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下高低杠

午饭过后,毕文静坐在办公桌的电脑前。她一只手握着鼠标,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眼皮开始打架了,屏幕上的字越来越模糊。她隐约听到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敲键盘,有人在旁边的饮水机上接水,有人在招呼着结伴外出买零食。同事们走来走去,鞋子踩在地毯上,脚步声低沉而杂乱。

她不明白怎么没人睡午觉。她在运动队睡了十三年,退役后又在大学睡了四年,整整睡了十七年的午觉。她好想在桌上趴会儿,可作为李宁公司市场部的新员工,她觉得那样不好。她已经不再是什么高低杠的世界冠军,她现在是公司白领了,白领是要注意形象的。

办公桌下的脚还在疼,那是穿高跟鞋穿的。她们这些练体操的姑娘脚面比一般人宽,五个脚指头往高跟鞋里一挤,就会疼得难受。可她不甘心,整个早上她都跟这鞋叫劲,使劲在地毯上跺。午饭回来,她终于忍不住把它们脱下,发现脚已经肿得像红萝卜了。

退役那会儿,她就想:以后念完大学,一定要去公司里当白领,一定要穿着高跟鞋上班。好几次她都梦见自己穿着高跟鞋在街上走,走得飞快,好像生下来就穿着它们一样。过去的二十来年里,她除了穿运动鞋就是光着脚。进体操馆光着脚,出体操馆穿运动鞋。每当街上有婀娜多姿的姑娘踩着高跟鞋从她身边走过,她就会心生羡慕。她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对高跟鞋有那么多的向往。那是她的梦想,现在她的梦想实现了,却发现脚会疼。她把脚从鞋里抽出来,放在地毯上。她越来越困,想睡却不能睡,这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光。她把手掌蜷起来,把指甲掐在脸上,很快她就适应了这种疼,睡过去了。

毕文静出生在山东省泰安市一个叫新泰的地方,那是一个很穷的县级市。

她是超生的,上面是姐姐,生下来爸爸就叫她“小停停”,不是亭亭玉立的“亭”,而是“停止生女孩”的“停”。爸爸很得意给她起的这个小名,因为第三次尝试总算有了个儿子,她和姐姐也有了弟弟。在她的家乡,姐姐、妹妹、弟弟是三个小孩家庭的固定模式。没男孩的家庭会被欺负,走在大街上都得低着头,尽管违反国家政策,但都彼此理解,这是习俗。

超生罚款给了她家很大的经济压力。妈妈是家庭妇女,只有小学文化;父亲念完高中后,卖过水果,卖过鱼。她记得爸爸卖鱼的时候不敢抬头,说是怕熟人见了过来帮忙买,又不好意思不给熟人便宜。她那时觉得奇怪,人们干吗要吃鱼,味道那么腥。

后来,爸爸开上了出租车,早出晚归地满街转。她5岁那年,有一天,爸爸看到体操学校门口贴了张招生的告示,不交学费,发小衣服,还能锻炼身体,便送她去了。

刚开始,她喜欢这里。因为在家里是玩,来这里也是玩,这里小朋友多,教练还带着她们做游戏。可渐渐地,她发现这里越来越不好玩,每天要压腿,要跑步,要蛙跳,还要让家长给自己缝沙袋来绑在脚上。

沙袋是妈妈缝的,一个大大的沙袋,绑在小腿上都满了。夏天跑步,一院子的土,一圈一圈地跑,土也一圈一圈地起,大家都在那里跑,也不知道吸那些土对身体不好。冬天,她不想去练,可妈妈每天天不亮就把衣服在炉子边烤暖了,逼着她穿上,送她去。她觉得妈妈特别不会心疼人。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小孩子有权利躺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她从来没有躺过,也没见身边的小伙伴躺过。每天她都会哭,她觉得累,但教练的指令不能不听,哭是她唯一用来表示自己不满的办法。

