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

心怦怦地跳,陈明昊醒了。他刚才打了个盹,盹里,他又成了“旺财”。观众们又哭又笑,掌声阵阵涌来,飓风中的海浪一般。

盹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手机在窗台上。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屋子寂静,轻柔的铃声震人心魄。他打着哈欠,伸手拿过手机,刘晓烨打来的。

“跟哪儿呢?”晓烨问。

“山上呢,今儿刚把东西都拉上来,本想躺床上歇会儿再收拾,结果阳光特暖和,就着了。”他揉着眼睛说。

“今儿还下山吗?我晚上演出,完了咱俩喝酒去,过去你撑台,我没感觉,现在轮到我撑台了,真是累啊。”

“没事儿,你能量大,好好演吧。今儿我就不下来了,好多东西要收拾,特乱。”

没人相信陈明昊会来山上住。尽管满井村清新的空气、优美的景色时常被偶尔光临的爬山者大加赞颂,但村里人还是在想方设法地往山下搬。满井村位于香山和八大处之间的山里。村里有口井,一年四季总有井水满出来,顺着上山的路往下流。山下的人甚至开车上来,用大桶装了井水拉下去卖。别的井干它不干,于是,便有了这满井村的名。

现在,没人再上来拉水了,因为那口给了村子名字的井,也干了。

陈明昊走出屋子,深吸了一口气,精神立刻清爽起来。院子里没有树,是个大杂院,陈明昊爷爷留下的。几间分给他爸,另外几间分给了他的几位叔叔。院子很安静,叔叔们已经不太上来住了,无人通过的地方杂草丛生,鸟叫声从远处传来,头顶是碧蓝的天,这都是他想要的。

上小学前,他一直住在满井村的爷爷家。这是他欢度童年的地方。记忆中,爷爷家的院子总是很热闹。他们陈家是满井村第一户有电视的。那台9寸的黑白电视一开,无论什么节目,村里人都会伸着脖子往里挤,电视前挤满了,就挤到窗户边上,看玻璃上的反射。他是用不着挤的,开电视前,奶奶总会抱着他坐在最前面。他最爱看的是《姿三四郎》。

陈明昊走出院子,打算拣些柴火回来。为了在山上过冬,他盖了个小锅炉房,他不想烧煤,他觉得住在山上烧劈柴似乎更有感觉。

话剧演员/高远摄

附近的山,他是熟悉的。小时候,四叔总带着他在山上放羊,他喜欢骑在羊背上,听四叔扯着嗓子唱歌,也喜欢到林子里疯跑。迷了路,他也不急,只要一喊“四叔——”,四叔就会喊“这儿呢——”,高亢的回应声总能帮他很快地跑出来。他喜欢在山上乱跑没人管的感觉,即使身上被灌木划满了道子,他也不在乎。

另一半的童年是在山下度过的。父亲在卢沟桥的一家兵工厂工作,他便被带到了那里。他是独生子。父母一上班,便把他独自锁在单元楼的房子里。从那时起,他就讨厌楼房。他偷偷配了把家门钥匙,父母一走,他就把钥匙放在自制的小吊篮里,用摇绳从五楼摇下来,让约好的小伙伴拿了上来开门。他还是喜欢在外面跑,跑去看兵工厂里的人洗坦克,跑去卢沟桥边数狮子……一直玩儿到父母快下班,他才带着小伙伴跑回家,让他的“小同伙”将门重新反锁,再把钥匙摇上来。

小学中学,他都是在卢沟桥附近的学校上的。相对于山上爷爷家的自由自在,山下父母的管教是严厉的。父亲爱讲大道理,一开始,他听,但道理也就那些,讲到重复的时候,也就听腻了。他盼着周末,盼着寒暑假,只有这时候,他才能上满井村看爷爷奶奶,才能跟四叔坐在山头一起扯着嗓子唱歌。

高中分班时,受毕业于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的父亲的影响,他选择了理科。他是个偏科严重的理科生。经过了几次模拟考试后,班主任老师觉得他考普通大学的希望不大,便给他拿了份中央戏剧学院的招生简章,说,你去考表演吧。

那是他头回听到这学校的名字。第一反应是不想学唱戏,但老师立刻纠正他,中戏是学话剧的,不是学唱戏的。学话剧还用上大学?他以为演员都是大街上找的。

《白马飞飞》是他当时唯一看过的话剧,这部儿童剧是上初中时,学校组织到儿童剧院看的。农村和兵工厂的家庭背景并没为他提供多少关于话剧的想象,但他还是被这学校的名字吸引了,在他眼里,以“中央”开头的学校是顶级的,相当于外国的“皇家”。

报名是几个哥们儿陪他去的。他在里面填表,准备考试。他那几个哥们在外面抽烟,看姑娘。

一试,他朗诵了《猴吃西瓜》。他嗓音浑厚,字正腔圆,很快从一千多人的一试进了两百多人的二试。二试考小品,那是需要考生们合作的环节。他从没组织过别人,便听人安排。他不知道那小品要说什么事儿,只知道“出租车司机”是自己的角色。一个“孕妇”和一个“卖冰棍的”眉飞色舞地演了一阵后,他“颠”着假装开着车上场,台词只有两个字,他自己想的。“卖冰棍”的说:“师傅,您给帮个忙,这儿有个孕妇。”他说:“不管。”然后,就“颠”着下了台。

“你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考试结束后,老师问他。他说:“没不负责任啊,都是下面商量好的。”

老师脸色一沉,说:“你就这么考试?回去再想想吧!”

