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

子衡离开了他的妻子后,又活了七十二天。在这最后的岁月里,他做了一生中最长的一次迁移。从云梦泽畔出发时,春日的阳光刚刚使江离和蘼芜生长出来,散发出清冽的香气。在他死去的时候,他在大梁,闻到了中原黄土的气息,听到了流水冲刷大地的声音。

来到大梁的那天,春天已到了尾声。烂漫的阳光使慵懒成为一种值得原谅的心情,子衡是第一次来到中原,难免局促不安。如果不是身后的难民跌跌撞撞的推搡,他不会那么狼狈的就一交跌进了大梁的城门。穹顶的阴影切断了郊野的阳光,交戟的卫兵急急忙忙的换岗。从地上爬起来的子衡拍了拍自己的裤子,看着年轻的妇女拉着孩子和老人,像蜜蜂一样急急忙忙的奔跑,不断踩死路边的紫色花朵。大街上扬起了一片灰黄的尘埃,牛羊们六神无主的被驱赶。在这喧嚣声中,子衡只好在一片草地里坐下。他的习惯告诉他,兵荒马乱的时候,最好还是等待。

四十六天前的黄昏,子衡就是这样在云梦泽边等待。他拿着那支五丈长的洙杨木竿,坐在云梦泽畔垂钓。云梦朦胧的流水在据石和白沙上流转,蒸腾的云烟抚摸着白芷和杜若。碧荔就是在这个时候踩着满地初生的植物,来到他身旁的。

“回家。”碧荔说。

子衡沉默不语的执着钓竿,秉持着一个已婚男子的尊严。他可以想象到站起身来、随着妻子回到家之后,被邻里大声嗤笑的尴尬情状。

这是他年满三十七岁的日子。必须有一个人对他轻声曼语的央求,来使他觉得三十七年没有虚度。他保持着缄默,钓竿的丝插在云梦泽中,静止不动。他的妻子站在他的身旁,黄昏的夕光在慢慢抚着他的脸,风弱弱的吹着。

“回家。”碧荔凶声恶气的说。

子衡的左手抚了一下右肩,一只薄翼的蜻蜓被他惊走。子衡连头都没抬。

“回家去,吃饭。别再钓这劳什子的鱼。你也就能钓些王八什么的。”碧荔说。

子衡被触怒了。他从鼻子里迸出“哼”的一声。然后他便感觉到握着钓竿的右手遭遇了考验。他那从来撒泼骂架,对他垂钓加以干涉的泼辣妻子,朝他的洙杨木制的钓竿飞起一脚。他眼睁睁的看着钓竿脱手而出,像一支力竭的箭一样朝云梦泽中落去,扎入水中。碧荔叉着腰笑着,洋洋得意。

子衡看到站在面前妻子的脸忽然挨了一个耳光,那是他的右手,在他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出于男子汉大丈夫死要面子的心态,来了记先斩后奏。碧荔退后了一步,脸上依次闪现出了惊诧、恐惧和怨毒的表情。刚才把钓竿踢入水里的那双脚飞速的践踏着初生的植物,跑下了草坡。子衡感觉到夕光把自己的后颈照得一阵温暖。看着跑向远处茅屋的妻子,子衡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孤单的站在了草坡上,看一眼云梦泽——钓竿应当还浮在水上,然而水烟袅袅,他看不清楚。妻子应当已经在茅屋里,然而作为丈夫,他不能够抛却尊严。他在草坡上蹲了下来,无聊的看着蜻蜓:那刚才还试图亲近他的蜻蜓,也倏然间飞走了。

夕阳落进山坳时,子衡觉得自己的腿都蹲麻了。黑暗像飞速的地鼠一样在草丛间延伸。子衡一直呆呆望着云梦泽,寻觅那不可见的钓竿。饥饿像刀,磨着肠胃,子衡觉得自己难以忍受了。他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而后若无其事的走向茅屋。

“别说话。任她哭,骂。自己生火做饭。”他对自己说。

他推开门,发现茅屋里空无一人。桌上是冷了的菜和鱼,酒壶搁在装满热水的碗里。鱼的眼睛依然睁着,死不瞑目。鱼身上贴一张剪纸,“寿”。出于她妻子的手。

子衡茫然的看着四壁,床上少了一份铺盖,壁上少了把油纸伞。桌上的蜡烛接近末尾,光焰轻轻的颤抖着,像受寒的猫。他茫然无措的在桌旁坐下,以手支颐,又一次环顾房间。冷去的鱼腥味塞了他的鼻子。窗外的暮色忽然间就覆盖了大地。

第三天早上,子衡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在桌上抖开包袱,把衣服、干粮、鞋子分门别类的收束到一起。他找出了妻子在大梁的兄长——碧荔唯一在世的亲人——的名刺,然后把包袱扎在背上。把铜钱塞进褡裢,把茅屋的门阖上。子衡背着太阳,开始向西走。

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云梦到大梁并不近,他走草地,涉沼泽,向路过的车马求恳,偶尔搭载一程。春天在迅速的挥霍着绚烂时光,路边的草也渐次蓬蔓生长。他看到无数有别于故乡的蝴蝶、蜻蜓、麻雀和黄狗。食物渐渐变得粗硬厚味,流水越来越少。他总是得被迫举起袖子,抵挡飞扬的黄土。

