现象。每当有人伸手想摘茶叶时,长有叶子的树枝就会向上长。茶树一直向上长,即使搬来了凳子,搬来了梯子,也都够不着。皇帝大怒,命令用斧头把树砍倒。巨大的茶树倒下,把皇宫压垮,皇帝也被压在下面,一命呜呼。不久飘来一朵瑞云,将茶树包着,向武夷山的方向飞去。

被夺走茶树而每日伤心不已的勤婆婆,有一天早上,在鸟的鸣叫声中醒来。她走出门外一看,茶树回来了……

第一个传说只有县令和和尚出场,显得比较简单。而第二则故事连皇帝也卷入了,巨大的茶树在云中飞行,场面可谓相当壮观。

第三个传说讲述的是一位赶考的书生在经过武夷山的途中病倒,被天心庙的方丈用茶救治的故事。这位书生进京之后,中了状元。皇帝也对这位眉清目秀的状元郎喜爱有加,将他招为驸马。状元为报恩,来到武夷山,重修了天心庙,并捐赠了一尊金身菩萨。回来后,发现皇后患病,状元献上从武夷山带回来的名茶,说:

这种茶能治百病,请让皇后服用。

皇帝便让皇后服用,并说:

如果能够治愈皇后的病,我必将赐封那棵茶树。

赐予树木官爵是有前例的,那是秦始皇在始皇帝二十八年(前219年)举行泰山封禅仪式时发生的事情。封禅是最高的仪式,只有实现天下大治、社会安定的圣仁之君才有资格进行。这种仪式是在泰山上封土(筑土为坛,报天之功)、在山下禅(辟场祭地)。秦始皇登上泰山,立下石碑,举行仪式之后,正准备下山,突然风雨大作,只得在树下避雨。因大树遮雨有功,秦始皇封它为五大夫。五大夫是秦朝二十级爵位中倒数第九级。这棵树是松树,现在泰山上还有枝繁叶茂的“五大夫松”。当然,这些“五大夫松”大概都是后来栽种的吧。松的别名又叫“五大夫”,也是源自于此。

皇后喝了武夷的茶,完全恢复了健康。于是皇帝将自己的女婿状元派遣到武夷,赐予那棵茶树爵位,并将大红袍披挂其上作为标记。

另外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明朝永乐帝出游武夷,赐予茶树大红袍,不过这并不见载于史书。

在我去看武夷九龙窠的大红袍时,有人告诉我说清朝时这三株大红袍所产的茶叶是贡茶,为了防止盗茶,还专门派遣士兵值守。不过,在乾隆年间(1736—1795)的《武夷山志》八卷中,就我所查阅的范围,并没有见到大红袍的名称。

大概人们很早就知道了岩茶的出众品质,并将其中最好的茶叶进贡给朝廷。这种皇帝所品尝的珍品,想必孕育了若干“大红袍”的传说,且在清朝中期以后便流传开了。

武夷取代北苑的地位是在元代以后。从县域来说,建瓯县的北苑茶衰落,崇安县的武夷茶兴起。

武夷乃名胜之地,可是交通却颇为不便。其风光可与桂林、黄山相匹敌,不过从福州乘车出发,途中还需要住上一宿。1980年我去武夷的时候,游客模样的人几乎没有。住宿的地方也只有崇安县的招待所。不过,听说现在已经建起了气派的宾馆。人们解释说,那是因为有东南亚的华人大批大批到来的缘故。

祖籍福建的华侨很多,第二、第三代也听过父母讲起武夷的名胜。在背靠六甲山峦的神户,战前华侨创立登山会,其中也有“武夷登山会”。家父曾担任该会会长,对于祖籍福建的人来说,武夷是受人仰慕的名山。

从福州前往武夷山,途中在建瓯县停宿。我们住在县的招待所,第二天一早,还参观了附近的建瓯茶厂。北苑茶并未完全灭绝。

元代时武夷取代了北苑,到了明代,北苑便几乎处于荒废状态。这大概是因为它身为禁苑,拥有特权而又安于现状的缘故吧。北苑旁边有一座凤凰山,陆游曾以《游凤凰山》为题作诗吟诵其风光,但似乎从名胜景区来看,也已落后于武夷。到了明末清初,茶叶开始出口,需求增加,过去因北苑而兴盛一时的建瓯县也开辟了茶园。不过,到了20世纪初,在与西乡大湖茶的竞争中败北,茶园再度荒废。人们认为随后紧接而至的战乱也是茶园衰败的原因之一。北苑屡屡在竞争中落败,但曾经是顶级的茶叶产区,按说本身条件并不差。1963年,这里建成了国营茶园——凤山茶厂,终于实现了复兴。当然,现在不会再生产供皇帝一个人享用的龙团、胜雪等品种了。大概是过去生产这些奢侈茶品的荣光,反而将北苑置于死地。

将看到复兴曙光的北苑茶压垮的是上述的西乡大湖茶,它有一个优雅的名称——水仙,这种茶在武夷一带也广为栽培。

人们随意给茶起名字,简直数不胜数。我们在前面介绍了大红袍的传说,原本不过只有三株茶树,而天心峰一带的岩茶也都冠以“大红袍”的称谓。此外还有“不知春”、“黄袍”、“红梅”、“桃仁”、“雪梨”、“肉桂”、“奇兰”等。从明清时期的诗中可以看到有“先春”、“雀舌”等名称,但我不太清楚究竟指的是茶本身,还是茶的品种。

18、19世纪间,基本上都是英国商人前来采购茶叶,有一种茶被他们称为Bochea,大概便是“武夷”这一地名的谐音吧。当时英国人写报告说,中国人将这种茶称为“大茶”,并不是说叶片大,而是指茶叶的品质低劣。

Bochea中木质纤维含量高,经过长时间的焙烤,干燥后切碎,大多一经包装便碎成粉末,煎调后茶色浓厚。长期储存也不会发霉,但味道不佳。据说这种茶是专门卖给穷人的。

同样也是武夷出产的茶,经过更考究的工艺生产出来的,英国商人称之为Congo茶,写成汉字便是“工夫”茶。“工夫”在日语中是指颇费思量的意思,在汉语中则是指“耗费人力”。也就是要耗费人力,精选好茶,仔细加工,恰到好处地保留茶的香味,而不是胡乱地用强火长时间烘烤。火候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便需要人手。经过这样的精细加工,茶叶碎成粉末的概率很低,只是不能长年存放。据说19世纪中叶,英国所购买的中国茶,大部分都是这种工夫茶[1]。

根据19世纪30年代的记录,有人批评本应是精品的工夫茶,其品质却非常低劣。似乎有人用Bochea茶混入Congo茶中滥竽充数。因出口需求旺盛而得以复兴的北苑,专门生产Bochea茶大概不是什么难事吧。

在茶叶大量出口的时期,荒废的北苑复苏,与武夷并驾齐驱。但由于印度锡兰茶的出口,中国茶的出口陷入萧条,再加上战乱频仍,北苑又再次掉队,断绝了关系。如今第三次再续茶缘。在我乘车从建瓯到崇安的旅途中,所经之处茶树生机盎然。

[1] 编者注:现一般写作“功夫茶”。

《茶事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