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人生

枫树山,蟠龙岗,青山环绕,树木森森。每次进景德镇古窑瓷厂,於彩云都心怀伤感。

这里曾是世界上唯一用明清时期方法制造瓷器的瓷厂,是她三十年前学徒、工作、画青花的地方。而现在,这里是“国家4A级景区”,从前门到后院都弥漫着商业味。就连唐英纪念馆也成了麻将馆,人们坐在最伟大的督陶官唐英的塑像前聊天、喝茶、打麻将。

尽管於彩云的父亲於家爵在景德镇画青花的师傅里颇有声名,但她自幼并未受到过什么熏陶。千百年来,景德镇作坊林立,唯独在她成长的年代,做瓷器的都得在单位干活,她也见不着。

1981年夏天。从江西婺源一砖一瓦搬过来的古窑瓷厂要恢复传统工艺生产,退了休的父亲被返聘过来,作为优待条件,父亲可以带她进厂当学徒。那时,她刚上高一,各科成绩都很好,上的都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班主任听说她要去上班,也跑到她家里劝她父亲,说这么好的成绩,不上大学可惜了。但她父亲反问道:将来考上大学,毕业后不还得找工作,女孩子学画瓷器不好吗,进古窑厂直接拿工资不好吗?他甚至问班主任:之所以来,是不是因为女儿成绩好,能帮学校提高升学率……

古窑瓷厂不是谁想进就能进,更不是谁都能带上自己的小孩一起进的。有资格带子女的得是技艺高超的老师傅。在父亲眼里,能进古窑瓷厂不仅是件好事,而且是自己的荣耀。那是反对私有化的年代,还没有人自己出来开小作坊,能搞到进国有企业上班的指标仍是普通家庭最大的梦想。在父亲心里,帮这最小的女儿捧上“铁饭碗”,才算真正完成了当爹的任务。

但她不同意。她要强,爱读书,从小成绩就好,她曾经想当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可以免费看书。“女儿经,仔细听。东方白,闹钟鸣。早早起,早出行……”她记得《女儿经》里面的句子,她梦想着考上大学后,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可以“早出行”。

她坚定地对父亲说:“我一定要参加高考,考不上再跟您进厂学画瓶子也无所谓。”

父亲见她坚持,也就没勉强。但两个月后,父亲又改变了主意。那时候,父亲已经有徒弟进古窑厂上班了。徒弟们说古窑好啊,上下班有汽车接,工作定量也不大,中午还可以游人工湖……父亲的心又动了。

那天晚上,写作业时,她听到了隔壁父母的谈话。

“我画了一辈子青花,不也挺好吗?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孩子那么努力考上重点中学重点班,不就是想读大学吗?”

“读大学,读什么大学,万一有一天我死了,谁供她读大学?”

……

她是在16岁那年进的古窑瓷厂,她的桌子就在父亲的桌子后面。每天,她扫地,烧开水,帮师傅们擦桌子、泡茶……师傅们开始画瓷器了,她就自己练书法,柳公权、颜真卿,照着字帖练,或是在土坯上照着父亲给的图样画线条,画完就刮掉,画完就刮掉,画完就刮掉……

即便白天在古窑里画了一天,晚上她还是要去上美术班,学素描,学水彩,学透视关系……她不想在家待着,她只想不停地画,没上大学,她对父亲一直有怨气。她觉得父亲让她来古窑上班就是为了让她赚钱,所以,发的工资,她全让父亲领,自己一分都不要,除了画画的开销,她也什么都不买。

她的那张桌子还在。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正坐在那里画青花。她记得,从前一到冬天,大伙就会在各自的桌子下放一个小火盆,里面烧的木炭是那些柴窑里没充分燃烧而剩下的,休息时,她就用装瓷器的瓷篓装回来,给父亲和师傅添上,也给自己添上。手冻僵了,就伸下去烤一烤,装青花料的小碟起冰了,也端下去烤一烤。在那个没空调的时代,大家都没什么比较和计较,也没什么野心,想的都是有份工作就好好干。

