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太监的到来,是在辅国将军死后的一个月。每年新年,皇上都会按例赐些东西。将军走到前厅,看到了那年轻高傲,脸上白净得像瓷碗的公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者元节歆至挂符之时朕兹念众爱卿公忠体国上悦朕心下安民意国赖以宁姑薄赐以赏愿诸爱卿知朕君臣谐乐国宇宁谧之愿,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旁边脸型跟大理石一样不动的的卫士递来一个托盘,公公递来,将军接住。公公笑着说: 

“去年收成不好,冶钱不能自给,皇上说了,国库空虚,又要造船用来征伐。所以呀,这赐物也不赐金银钱财了,就赐点御用绸缎什么的。” 

“是,臣谢主龙恩!” 

拜完之后,将军站起身来,低声下气的问公公: 

“公公,请问,听说这旧臣勋劳,可以重新呈报,皇上对老臣们另有赏赐,不知道这是真是假?” 

“是倒是真的。”公公柔声细气说,“皇上呀是个急性子,又青春鼎盛的,说话一高兴有时就忘了。这事急不得。” 

“那,这功劳,得怎么算?像臣当年从先皇起兵时,可没有什么功勋记录什么的……” 

“哟,这可就难办啦。这可不是说您什么呀,像这个老将军说,我斩过十万首级,那个老将军说,我克过一百座城。这哪能一一对质呢,是不是?老将军,这还得找了证据,有个旁证,也好说话呀。” 

从那一刻开始,他明白了他过去的六十三年,也许成为了一片空白。他像一个顽固的石匠一样,在石头一样的历史上镌刻下了苍劲血腥的大字,可是一阵风过去,字没有了,石面光滑如镜。他是一个失去功勋的将军。住着空荡荡的宅子、拥有一个疯了的儿子,一个多病的妻子,一个愚钝的老仆。他是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头。六十三岁的戏子有多年的观众,六十三岁的药店伙计有多年的主顾,六十三岁的厨子有那么多食客记得。而他,六十三岁,靠什么证明自己?他杀死的人不会回到人间,向年轻的皇帝倾诉他们被杀的历史和痛苦。他攻克的城不会再插上别样的旗帜,来告诉别人他们曾经被占领过。六十三岁,哦不,六十四岁了。 

“家里还有什么?”夫人问。 

“钱,都用光了。”将军安静的说,“还有一些布匹、绸缎、丝绢。先皇和圣上历年所赐。还有一些器皿。” 

“拿布匹、绸缎和丝绢出去卖。”夫人果断的说。 

“那是皇上御赐。”将军用沉着的语调说,“先皇,当今圣上,一起赐的。” 

他想保留这些御赐的器物,其实是保留当年的光荣。先皇和圣上为何要赐我这些物件,无非是因为我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是我功勋的凭证,即使只证明我杀人如麻……将军看着窗外下起了茫茫大雪,以及新年的欢歌,鞭炮的响声。再过半个月,便是上元灯节了。 

“去把绸缎和丝绢卖了。”夫人冷静的说,“大夫说过,我们的孩儿绝不能断了参汤,一断便死。” 

“要死便由他死吧。”将军说,“听天由命。” 

“孩儿有什么错?”夫人眼圈红了,“要不是你杀人太多,造孽太重,孩儿怎么会疯的?你这个老家伙,你是想把布匹和丝绢留着,等我和孩儿都死了干净,你拿来迎娶新妇是么?” 