也有开心的时候。偶尔,教练会带着她们到附近一些地方表演体操,这时候她们总是心花怒放,因为通常都会发面包,发火腿肠,甚至是发衣服。至于去了哪儿,她们并不关心。

训练完了休息的时候,也很开心。练得好的教练给买西瓜,买冰棍吃;练得不好的就只能在旁边看着,可她总是有的吃。她的体操天分慢慢显露出来。其他小朋友学很久都学不会的动作,她很快就能学会。教练总是说,“文静这孩子,真是块练体操的料,将来肯定能出成绩”。

她那时候不知道练体操的将来叫运动员,也不知道不练体操的人以后叫什么。她认识的所有小孩都是练体操的。她以为这就是所有小孩子的生活。长到这岁数就要来到这里,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

练了两三年,动作成形后教练告诉她,该去比赛了。比赛是什么?比赛就是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拿第一!拿第一干吗呢?让你拿第一你就拿第一,让你平衡木上别掉下来就别掉下来,听教练的话就是好孩子,别问这么多!教练是她完全相信的人,教练让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教练说不许哭,她就会擦干眼泪,忍着不哭。

前世界冠军/高远摄

有一天,教练说:“文静,我已经教不了你了。我们送你去济南,让省队的教练教你。”

教练带着她,从新泰坐火车到了济南。她记得这一天:1990年4月2日。

她一下火车就紧张了,她的嘴张着,肌肉僵硬。那天济南在刮风,天有点凉,她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她喜欢阴天、晴天、下雪天,哪怕是冰雹天她都喜欢。但她讨厌刮风,尤其是大风,吹得她眼睛里、嘴里都是沙子。

她一直扯着教练的衣襟,前脚总是磕碰到教练的后脚跟。在济南运动技术学院的院子里,教练对她说:“文静啊,好好在济南的专业队练,不要想家。”

那时候,她9岁,不知道什么叫济南,什么叫专业队,什么叫想家,也不知道在济南一待就是五年,而且从此往后,自己将离家越来越远。

在省队,还是要跑步,还是要蛙跳,还是要倒立。每天早上,大家排着队去操场跑步,淋着雨跑,晒着太阳跑。原来在土地上跑,现在在水泥地上跑,跑完之后做蛙跳,蛙跳完了做倒立,原来只要倒立几分钟,现在要倒得眼睛充血。

她开始规范地学习每一个动作。为了打好基础,她必须重复做很多辅助训练,学会了大回环,她就得每天做大回环,然后再学用大回环转体,学会了大回环转体,她就得每天做大回环转体。每天循环,练过的再练,教练说,这叫做积少成多。

省队没有新泰那么多玩的。不训练的时候,文静喜欢躺在草坪上看鸽子。鸽子会在晴天被对面楼上的人放出来,在操场上空盘旋,把阳光扇得一片银光。后来,她见有人放风筝,就找来纸、线和小木棍开始糊风筝,然后拉着在操场上疯跑。她不知道哪里没糊对,风筝总是飞不起来。那时候,她知道除了来运动队,也可以去上其他学校。其他学校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其他学校里的小孩在6月1日这一天是可以跟父母一起玩的。电视里也说,过六一儿童节是要给小朋友放假的。她去问教练,为什么六一儿童节她们不放假。教练说,“放什么假啊,你们是运动员,不是儿童了”。那一年,她9岁。

妈妈来看她的时候她最开心。妈妈会给她带零食,妈妈走后,小队员们都会围上来。“姐,给我吃一口吧!给我吃一口吧!”无论带的是什么东西,她们都会这么说。练体操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妈妈给她带了栗子,她舍不得吃;后来变成了栗子干,她还是舍不得吃;直到栗子长了毛,才不得不吃。

去昆明参加全国青年体操锦标赛是在1994年,那是她第一次出省比赛。那次,她拿了两个冠军。对于13岁的她来说,最开心的不是拿了冠军,而是吃到了芒果。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水果。回到济南后,她觉得自己可牛了,不但拿过冠军,还吃过芒果。

在运动队,谁练得好谁就是宝,就是教练重视的对象,领导围绕的中心,其他队友就得让着。这是日积月累形成的风气。在昆明拿了冠军回来后,刚开始,有小队友帮她买冰棍,后来有小队友帮她打热水,再后来,她拉肚子也懒得去厕所了,会有小队友帮她倒尿盆再洗干净放回来。晚上看电视,她说看什么台就看什么台。

她练得越来越好,地位也就越来越高。有时候,她练累了,就想:今儿,欺负个谁呢?