屋顶的那几块明瓦也还在,那是玻璃做成的弧形瓦片,夹杂在灰瓦里,能在白天起到采光作用。原来每隔一阵,她就会爬上去,把自己头顶的明瓦拆下来洗洗,现在似乎没人管了,明瓦脏得不见天光。

她走过院子中间那长方形的水池,池内雨天储存的水既可淘洗泥料,又在蒸发中调节池子上方晒坯架上的坯体,让它们缓慢干燥,均匀收缩,防止高温烧成时出现裂纹。过去他们还在这池子里养鱼,过年时,把鱼捞起来打牙祭。但现在,水里什么都没了。

人这辈子,很多东西说没也就没了。

1987年,她23岁时,亲眼看着得胃癌的哥哥咽气,哥哥走后40天,父亲就瘫痪在家,嫂子也改了嫁。三年后,家财耗尽了,父亲也在她眼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哥哥临走时,她哭得喘不过来气,泪人一般,而到父亲离开时,她已经不哭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得多赚些钱,让家里人好好活下去。那一年,她26岁。

她开始拼命赚钱。白天她在古窑瓷厂画,晚上她到一家台湾人开的私人作坊里画。台湾老板对所有人都很和蔼,逢年过节,还会包些小礼物送给大家。刚开始,她并不知道是在培养她们做高仿,她们也就画些普通的东西,台湾老板会经常抱着她们画的东西看,觉得谁哪方面画得好,就不断找这方面题材让她们画。接下来,就给她们真东西,让她们照着仿。

现代人以为只有古人才能画出那种很细很细的头发丝,事实上,只要把笔修好一点,技术上都能达到,精气神才是“仿点”。把古人的用意弄通弄懂看透,找准神韵,才算得上真正的“高仿”。精气神没画到,线条再逼真都不会像。

青花画师/彭辉摄

从1993年开始,国营瓷厂不断倒闭,关停转改,破产拍卖、承包租赁……一夜之间,景德镇近十万陶瓷工人没事干了。为了每月一两百元钱的生活费,人们在广场上聚会,在市政府门口静坐,在大街上堵路……而这时,她每月能从台湾老板那里拿到3000多元。

三四年后的某一天,她们那些深得老板青睐的画师被叫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

每个人的桌上都放着一件“重器”。她们既惊又喜,惊的是眼前的瓷器都身价千万,让她们大饱眼福;喜的是自己能被选来仿如此贵重的东西,这是她们的荣幸。她们不能出去,吃饭都是从外面端进来的。旁边有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盯着她们。

她们画的这些“重器”有个特点,那就是分别属于各自擅长的那类风格中的极品。那时她才反应过来,几年来,她所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眼前的这件东西。

与此同时,跟她们同时进来的那些配料的、拉坯的、烧窑的人,也都是为了这件东西。那件东西,她画了一批,画得她心力交瘁,老板从中挑一个最好的,马上打包带走,而余下的通通砸掉。

当然,高仿也是很伤人的,必须全神贯注地揣摩几百年前古人的心态,分析古人的起笔、落笔、转折,跟他们“对话”……古人没学过素描,没学过透视关系,但她必须接受古人的那种散点平布,古人错一笔,她也必须跟着错一笔,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笔法。纠正了古人错误的东西是不合格的“高仿”,这是要拿去给专家鉴定,当真东西卖的。

仿得越多,她便越不敢帮别人“长眼”。1994年,一个底足瓷片能卖到800元,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瓷片能值这么多钱。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专家们喜欢看底。瓷器其他部分都有釉覆盖,只有底会在装烧时剔釉露胎,胎最易鉴别真假,所以,专家们看瓷器都要看底。而真的底足会和仿的身子粘合起来,放进柴窑里复火重烧,烧出一个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难辨的东西。

拍卖会上的古瓷拍品有时是她熟悉的。看到那节节攀升的价格,她的内心总是被成就感所充满。多少钱成交跟她没关系,但仿东西能仿到那份上,已证明了她与古人沟通的能力,这是让她开心的。

她走进坯房,王师傅还在干活,他坐在辘轳车前,用木棍搅动车盘,靠车盘快速运转的惯性向游客进行着“手随泥走,泥随手变”的“拉坯”表演。她觉得王师傅的状态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过去有工作量,大家都安安静静有节奏地各自忙碌着,有一种劳动的韵律。而现在只是来一批游客表演一次,散客还不用管。王师傅见到她,苦笑了一下说,为了每月挣这900元钱,每天得听导游小喇叭的吵,心烦。

