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的黄昏霍英东和他的时代

这一辈人从贫贱和战火中赤脚走来,从来鄙弃文人,信仰勇武和权力,以直觉行商,以情义交人。早年搏命钻营,纵横政商,铁腕弄权,无所不用其极;晚年看淡贫富,重情爱乡,古道热肠,祈望以善名留世。

记得20余年前,第一次去香港。导游带我游历港九各地,常常指着一个建筑物告诉我,这是某某人的别墅,这是某某人的大厦,这是某某人投资的楼盘……在这些名字中,霍英东被数次提及,在太平山腰的某处小楼前,导游神秘地说,这是霍某人当年存放武器的仓库云云。

跟绝大多数的东南亚华商一样,霍英东出身贫寒。在20世纪20年代,香港还是一个偏冷的小渔港,霍英东出生在一艘逢雨必漏的小渔船上,父母终日捕捞为生。幸运的是,他13岁的时候被送进了当时香港英伦政府开办的第一间官立学校。在那里,他受到了全英式的教育。语言与文化的熏陶,使他成为第一批与西方思想对接的华人少年。

他的创业史也是从最底层开始的,他当过铲煤工、机场苦力、地下机车司机,稍稍有了一点积蓄以后,办起了一家名叫有如的杂货店。他赚到的第一桶金便与倒卖有关,抗战胜利后,政府拍卖战时剩余物资,霍英东借了100元参加投标,拍中一套1.8万元的机器,一转手就赚了2.2万元。从此,他的人生就与贸易勾连在了一起。

霍英东崭露头角是在朝鲜战争时期。当时中美开战,在美国的主导下,联合国大会通过了对中国实施全面封锁禁运的决议,内地物资空前短缺。香港作为毗邻内地的唯一自由港,尽管受到英国政府的严厉监控,但仍然是一条最可能的管道。余绳武、刘蜀永在《二十世纪的香港》一书中记录道:“朝鲜战争给予香港人一个机会,就是暗中供应中国内地急需的物资,有些人就因走私而起家,今天可以跻身于上流社会之中。”1995年,霍英东在接受冷夏采访时,第一次亲口承认了当年的作为,他说自己最早是从贩卖柴油开始的,后来做过药品、胶管,等等,但是“绝对没有做军火生意”。那段历史至今笼罩在迷雾之中。一个可以确定的事实是,当年有众多东南亚华商,或因为爱国,或出于牟利,都积极地从事过向中国内地偷运物资的活动,印尼的林绍良是最大的肥皂和布匹贩运商,而香港的包玉刚和霍英东则因此被美国政府列入“黑名单”。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段战火情义,这些商人与中国政府结下了深厚感情,为日后的商业往来奠下了基石。

20世纪50年代后期,香港步入繁荣期,人口急剧膨胀,商业超级发达,房市、股市“花繁叶茂”,老一辈的港九巨商,其起家大多与两市有关。新鸿基的创始人郭得胜在当年就有“工业楼宇之王”的称号,恒基的李兆基人称“百搭地王”,李嘉诚靠造楼神奇发达的故事更是广为人知。霍英东是最早入楼市的商人之一,他是第一个编印“售楼说明书”的地产商,也是“卖楼花”——分期付款的发明者。正是有了这种销售方式,房地产才变成了一个普罗大众都可以参与的投资行业。在这个迅猛成长起来的大市场里,霍英东纵横跌宕,出入从容,成为盛极一时的“楼市大王”。据称极盛之时,港九70%的住宅房建设与霍家有关。

那是一个让人神往的“香港时代”。整个世界进入200年以来最长的和平时期。美国经济呈现强大的引导力量。在东亚,中国正陷入计划经济和“文化大革命”的泥潭之中,日本隆隆崛起,韩国、新加坡及中国台湾地区等“亚洲四小龙”相继繁兴。便在这种大格局中,香港以它绝佳的地理位置和微妙的政治角色,成为远东最具活力和成长性的自由港口和金融、物流中心。在这个时代里,一个商人的命运往往是水涨船高,而其事业的格局大小,则与他所从事的行业有很大的关系。在30多年里,霍英东先后涉足香港房产、澳门娱乐业、船务运输等领域,胆大心细,敢于一搏,在水深洋大处造大船、谋大业,自然成就了一番旁人不及的事业。

霍英东是所有香港商人中政治地位最高的人,也可能是中国内地知名度最高的香港商人之一,其得名并非因为财富之巨,而是因其对中国改革事业的投入。

东南亚华商的崛起,一个非常显赫的特点是“政商特征”。菲律宾首富陈永栽靠与政府合办卷烟公司而一时发达。印尼的林绍良更是“红顶商人”的典范。他在印尼独立战争期间,把一个名叫哈山·丁的独立军领导人在家里藏了1年多,而此人正是印尼共和国第一任总统苏加诺的岳父。凭借这层关系,林绍良获得了丁香进口专利权,继而垄断了印尼面粉、水泥等行业的专营权。林家资产一度高达184亿美元,在1995年名列福布斯全球富豪榜的第六位。新中国成立后,东南亚巨商千方百计与北京拉近关系,当年便有不少商人将子弟送到北京少数几家高干子弟云集的学校读书,试图以此埋下人脉的伏笔。印尼第二大财团金光集团董事长黄奕聪便曾将次子黄鸿年送到积水潭中学读书,此人在1992年组建中策公司,倚靠当年积下的同学人脉,大面积收购国营企业,形成了轰动一时的“中策现象”。