真讽刺。将军想。证明我杀人过多的,居然是我疯掉的孩子。是的,他能够证明我杀过很多人,所以他遭到了报应,疯了。是的。这孩子。为了他我遭受了所有的报应。我穷困潦倒,我一败涂地。 

“总而言之,”夫人站起来说,“明天去让老蒲把御赐的东西卖一批去,好歹过了正月再说。不说孩儿,家里家外的,还得有多少事得担待着。” 

夜晚,将军点着白纸的灯笼,缓慢的穿过了庭院。雪簌簌的落在了他的竹笠上,使他感觉到自己像个孤舟独钓的渔翁。踏上台阶,他看到了儿子房间的灯还亮着,一个人影依然舞蹈着,扑在窗纸上的影子仿佛蝴蝶飞舞。将军轻轻将钥匙插入了锁中,并咬着牙——以避免牙龈发酸——转动了钥匙。 

“克啷。” 

将军的儿子回过头来。他看见了灯笼的光芒下,自己的父亲满面苍白的站在门口。将军的须发已比半个月前白了许多。将军将灯笼放在身前,右手悄然反在背后。他注意到房间里的宣纸都写满了字,又被扯得粉碎,散在地上。儿子在朝他微笑。 

很显然,儿子没有注意到,将军袖里那柄尖刀。 

“老先生啊!”将军的儿子笑道,“我写了好些诗。又觉得不好,撕了。你快去给我找些纸来,我又想做诗了。” 

“嗯。”将军点着头,持着灯笼,缓步走到儿子身边。他垂着眼,打量着儿子的脚,侧瞄着儿子的腹部。“孩儿,今天是新年。” 

“啊,那老先生您多福多寿啊。” 

“嗯,嗯。你也是,多福多寿啊,好孩子。” 

将军微笑着,右手缓缓从袖筒中翻了出来。 

将军夫人发觉丈夫在躺上床后不断的装打鼾,结婚近四十年,她已经能精确的听出这老家伙打鼾是真是假了。由他自作聪明的折腾了一会儿,将军夫人装睡,随即看到老家伙起了床,穿上衣服,披上蓑衣斗笠,出门去了。夫人披了衣服,从身后紧跟着。她看着老头儿进了儿子的门。她蹑步掩到门口,正看见老头儿的刀在灯笼火光下一闪。 

“啊!”夫人喊道。 

“啊!”将军的儿子叫了一声,随即看到他的母亲扑进了房间,像老虎一样和他的父亲展开了厮打。夫人试图夺下匕首,而将军则因为阴谋泄露,试图将匕首直接朝儿子要害刺去。将军的儿子呆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喊了一声: 

“娘,不要动爹!他是我最亲的爹!” 

将军的儿子扑上去拗住了将军夫人的手腕,而将军则呆住了。他任由自己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恍若梦幻一般,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保护自己。将军颤抖了一下,随即退开两步。三个人一时分开,各自惊讶的望着彼此。将军的儿子注意到了地上闪光的东西。 

“好,好漂亮。”将军的儿子低声说,他弯下腰,拣起刀来。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不定,流转如水。将军的儿子微笑着欣赏这雕刻精美的刀。“雪!盐!”他说着,将刀刃凑向自己的舌头。 

“孩儿,别!”将军的夫人刚喊了一声,一眨眼,便看到了刀从儿子的手中被夺过。刀正插在将军的左臂上,将军皱着眉,右手死死抱着儿子的肩。 

“这小兔崽子。”将军说,疼得面部不断抽搐。“好么,新年,老子先挡了一刀。” 

“大略是不碍事的。”大夫说,“没伤筋骨,只是还需要调养……” 

“调养你奶奶的!”将军受伤后,开始变得异常粗鲁,似乎找回了当年的豪情,神采飞扬。“老子当年带着这伤,先登了城头,刀劈了十三个人,再劈开城门!那时你们这些鼠辈,不知道在哪儿呢。” 

大夫诺诺而退,夫人皱了眉头:

“又要强!”

“你有心思在这里说我,还不如去厨房,吩咐他们煎药!”将军说道。夫人咂着嘴出了门。他听见夫人在走廊上遇见了儿子。他听见夫人和儿子的对答。

“娘,爹怎样了?”

“好多了。”

“娘,我能去看看爹吗?”

“爹刚歇下了,你等他醒了去看。”

“娘,我能给爹唱个歌听吗?”

“好好,你在廊上唱,别惊吓了他。”

夫人的脚步远去,儿子在廊上唱起歌来。将军觉得平安喜乐。他闭上了眼睛。在睡梦中,将军又一次梦见了黄河。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