堆放原料的仓库和打坯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出售瓷器的展厅,堆满了各种不知道从哪儿批发来的瓷器。导游们忙着向游客介绍景德镇瓷器的四大特色——“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但他们并不告诉游客,眼前这些瓷器也许是从福建批发来的。

1997年,是她艺术生涯的另一个开端。那一年,香港回归祖国,她的一个朋友策划了一个瓷器展,要征集158件瓷器作品以纪念香港在英国统治158年后回归祖国。那是她第一次做作品。她画了个“百花盘”,牡丹代表中国,紫荆花代表香港,杜鹃代表江西,茶花代表景德镇……“百花盘”后来被人收藏了,一个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人。那人说喜欢她的作品,还要跟她定一批。从那时起,她不再仿别人了,她租了个工作室,开始画自己的作品。

买她东西的人大多数都是搞艺术的,眼光挑剔得不得了,他们喜欢那些简约的、有意境的作品。感冒发烧、心情烦躁时画的东西他们不要,就只是和她喝茶、吃饭、聊天。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作品是在什么状态下做的。有些客户,做东西比她都厉害,只是年龄太大,做不动了。

商人不太接受她的东西,她也不愿跟那些暴发的新贵们来往,这些人并没有对工艺美术的尊重,他们只喜欢“有名的”和“复杂的”。名气越大的人画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划算,画面越复杂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值。太有创意的东西会被淘汰,这便是景德镇“随行就市”的时代烙印。

很多大师都喜欢把一些简单的技法神秘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不让人看。有些人号称自己是“分水大师”,能一笔下去墨分五色,浓淡相宜,层次凸显……她觉得那些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的人都挺好笑,没什么技法是神秘的,所谓的“墨分五色”,也就是个熟悉料性的过程。

大师们除了整天想着包装自己之外,便是把瓷器画得满满的。他们不愁销路,因为跟景德镇沾边的商人已经不再送官员们烟酒、手表和钱了,他们送瓷器艺术品,这叫“雅贿”。

她很少跟这些大师来往。利益越多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越复杂:谁家亲戚有当官的,谁的师傅做评委了,谁能给自己带来附加值?……同行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包装自己,抬高身价。好端端的千年古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间就成了热闹的、势利的是非之地。她嫌累。她觉得与其急功近利地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不如静下心来把自己的作品画好。没真水平,再多大师名头又有什么用呢?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走进风火先师庙里,窑神童宾的像还在祭台上,只是周围多了些罗汉菩萨相伴,祭台下还多了两位僧人,坐在那儿看着报纸,守着功德箱。窑神庙里回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唱佛机里放的。

柴窑的窑火没有测试仪器,靠的是经验。烧窑时,被称为把桩师傅的窑工会从望火口观看火焰颜色,然后向望火口吐唾沫,根据唾沫在火中的瞬间变化,来判断火候。瓷器烧至将熟未熟之际,把桩师傅要决定停火的时机,烧炼过头,瓷器发黄,窑内装坯的匣钵会被烧倒;火候不到,瓷器不熟。柴窑能出“宝”,“宝”叫“窑垢”。所谓“进窑一色,出窑万彩”,窑垢其实就是那些色彩和斑痕,因人无法控制而显珍贵。越是老窑,窑垢就越厚重,这都是那些做高仿的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他们古窑瓷厂这座柴窑是清代的,已经几百年了,只要稍作维护便能烧出好东西,但现在却停了,成了供人参观的“省级重点文物”。那些曾经备受尊重的把桩师傅并不能像拉坯师傅那样坐在那里转着轱辘车给人表演拉坯,窑停了,烧窑也就没法表演,他们要么去给那些私人柴窑烧高仿,要么待在家里。他们都老了。