跟林、郭等人相比,香港商人则表现得要含蓄很多。不过,因为血脉的浓密及地缘的特殊,其紧密度则有过之而无不及。1978年,中国陡开国门,中央政府曾经希望借助外来资本改造近乎瘫痪的国民经济,然而欧洲国家受经济危机影响自顾不暇,美国资本高调而缓行,日本公司只肯提供二手设备,几乎都不能指望,唯一可以借重的便只有近在眼前的香港商人们了。就是基于这样的形势,邓小平将深圳辟为特区,在华南开设多个开放窗口,而香港商人也不辱冀望,满怀激情,纷纷跃跃欲试。霍英东们的时代在此刻展开新的翅膀。

1978年10月1日,香港首富李嘉诚出现在天安门的国庆典礼上。他是受到邓小平的亲自邀请,来参加国庆观礼的。美联社的记者观察到,李嘉诚穿着一件紧身的蓝色中山装,不无局促地站在一大堆也同样穿着中山装的中央干部身边,天安门广场是那么的大,让这个从小岛上来的潮汕人很有点不习惯。从11岁离开内地,这是他40年来第一次回乡。在几年前,他还是一个被内地媒体批评的万恶的资本家,现在已经成了被尊重的客人。来之前,他给自己定了“八字戒律”:“少出风头,不谈政治。”

回到香港,李嘉诚当即决定,在家乡潮州市捐建14栋“群众公寓”,他在给家乡人的信中写道:“念及乡间民房缺乏之严重情况,颇为系怀。故有考虑对地方上该项计划予以适当的支持。”他要求家乡媒体不要对此作任何的宣传。两年后,“群众公寓”建成,搬进新房的人们将一副自撰的春联贴在了门上,曰:“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李嘉诚。”此联很快被记者写成“内参”上报到中央,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

李氏举动,在当年并非孤例。20世纪80年代初期,大小港商如过江之鲫涌入内地,成为经济复兴中最为耀眼和活跃的一支,其初战之功,不可抹忘。

1979年1月,56岁的霍英东开始与广东省政府接触,他提出要在广州盖一家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他投资1350万美元,由白天鹅宾馆再向银行贷款3631万美元,合作期为15年(以后又延长5年)。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家中外合资的高级酒店,也是当时第一家五星级酒店。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霍英东看裸画,辨政策风标”的小趣事。霍回忆说:“当时投资内地,就怕政策突变。那一年,首都机场出现了一幅体现少数民族节庆场面的壁画(指北京新机场落成时的大型壁画《泼水节——生命赞歌》,作者为画家袁运生),其中一个少女是裸体的,这在国内引起了很大一场争论。我每次到北京都要先看看这幅画还在不在,如果在,我的心就比较踏实。”

霍英东建酒店,首先面临的就是计划体制造成的物质短缺问题。“一个大宾馆,需要近10万种装修材料和用品,而当时内地几乎要什么没什么,连澡盆软塞都不生产,只好用热水瓶塞来替代。更要命的是,进口任何一点东西,都要去十来个部门盖一大串的红章。”后来,被折磨得“脱去人形”的霍英东终于想出了一个绝招,他先把开业请柬向北京、广东及港澳人士广为散发,将开业日子铁板钉钉地定死了,然后,他就拿着这份请柬到各个环节的主管部门去催办手续。这一招近乎“无赖”的做法居然还真生效了,工程进度大大加快。1983年2月,白天鹅宾馆正式开业,当日酒店涌进了1万多个市民。

蛇口工业区的首创者袁庚曾经讲过一个很珍贵的细节。1981年,袁庚受命在蛇口开辟经济特区,某日,霍英东、李嘉诚带了13位香港大企业家来蛇口参观,霍在酒席间提出,他们对蛇口很有兴趣,能否入股共同开发这块土地。当时,袁庚不假思索地一拱手说:“谢谢诸公,我投放资金下去,还担心收不回来,不敢连累各位。”此论在席间一提即过,再无复议。晚年袁庚曾对媒体很遗憾地谈道:“如果当初允许李、霍的入股,蛇口将被彻底地资本化,或许会获得更大的经济活力。”

这些往事都如秋风中的黄叶,飘摇入土,不复寻踪。其中透露出来的讯息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香港商人曾经以十分积极和热烈的姿态投入内地的经济复兴运动。他们已经预感到一块比香港要庞大上千倍的商业大地正在隆隆崛起,凭借他们业已聚集的财富、智慧和血缘的优势,将有可能缔造一个更加辉煌的商业神话。然而,后来的事实却意外地峰回路转,这些在自由经济中浸泡长大的商人们,其实对于转型时代的种种商业运作非常的陌生和无法适应。