可她谁也欺负不了了。当年,她就被国家队的教练当成“好苗子”,从省队挑去了北京。省队的教练说:“文静啊,我们只能把你送这么远了。”

14岁时,她到了北京。国家队里是各省选上来的小姑娘,都很漂亮,不像她,头发发黄,又黑又瘦。国家队的姑娘都讲普通话,老师上课也讲普通话,可她不会讲,甚至听不太懂,上课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老师把她叫醒,问她为什么上这么严肃的课还会睡觉?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低头不出声。她看着自己的脚指头,白球鞋破了,它们露了出来。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觉。

她见了谁都得叫姐。在运动队里,谁要是没成绩就抬不起头来,国家队也一样。她在山东的那点成绩到了这里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来这里的人,哪一个在自己的省队没成绩呢?除了苦练,没有别的出路。

她是1995年1月去的,3月的一天,教练问她,去过美国没有?她说没有。教练说,那就去吧,代表祖国去美国参加中、美、俄体操对抗赛。

那一夜,她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回想:自己从新泰来到济南,从济南来到北京,现在又要去美国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让她憋不住想笑。一起去的还有桑兰、刘璇和孟菲。孟菲是北京姑娘,临走时,孟菲对她说:“毕文静,你到了美国别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别什么东西都问我。”

在美国机场,她第一次见到自动扶梯,她和桑兰兴奋地逆着方向在扶梯上跑上跑下。跑累了,就趴在地毯上打扑克牌,她们觉得地毯可干净了。她跟桑兰住一个房间,桑兰那次也是头一回出国,她们在床上翻来翻去。她们一直用浴缸边那条厚厚的毛巾擦头,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铺在地上弄干脚的。孟菲不让她问,她也就没敢问。

1995年年底,她又和奎媛媛去澳大利亚比了一个世界青少年锦标赛,那一次女子项目总共有五枚金牌,她拿了四块,还有一块是银的。她让中国驻澳大利亚大使一次次站起来升国旗,把大使激动坏了。大使带她去看考拉,看袋鼠,去参观悉尼歌剧院。一回忆起澳大利亚,她总是特别开心,她觉得那是给她带来福气的地方。

从澳大利亚回来,教练开始早上给她熬乌鸡汤、甲鱼汤,晚上给她用药酒擦脚,帮她按摩,因为训练越来越苦。教练说,出成绩就这几年了。

男选手是幸运的,十八九岁还没有出来,二十四五岁参加一次奥运会,二十八九岁还可以再参加一次。而女选手满15岁才能参加奥运会,十八九岁体能就不行了,黄金期只有三年,也就是说,运气好,奥运会能赶上一次。如果出生年份有一两年的出入,也就错过了。

她刚满15岁,到国家队的第二年便赶上了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

候场的时候,她发现场地好大,观众一鼓掌,耳朵都快震聋了。那里全是记者的闪光灯,闪得她身上起鸡皮疙瘩,想尿尿。

她的对手是俄罗斯老将霍尔金娜。高低杠曾经是中国体操队的强项,可自从霍尔金娜出现后,这个项目就被霍尔金娜垄断了。对于霍尔金娜来说,她只是若干对手中的一个,对她而言,霍尔金娜是她唯一的对手。她15岁,第二次参加世界大赛,而霍尔金娜当时已是欧锦赛和世锦赛的冠军了。