他觉得自己没戏了,便在操场上打篮球,看不见球了才回去。他想,应该是最后一次来这所学校了。两天后,母亲让他去看榜,他不想去,他对母亲说,没我,不去了。母亲说,有你,我梦见了,去看看。

真有。自己名字出现在三试的榜上。他慌了。当天下午就三试,他什么都没准备。他想起了四叔。热爱文艺的四叔已经不放羊了,四叔在小学里当老师,教美术和体育。他拨通了四叔的电话,喊道:“四叔,赶紧来中戏救我吧,下午就三试了,我就会一《猴吃西瓜》。”

四叔是背着吉他来的。先教他打了套拳,四叔说,打拳关键是眼神,拳没到,眼神一定要先到。接着,在中戏旁的一家小馆子里,四叔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教了他几个《一块红布》的吉他和弦。三试开始了,他的拳比画了两下便忘了,只能赶紧收式。“这种感觉真让我舒服”,崔健的《一块红布》唱到第三句时,琴弦断了一根。突发的状况让他忘了词,忘了调,也忘了那些和弦怎么按,他只能试图用一种疯狂的状态来掩饰自己混乱的局面。老师没让他把这什么都忘了的歌继续乱吼下去。老师说,停吧,停吧,了解了,什么都听不见,你比崔健还崔健。老师说的时候乐了。

回到家,他对母亲说,行了。母亲问,怎么就行了?他说,弦折了,碰到知音才折弦呢。

就这样,他进了中戏96表演班。章子怡、刘烨、袁泉、梅婷、秦海璐……成了他的同班同学。

刚上中戏时,他并未意识到考进这学校跟当明星有什么联系。他喜欢跟舞美系的人交朋友。那些学舞美的家伙有自己的画室,各色的颜料能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他们的衣服上,那种散发着某种存在感和纯粹感的形式感,让他羡慕不已。

大学四年,他没有接拍过一部影视剧,不是没人找,是他不想去。他觉得自己是演戏剧的,只有在剧场,他才能跟观众碰撞出满足感。影视剧的满足感现场是没有的,只有剪完了放出来才会有。他不喜欢后滞的满足,他喜欢及时的掌声,只有台下的掌声才会给他带来那美妙的存在感。

捡柴火时,他闻到村里有人在炖牛肉。那香味一阵阵飘飘而来,让他感觉有些饿。小时候,在山上只要一饿,他便拿个小铝盆跑到后院找只母羊挤奶。挤出的羊奶往炉子上一搁,冒了泡,加点糖,便可咕噜咕噜喝个痛快。

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便没再养羊,猪圈也被叔叔们刨来盖了房,只有院子旁的空地上,还有一些二叔种的花生。

上山时,他到超市里买了口大锅。他要把大锅放在炕上,火一烧,炕一热,锅里就可以炖东西了。土豆、花生、玉米、粉条、白菜、牛肉……有什么就炖什么。要是刘晓烨晚上没演出,就打电话让他带几瓶“二锅头”上来。他们就在炕上吃着喝着,盘着腿、聊着天,窗外这时候再下点雪就更好了……

他跟刘晓烨的第一次合作是2005年夏天排《雷雨》。几乎所有话剧演员都演过《雷雨》,用的都是现实主义方法。他俩觉得不过瘾,便有了一个构想,排一部两个人的《雷雨》,用他俩的才华和力量完成所有角色的切换。

这是部没有投资、没有演出计划,不知道能不能排完,也不知道排完之后到哪儿演的戏。曹禺先生是1996年过世的,按照作者死后五十年作品版权能免费使用的惯例,等到2046年,他们才能在不侵权的情况下排《雷雨》。于是,他们把这部两人版的地下《雷雨》叫做《2046》。

排练的地方是借来的,天桥剧场的地下室。

每天,他俩先打羽毛球热身,然后拿出一段剧本开始读,读到有了想法就开始排。

偶尔会有人下来,但不是来看他们排练,而是来看场地,剧场计划把这个地下室改成一个歌厅。

角色的无障碍切换远比他们想象的艰难。他俩时常一整天脑子都是空白,不知如何进行。刚开始,他俩互相鼓励,坚持着。尽管这种坚持没有目的,不知后果,也不见得好,但因为之前说得太有劲儿了,便谁也不愿轻易放弃。为了全神贯注地排《2046》,他俩推了好些挣钱的活儿。不过,时间推移,现实的压迫感也越来越强。刘晓烨是沈阳人,中戏导演系毕业的,比他高一年级,晓烨本想考研究生留校当老师,但考了三年也没考上,当时连个单位都没有。晓烨的情绪逐渐消极,这也影响着他。两个月后,他俩的《2046》排不下去了。为了避免自己把自己逼成一对疯子,他俩一同进了孟京辉的《迷宫》剧组。