霍英东一代人的财富敛聚,大多历经艰险,为时代左右,受时间煎熬,如火中取栗。因而,其进退往往慎独有序,眼光毒辣而在于长远,其一生所染指的行业,往往只有一两项而已。及至晚年,桑梓情结日重,便把大量精力和大笔金钱投注于家乡的建设。邵逸夫和包玉刚对家乡宁波从来不忘关爱,李嘉诚对家乡潮汕的投资也算得上不遗余力。在东南沿海的各个侨乡行走,四处可见香港人建的学校、造的医院、开的工厂。霍英东祖籍番禺,在生命的最后18年,他把很大精力放在了番禺最南端一个叫南沙的小岛开发上。

这是一个面积为21平方公里的小岛,若非霍英东,至今仍可能沉睡于荒芜之中。从1988年开始,霍英东就发誓要将之建成一个“小广州”。这位以地产成就霸业的“一代大佬”显然想把自己最后的商业梦想,开放在列祖列宗目力可及的土地上。这也许是老一辈华人最值得骄傲的功德。据称,在十多年里,只要身体状况许可,每逢周三霍英东必坐船到南沙,亲自参与各个项目的讨论。资料显示,从1988年到2004年8月,霍英东参加的南沙工作例会就多达508次。他修轮渡、建公路、平耕地,先后投入40多亿元,以霍家一己之力硬是把南沙建成了一个滨海花园小城市。

霍英东的南沙项目在商业上曾被认为是一个“乌托邦”,十余年中,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在一些年份,甚至还有“霍英东折戟南沙”的报道出现。他与当地政府的合作也颇为别扭,霍英东基金会顾问何铭思曾记录一事:某次,讨论挖沙造地项目,南沙方提出挖沙费用需每立方米20元,霍英东一愣说:“你们有没有搞错?”他知道,如果请东莞人来挖,是8元一方;请中山人来挖,是10元一方。政府的人嬉笑着说:“是呀,我们是漫天价。”何铭思记录说:“霍先生咬紧牙根,似乎内心一阵愤懑,兀自颤动不止。我跟霍先生40年,从未见他对人发脾气,当日见他气成那样,可见受伤之重。”霍也曾对人坦言:“自己一生经历艰难困苦无数,却以开发南沙最为呕心沥血。”但是,尽管如此,这位号称“忍受力全港第一”的大佬却始终不愿放弃。在2003年前后,霍英东更是大胆提出以南沙为依托,打造粤、赣、湘“红三角”经济圈的概念。其视野、格局之大,已非寻常商人所为。

这些庞大的设想,至今仍是蓝图,“南沙情结”可能是霍英东这一代商人最后的传统。事实上,千百年间,每一代人都有各自的际遇,而所谓“江上千帆争流,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往来”。名利场从来是一座偌大的锻炼地,人生百味陈杂,世态凉热无常,待到金钱如流水从指缝间涓涓淌过之后,即便是再铁石的人都不会无所感悟。霍氏晚年执着于南沙,却可能已超出了牟利的意义,而更多的带有济世的情怀了。

2006年10月28日,84岁的霍英东在北京去世,留下289亿港元的资产,他的官方职务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在他之前,去世的香港巨商有东方海外的董浩云(1911-1982)、新鸿基的郭得胜(1891-1990)、环球航运的包玉刚(1918-1991)。在这一年的香港,出生于1907年的邵逸夫已近百岁,恒基的李兆基已78岁,永新的曹光彪已87岁,金利来的曾宪梓72岁,连当年被称为“神奇小李”的李嘉诚都快到80岁的寿龄了。如若把视野再放到东南亚的半径,则可以看到,台湾台塑的“经营之神”王永庆88岁,澳门的赌王何鸿燊85岁,印度尼西亚首富、三林财团的林绍良89岁,马来西亚首富、郭氏财团的郭鹤年83岁。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叱咤风云的一代华裔商人很快都将被雨打风吹去了。

大佬乘鹤去,黄昏与谁看?

我每每感慨,这些名字和传说垒堆在一起,便赫然叠成了一部厚重而充满了神奇气息的海外华人创业史。就在香港这一介弹丸渔村之上,因时势因缘际会,无数平凡人等,从草根崛起,遇光而生,随风见长,凭空造出一段轰天大传奇,至今仍余音缭绕,绵绵不绝。

在香港的巨商中,据说只有霍英东出行是不带保镖的。他对自己的传记作者冷夏说:“我从来没有负过任何人。”斯人平生读书无多。有一回,他问冷夏:“《厚黑学》是不是一本书?”还有一次,冷夏告诉他,毛泽东偏爱古书,特别是《资治通鉴》。霍问:“这本书讲什么的?”从这两个细节可知,霍英东基本不读书。这一辈人从贫贱和战火中赤脚走来,从来鄙弃文人,信仰勇武和权力,以直觉行商,以情义交人。早年搏命钻营,纵横政商,铁腕弄权,无所不用其极;晚年看淡贫富,重情爱乡,古道热肠,祈望以善名留世。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霍英东很喜欢听香港词人黄霑写于1991年的《沧海一声笑》:“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天知晓。”

这首歌用粤语唱来,别有一份难掩的沧桑,特别是在落日时分,独对婉约而寂寥的维多利亚港时。

《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