她得了9.837分,霍尔金娜得了9.850,相差0.013分。低杠上的一个松腰动作,她突然觉得高杠离得太远,因而产生了心理恐惧。尽管教练在旁边唉声叹气,可奥运会亚军的成绩还是把她高兴坏了。莫慧兰、刘璇、奎媛媛她们三个是冲着冠军去的,都因各种原因,没能进入决赛。她是冲着尾巴去的,却得了亚军。从美国回来,她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谁也没办法欺负她了。她当时并不知道,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差别有多大。八年以后,她和霍尔金娜在北京饭店吃饭时,当旁边的服务员称霍尔金娜为奥运冠军,却不知道她是谁时,她才知道亚军跟冠军完全是两个概念,她才意识到那0.013分是她一生的转折点。

1998年3月,她在法国巴黎举行的世界杯体操系列赛法国站比赛中,获得了女子高低杠冠军。这是她第一次拿到世界冠军的称号。她的高低杠动作“扭臂转体360度成反握大回环”被国际体联命名为“毕氏转体”。

当她沉浸在“世界冠军”的喜悦中时,桑兰在美国的友好运动会中受伤了。受伤对于到外地比赛的运动员来说是常事,断胳膊断腿,也时有发生,最严重的也就是用轮椅抬回来。桑兰没有回来。慢慢地,桑兰的消息传了回来,她才知道这个朝夕相处的好朋友颈椎断了,腰折了,高位截瘫了,一辈子都要坐轮椅了。

那是一种恐怖的感觉,她们当时都还在练着。那段时间,她会通过深呼吸来帮助自己克服恐惧,继续训练。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人过马路被车撞了,但该过马路时你还得过。

1999年,有个世界锦标赛,名单下来,她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她想:该是退役的时候了。

莫慧兰早她一年退役。莫慧兰是她在国家队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无话不谈。退役时,莫慧兰还没找到新住处,仍住在国家队的宿舍里。于是,总有人跑来问莫慧兰:“铺位有限,你什么时候搬走啊?”

国家队只是一个容纳运动员集训的地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老队员走了,房间马上要给新队员用。所有的运动员退役时都要到自己的省队去办理退役手续。提出退役的当天,她就买了回济南的火车票,并开始打点行装。

退役不是突然间决定的。练得好的时候,没人会退役。看着别人退役,看着自己的水平在下降,看着小队员的水平在提高,退役就是必然的了。她的心很平静,完全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种挣扎。

在北京待了五年,她大包小包买了不少东西,现在都得往家运。在济南,她送了好些礼物给省队的朋友,都是些国外比赛时买的纪念品和发的各式各样的T恤衫。

退役手续很简单,盖几个章,领了2000元退役费后,就算办完了。

从小到大,她身边都有队友、教练。教练告诉她,除了刻苦训练,为国争光之外,什么都不用想。可现在手里拿着这2000元钱,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大学会接收她们这些过去的体育明星,但她们得自己想办法找学校。她最想上的是北大,可一打听,人家说,名额已经满了,明年吧。后来,她又想上人大,可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每年多少退役的人,谁都比她有路子。

家里还是老样子,她曾给家里寄过一些自己在比赛中得的奖金,父母用这笔钱在济南开过小饭店,可由于经营不善,最后倒闭了。现在,父亲又回来开出租车了。妈妈买了个保险柜,把她带回来的奖牌、奖状都锁进保险柜里,大大小小,有几十块,保险柜被塞得满满的。她家被偷过一次,所以,妈妈格外小心。

她上了上海财经大学。这所学校有个健美操队,教练的老婆是健美操裁判,便推荐她去了。她一点也不喜欢上海,可校长亲自来北京接她,她觉得不好意思,也就去了。飞机上,她一直说服自己,那是座大城市,可以学到不少东西;既然是去学习,就别有太多杂念和要求。可到了上海,她还是后悔了。她还是不喜欢唧唧喳喳的上海话和又甜又腻的食物。尽管她知道自己会认识很多新同学,但她不认为那些人会是她的朋友。她想念在人民大学的莫慧兰,想念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奎媛媛,想念那些还没有退役的队友……只有跟她们在一起打打闹闹才是最开心的。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队友才是真正的朋友。一到寒暑假她就往北京跑,她想念她们。

她的专业是经济法。本想学外语,可她发现自己基础太差,短时间内跟不上。上课的时候,她坐不住,而且随时会走神,考试的时候更是难挨,周围的同学都是考试考习惯了的,可她不是。一到考试,她就焦虑万分,她甚至想跟老师说:“老师,我好难受,能让我出去跑两圈再回来考吗?”

