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并不知道在显德殿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丈夫已经知道了自己即将毒害他的阴谋。她只是发挥了一个女人的想象力,为丈夫安排一场华丽的死亡仪式。她命令内侍在寝宫前后的园圃饰满牡丹,在寝宫内排起黄金兽头。瑞脑、蘼芜与白檀,一块块经了宫女的玉手燃起。床榻上铺着月白色的丝衾,因为入夏,斟上了木犀荷花酒。孔雀胆混合了荷叶汤,盛放在白玉方碗中。

入夜时分,宫人开道,执明黄色灯笼,护送圣上而来。韦氏并不知道,此时李显已经了解一切。甚至在踏入寝宫的第一步,李显就已经注意到了白玉方碗。前一天黄昏与女儿的笑言对答划过记忆。他知道这个白玉碗中的绿色汤汁剧毒无比,只需要饮上一口,他便会死于非命,魂归西天。午睡时的梦仿佛是个暗示,死者正在往昔的春宴园等他归去。

韦氏不知道李显了解一切的阴谋,韦氏更不知道,李显已经打算坦然面对死亡。在邱每木说出公主向他购买毒药的阴谋之后,李显略加思索,便对爱妻与女儿的思绪一目了然。他早已经遗忘了那种叫做愤怒的情感,早在行尸走肉去到房陵时,他就已经丧失了喜怒哀乐的能力。老去的君王像孩子一样,贪恋着爱妻的一切。所以,他没有多加延误。他知道爱妻的目的:甚至没有去动木犀荷花酒,他直接了当、视死如归的端起了白玉方碗,然后一饮而尽。

他有过犹豫吗?也许。在端起碗的刹那,也许某一念间,他对死亡产生了恐惧。然而,他的眼角瞥见了妻子眉间的紧张与喜色。他的心软了,就像在房陵时,他勉为其难与妻子享床第之欢时,还会故做快活的发出吼叫。此时此刻,他知道,想要讨好妻子,只需要饮下这碗汤。妻子将重现初归长安、与男宠偷欢、与自己新婚时的那些明媚笑容。而他自己,也将从此脱离这猜疑、猥琐、颟顸、懦弱、失眠的生活,他的灵魂将被风吹散,有些回到春宴园,有些回到房陵,有些留在长安,留在他妻子的身旁。

韦氏在那晚遭受的第一个惊吓,来自于李显喝罢荷叶汤后,忽然绽出的微笑。当死亡的阴影逼近时,李显忽然发觉,邱每木所给的药产生了作用。他的生命火焰回光返照,在那一刻无限高大,无限明亮,肌体如被大风吹得鼓胀一样,朝远方澎湃而去。他企图用强有力的双手去拥抱妻子,让她感觉到自己肉体在死亡前的最后复活。这是二十五年来,他作为男人意志的首次复活。他对于生命的眷恋由此而生:即便只有一瞬:他摇摇摆摆的直起身体,大唐垂死君王像一头狗熊一样摇摇摆摆,覆盖在他妻子的身上。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展现他久违的力量。孔雀胆的绿色阴影遮天蔽日而来,挟裹着死亡的浪潮,飞速侵蚀了他的肢体。在双臂拥抱妻子的刹那,李显感觉到自己死了。在舌尖彻底冰冷前的刹那,他竭尽全力喊了一句:

“我说过,我是要死在你前头的。”

之后的事情已经与他无关,他倒在了床榻之上,倒在了沉郁的香氲中,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此前,在送邱每木出宫时,他不无幽默的问了一句“孔雀胆是什么滋味?”邱每木则回答他:“我所经手的,至少有十三个人已经知道了。”邱每木也不知道他当时已经下定决心要成为第十四个。这两句对白将只留存于邱每木的记忆中,韦氏显然将永远不会知道。当李显干净利落的死去时,他的妻子却像所有谋杀丈夫的女人一样,收拾着衣服的褶皱,察看是否有旁观者,整理杯盘,然后召唤医生,作为先发制人的证据。

直到死去,李显都没有将金簪在妻子面前露相。这个男人在临死前,表现出一生罕见的细心。他当然知道,露出金簪将使他一心求死的事实难以隐瞒。他最后的一丝悔意,乃是没有在踏入死亡之殿前,将簪子抛在太液池的星辰之下。因为在他死去之后,他势必无法阻止妻子发现金簪的存在,无法阻止谋杀他的妻子和女儿聚在一起讨论,随后发觉他死亡的真相。他知道她们无法理解他愚蠢的、软弱的、性别逆反的爱情。出于羞涩,他甚至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就这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听任御医做出迟到的判断,听任妻子在他的脚边躺下。黎明到来的时刻,唐朝将为君王的死亡而表示礼仪上的祭奠,而他的妻子将发现他的苦心孤诣,然后为了他愚蠢的爱情,深感哀伤。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