演出之余,他俩还是常在一起喝点小酒、谈谈生活、发发牢骚。有一天,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了陈明昊的脑袋,他对刘晓烨说:“咱俩再弄个戏吧,就俩小丑,外表丑陋,内心光明,对生活有很多意见,对未来有很多梦想,就像咱俩现在。”

“别小丑了,干脆两只狗得了,咱从一开始就低姿态,自己都说自己是狗了,别人还能说咱是啥?再低就是狗屎了。”

刘晓烨家养了两只狗。一只叫“来福”,另一只是刘晓烨情敌的名字,每当想起自己那喜欢却又被别人抢走的姑娘,刘晓烨就叫那人的名字,这时,“蒙在鼓里”的狗便会跑过来给他舔脚。

“对,狗比人更靠得住,狗‘说’的话也比人说的话深情,咱们要用最质朴、最原始的状态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俩越聊越开心,也越聊越担心。聊得再欢,排不出来,也只是第二个《2046》。必须找帮手、组团队,才能成事儿。孟京辉成了他们的帮手。尽管这出被定名为《两只狗的生活意见》(以下简称《两只狗》)的小剧场话剧被贴上了“孟京辉作品”的标签,但他俩一点都不在乎。他们知道,没有孟京辉这个帮手,这戏演得成演不成还是个问题。

他俩又天天在一起排练了。孟京辉的加入,让排练变得有条不紊。音乐训练、形体训练、台词训练……尽管他们每人都要饰演几十个角色,但无障碍切换角色的本事和彼此的默契渐渐进入佳境。念头一旦对了路,便能有全部的细节,事情就是这样。在孟京辉的激发下,他俩进入了一种自由的精神状态,每次的排练都能冒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好想法只要一冒出,便会被他俩“摁住”,他俩看到那些好的想法从枯燥到湿漉漉,从干瘪到丰满,从徘徊不定到感动莫名……

排练了四个月后,2006年底,《两只狗的生活意见》在北京的东方先锋剧场正式演出了。

小剧场里的观众就在眼前,表情和状态都一目了然。不像大剧场那样,尽管观众多,但看不见,不管笑声还是掌声,都是一片片地过来。

台上的时间一晃而过。累是下台后的感觉,磕了,破了,当时都不会发现。有人统计,这出两小时的戏,一共630次笑声,140次掌声。观众的热情刺激着他俩的兴奋度。每晚的演出对陈明昊来说,就像是喝大酒,演《两只狗》总能让他“醉”在台上,总能让他觉得——舞台,真他妈美好!

远处,夕阳将香山染红了。枯萎的落叶似乎又回到了枝头,再度成为绚烂的红叶,供人观赏。

山里冷得很快。陈明昊开始用捡来的柴火烧炕。晚饭还没有着落,累了一天,有点肉最好。他和父亲都爱吃肉。

父亲念清华时,曾是学校田径队的主力,项目是六十米栏。父亲曾开玩笑说,是为了能吃肉才去跨栏的,因为入选田径队的学生,每天能补助一个肉菜。

父亲现在不爱吃肉了,糖尿病终日折磨着这个昔日“清华的刘翔”并损害了他的视力。父亲住进了西山医院,每天打胰岛素。他曾把父亲接去剧场,他想让父亲听听周围人的掌声,想让父亲开心。回医院的一路上,父亲并未评价他的《两只狗》。他发现,当自己想听父亲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每天,他要在医院安排完父亲的晚饭再从苹果园到东单,坐四十分钟地铁去剧场。演出七点半开始,他经常过了七点才赶到剧场,跟着观众一起进场,然后在后台换上衣服,喝口水,直接就上前台演出。

《两只狗》的演出像是摇滚演唱会,每场消耗的是运动员的能量,加上每日在长安街下面的奔波,时间一长,他开始感到疲惫。剧中所颂扬“来福”的梦想,坚持和英勇无畏似乎只有在聚光灯亮起的那两小时里才会出现。

2007年,演出了一百五十场后,他决定不演了。他并没向晓烨说太多理由,晓烨是理解他的,知道他是个靠感觉活着的人。晓烨很快找到了新的搭档,他也去剧场看他们演出,坐在观众席上,他发现自己似乎还是《两只狗》的一部分,他还是那只叫“来福”的狗。

炕烧热了,他却发现今晚做不成饭。自从满井的井水干了之后,水是从山下抽上来的,而今天水管冻住了。他接好电视和影碟机,躺在热炕上决定享用精神食粮。他放了张《落水狗》,看着看着,不一会儿睡着了。

《别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