学校是照顾她的,体育生每科都能加26分。也就是说,60分及格的话,她只要考34分就够了。她住的是研究生宿舍,电视、冰箱、空调、淋浴,什么都有,同学经常来她的宿舍洗澡、看电视,可她们一走,她就会特别孤单。她没有朋友,她开始疯狂地买电话卡,给家里打,给原来那些老队友打。在她19岁的时候,她发现这是一座没人关心她的城市,这地方的人永远只会关心他们自己。教练的关心早已转到了别的“苗子”身上,父母的关心又太远。她开始尝试着去恋爱。那是个外表阳光却很内向的男孩,同系但不同班,男孩会在台风来的时候给她打电话。突然间,她发现有人关心自己的感觉是如此奇妙。男孩问她对运动员的生涯是爱还是恨,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态度向他描述。辉煌和痛苦她都不愿意去回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回忆才会自己跑出来。她会想起人们要她签名,跟她合影,给她写信。她会想起被教练骂挨教练罚,和队友们在房间里打闹嬉戏。对于男孩的好奇心,她无法满足,她只字不提当年的光荣与梦想。她总是对他说,过去的事情,大多数我都忘了。可没过多久,他们就没什么话讲了,约会也就是在食堂吃个饭而已,关系平淡到在不知不觉中便分了手。

毕业的时候,她去逛了一次上海的招聘会。她是空着手去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在上海工作。

她的好朋友都在北京,所以她肯定得回去。桑兰、莫慧兰、奎媛媛都是她的好朋友,在国家队时,虽然大家是竞争对手,可还是像亲姐妹一样。那时候,她是大家的开心果,她经常因为管不住嘴吃零食而让自己的体重超标,但她能以享受的态度去受罚,不然体重就下不来了。大家都觉得她特别神,所以叫她“毕神”。

很多运动员上完大学后都会开自己的运动学校。李宁开了,李小双也开了,很多人都开了。她也想在自己的家乡开一个,可她想了想后还是放弃了:一来没本钱;二来即使有人投钱,她也是没把握的。她想:如果队员成绩好,可送到省队;但是光在省队好不行,队员还是出不了成绩,队员出不了成绩,那又何必开呢?难不成哄小孩玩吗?她知道有成绩的人会觉得自己的付出有回报,她也知道那些出不了成绩的运动员的人生是什么样,她知道他们最后会有多厌恶自己所从事的运动。这个她见得多了。

她去李宁的公司跟李宁没有关系,是另一个朋友介绍的,经历了人力资源的三次正规面试。李宁是她在国家队时的大师哥,尽管全公司运动员退役的除了李宁就是她,可他们之前并不相识。李宁是公司至高无上的董事长,而她只是市场部新来的一名普通员工。

工作稳定了,便要安家。她在北京东四环外买了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她觉得自己能力有限,能买这么大的已经足够了。她在自己的新房内摆满了各种“HelloKitty”的产品,她觉得人必须要有爱好。之前,她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特别羡慕别人有爱好。莫慧兰喜欢Mickey,她也跟着买。不过从去年开始,她喜欢上了这种粉红色的猫。

她突然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爱玩,在工作上没有太大的抱负。以前她是好强的,跑步跑第二就会哭,可现在她不会了,干吗非要拿第一呢?她已经不想让自己太累了,只想安稳一点。老朋友的聚会越来越少,她还没请她们来新家“烧锅底”:一是新家太小;二是她们都太忙。奎媛媛忙着带小孩,刘璇忙着拍戏,莫慧兰忙着主持节目,桑兰忙着出席各种商业活动……她从不向往朋友们的生活,上班之余,她喜欢小范围地逛逛街,自己在家做做面膜,然后筹划着把嘴角那颗痣点了。

《别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