她至今还记得一个把桩师傅讲的那个关于窑神的故事。某年,景德镇受命为皇宫烧制特大号青花龙缸,不能有任何瑕疵,表面得万里无云。交货期近,瓷工想尽办法,还是屡烧屡废。最后,一个叫童宾的为了瓷工的活路,在烧造龙缸的关键时刻,毅然跳入窑火,瞬间,窑火精变,大龙缸烧成。后来,童宾成了被景德镇烧窑者们世代供奉的“风火仙”。

过去,窑是严肃的。不管多牛的器物,都得靠窑里的那把火烧出来。烧窑时,都要到旁边的风火先师庙祭拜窑神,祈求保佑烧造成功。没有人会在窑里肆无忌惮地嬉笑,像现在这些游客那样。

尽管她每天坐在桌前画青花,但她仍对外面的事充满了好奇。画青花时,她喜欢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

收音机里说,今年3月,景德镇入选了中国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在接下来的四年里,景德镇可从中央获得5亿元的拨款,用于城市转型。

“枯竭”指的是高岭土,一种在1712年被法国传教士昂雷科莱发现的“神奇的泥土”,就在景德镇东北瑶里镇的高岭村。景德镇瓷器的持续繁荣,带动了对高岭土的大规模开采。事实上,早在清朝中期,高岭土就快枯竭了,小规模开采也在20世纪60年代就结束了。这里早就是游人罕至的矿山公园,偶有瓷土情结的人,会踏着长满青苔的台阶,从那些废弃的尾矿中,追忆这里曾经的热火朝天。几十年来,他们这些做瓷器的人一直没缺过瓷土,江西境内有着丰富的瓷土矿,尽管没有高岭的好,但并不存在资源枯竭的问题。瓷器千百年来是景德镇的金字招牌,但现在官员们要把它打造成为“资源枯竭城市”,要淡化瓷器的分量,要告诉那些冲着瓷器来的客人说,景德镇除了瓷器之外,还是亚洲最大的无氟压缩机生产基地,是中国最大的微型面包车生产基地,是中国最重要的直升机研发基地……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情,忘不了你的好……”收音机听得不开心的时候,她就关掉它,放蔡琴那些忧伤的情歌。

她常觉得自己是个“情感垃圾桶”,朋友们的感情纠葛都喜欢找她倾诉。

她就一个人,“莫名其妙”的个人状况让朋友们倒起“垃圾”来没了障碍,不像别人家有老有小不方便。

比翼双飞的美好也是她心里羡慕的画面。但“垃圾桶”当久了,情变之事听多了,她就不愿意把自己的感情跟别人分享,但又不能确定自己的感情会不会被别人分享。她不想像那些女朋友一样,为了孩子和家产,在那里无奈和忍耐;也不想像那些离了婚的朋友一样,在情感深处留下一道疤。

她坚持在情感世界里追求完美。然而,时间、地点还有当时的感觉,缘分这东西往往莫名其妙。这让她觉得朋友比恋人更值得珍惜,恋人比丈夫更值得怀念。她害怕面对伤痛,也不喜欢应付麻烦。她能自食其力,能照顾家人,她不需要像有些女人那样去找“饭票”过日子。在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时候,她宁愿不选择,即使一辈子单身,她也不怕。现在的小孩又有几个能为父母养老的呢?她可以赚够养老金,找个医生、护士都比较好的养老院住进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在知道她单身时眼睛里会冒出异样,她又没伤害谁。她选择的只是——宁愿没幸福,也不愿有痛苦。

她从不约朋友们出来玩。电话过去,人家是陪自己还是陪家人呢?她不想给别人带来困扰。但如果朋友约她出来玩,只要手头没有急着赶的活儿,她便会欣然应允。

疲惫时,她就在楼上卧室的电脑里玩“连连看”,那是一种费眼力的电脑游戏,在若干种不同纹案、色彩的方块中找到相同的,直线消掉。为什么要在很累的时候还玩很累的游戏?她也不知道。

清闲时,她喜欢独自去爬山。在山顶大口地呼吸,然后采几把山坡上的野花,回来种到院子里。在她儿时的记忆里,这是座被烟雾笼罩的城市,粉尘飘浮在空中,街上到处是煤灰渣,雨也是黑色的。人们说这里是“泥与火的世界”,瓷器使这里成名,这里在几百年前就成为中国空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这几年液化气窑代替了传统的煤窑和柴窑,房地产项目代替了林立的烟囱,天空越来越透明了,环境也越来越好。

徒弟都是小姑娘,亲戚朋友介绍来的。他们觉得一个女人关在房间里画瓷器,又能买房又能买车,自己的小孩跟着她应该是不错。

她并不要求女孩们有多少天赋,但她要求她们要有一种虔诚的工作态度。她告诉她们画瓷器的生活是简单而艰辛的,必须经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基础训练和长时间的积累,才能见到一点点成就。她要求她们画瓷器时,不要吃东西,不要聊天。吃东西,东西可能会粘上去,瓷器烧出来就会缩釉,而聊天会让心不专一,所以要学会安静。

她知道在景德镇收徒是能赚钱的,每个徒弟收10000元学费是行价,她身边的朋友都收。她没要这些姑娘一分钱,她知道她们的家境。出师前画的东西归师傅,这个行规在她这儿也免了,只要东西画得好,够得上低标准行货需求,她就给她们发工资。

她告诉她们新笔用完不要马上洗,因为它们还很松,得用青花料把它们粘粘,让它们更融洽;她告诉她们笔细时可画花鸟,笔粗了可画石头,任何东西都要物尽其用;她告诉她们青花料用发过酵的茶叶水调能增加黏稠度,画起来比用清水调的更加柔顺;她教她们如何领悟古人的气息,如何表达虚而不弱,实而不死,干而不燥,湿而不泡;她教她们如何起笔、落笔、转折,教她们如何分水,如何掌握料性……

即便这样,徒弟们还是不断地让她失望。她让徒弟们来了先泡茶,徒弟就来了先泡茶。一次,她把茶刚泡好,一个徒弟就看也不看把茶倒掉重泡了,她问:“刚泡好的茶为什么要倒掉重泡?”徒弟说:“我怎么知道是新茶还是旧茶。”她无语了,冷热水都分不清,茶叶立在水里都看不见,这还让她说什么呢?

别人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这些家境并不富裕的孩子,却什么家务都不会。茶不会泡,地不会拖,抹布不会洗……她们甚至以得意的语气告诉她,内衣裤都是妈妈帮着洗的。

徒弟们陆续走了。有些是自己走的,有些是她劝退的。耐心她有,但她忍不了姑娘们打碎瓷器时的那种态度。瓷器她也不小心打碎过,但那些被粗心打碎的瓷器会让她心痛,会让她加倍小心。而这些姑娘们打碎了东西,眼睛都不眨,眼神里也见不到丝毫的难过和愧疚。

有人说她过分,说她不该为点小事就赶走徒弟。但她说,不懂得珍惜的人不适合做瓷器,心不在就不要来了。

最早收的那个徒弟现在去卖口红了,那姑娘说,还是商场好,每天能穿得漂漂亮亮,见到很多人,跟很多人说话,不像在工作室,整天对着瓶子,坐得屁股疼,像个哑巴。

汪燕是唯一留下来的徒弟。踏实,用心,深得她的喜欢。她像亲人一样对待这个徒弟,管她中午饭,每月还给她发一千多的工资。每天她们都在一起,七年了。最近,她开始担心起来,汪燕自从交了个做餐饮的男朋友之后,就开始喜欢上看手机了。尽管她们还面对面坐着,尽管这个好学的徒弟还不时过来看她画画,但她心里已经在问:这个徒弟还能待多久呢?

十一

她叫汪燕到院子里走走。她们在葡萄架下吊了吊朋友送的吊环。朋友说,画久了就得出来撑撑,免得得肩周炎。吊完吊环,她们穿过那些白兰、含笑、罗汉竹,在苦瓜藤下摘了点辣椒、丝瓜和一种叫马兰芹的小野菜。这都是她找来种的。她喜欢种这些东西,能吃能入画。

苦瓜藤上的苦瓜还很小,只有食指那么大,绿油油的,而它旁边的茶花已经结花苞了,10月会开得很漂亮。她对汪燕说,虽然瓷器上咱们每天所勾画的植物都是平面的,但在你心里,你得看到它们在活生生地生长。

《别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