失去了妻子的第四十六天,他来到了大梁。被慌乱的兵马撵进了城,他开始举着妻子兄长的名刺问路。他南楚的蛮荒口音引来了无数的白眼,甚至被魏国的军士揪过去查问:你小子不是秦国的奸细吧?折腾了三天,白天他到处询问,晚上他和难民们一起在街角宿夜。第三天上,一个朝黄土地上泼水的老先生看了他的名刺,然后悠悠的说:

“夷门左,五闾,第六扇门。”

子衡道过谢,小心翼翼的从兵马群中摸向自己大舅子的宅邸。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自己是否被那个老人所蒙骗——在逼近成功的人们眼里,任何一点细节的疏漏都足以导致他们信心的崩溃。后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舅子,正踩着碎步出门来,预备上车。这一发现使他异常喜悦,于是,他失去了冷静,远远的便开始呼喊大舅子的名字,并伴以跳跃。车夫以困惑的目光打量着他,扬起的鞭子像柳枝一样垂了下来。不知道该挥,还是不该挥。

“我刚才险些没认出你来。”大舅子看着子衡在车上坐得稳稳当当,便说。“怎么会来大梁的呢?”

“碧荔没有来么?”子衡问,“我以为她来找子允你了。”

“没有。”子允很坚定的说。

子衡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即点了点头。

“出什么事了?我妹妹?”

“她……我生辰那天,她做完了饭,便出门去了。”子衡决定隐瞒一些细节,“我以为她是来找你的。”

“没有。”子允再一次确认说,“没有。”

车马转到了通衢上,马踩着碎步向大梁中心奔跑。子衡掀开窗帷看着周围的街景。操戈的军士在来往奔跑。

“子允,你这是去哪儿?”

“去见大王。”子允说。

“魏国的王?”

“是。”

车在一个花园门前停下,子允跨下车来,看着子衡。“我要入宫去服侍大王。子衡你是要回去暂歇呢,还是留在这里赏玩?这里是春苑,你若在这里,便得小心规矩。午时我会回寓,那时便带你回去。”

“便是这里好了。”子衡说,“我也想看看这里的风景……只是,在这里溜达,不会被斩首的么?”

“魏国的法度可没这么严……你只要小心些就是了。”子允说。

子衡在魏国的春苑里散步,沙棠和秋栎的阴影剪裁着阳光,初夏的藤萝迷离着小径的路途。穿过卢橘林,子衡看到了一条河。清澈湍急的水流冲刷着河底白色的圆石,河旁生长着紫色茎叶的华枫。几根钓竿架在河旁。子衡望了一眼河水,波光流转的水下,游鱼纤细的踪迹来往不定。

子衡左顾右盼一番,便在河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拈起其间最柔韧的一根钓竿。钓竿上的鱼饵已然安好,垂死的虫子,奇特的调味料。子衡又一次环视周围,然后侧耳听了一下:除了鸟儿的鸣啭外,便只留下了流水的声音。又停顿了一刻,子衡把目光锁定在水里。随即,他潇洒的抡了一下钓竿,钓丝向水里滑去。

魏国的鱼似乎比楚国的鱼要愚蠢,还没有满足他等待的感觉,一条鱼便焕然上钩。如此轻易的成功令他反觉失望。又一次把钓钩坠入水中时,他听到脚步踩叶的声音。全身肌肉倏然间绷紧,他刚刚才意识到这是魏国的禁苑,而非云梦泽。一个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一个年轻的男子,戴着鹤冠,穿着简约的白衣。这个刚生出胡子来的年轻人,托着腮看着他的钓钩。他温文的姿态使子衡的紧张得以缓解。他把目光转了回去:一条鱼正跃跃欲试的要咬钩。

“好!”年轻人喊道。

似乎被惊吓到,那条即将上钩的鱼立刻转身逃逸,快速的游往绿藻密布的水域。子衡不满的看了年轻人一眼。

“鱼要咬钩时,手须稳,须敛气屏声,怎么能如此的大喊呢?”子衡说。

年轻人用讶异而佩服的眼神望着子衡。

“钓鱼,原来也有如许多讲究的么?”

“那自然。”子衡说,“钓鱼也有道。平心静气,不疾不徐。呼吸平和,心若止水。这鱼会上钩,是因为被利所诱,不能自持。这鱼会脱钩,是因为人被利所诱,不能自持。”

“你说得有理。”年轻人佩服似的说,拿起一根钓竿。“你便教我,如何能钓到鱼吧。”

子衡觑了他一眼。

“你这样的年轻人,钓不得鱼。”子衡说。“心不静,性不定,莽而且怯。看你这样子,就不是能钓鱼的人。”

“那便你钓,我看。”年轻人说,随即蹲在子衡身边。子衡有那么一会儿,感到了自得的情绪。

“哎,”年轻人说,“你不是魏国人?”

“我……是。嗯,不是。是。”

“你的口音不像。”年轻人说。

“我是楚国人。”子衡说。“我来魏国找我的妻子。”

“噢?”

子衡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些话他不敢说给子允听,怕的是大舅子生气。他也不能说给邻居听,因为没人理解他。在此垂钓之际,他能够很自然的说出来,告诉这个年轻人,他的想法。

他喜爱钓鱼。从七岁起便跟着父亲钓鱼。父亲在酒后钓鱼,被一条大鱼拉进了云梦泽。他便继承了这一个爱好。父亲传下了一根洙杨木的钓竿,他一直执着这钓竿,在云梦泽畔垂钓。他渴望能够钓到灵鼋、玳瑁,那些传说中生自南海的东西,据说曾有人在云梦见过。他爱云梦泽畔的风景,阴林、桂椒、藏莨、东蔷,四季生长,氤氲芬芳,倒影垂水,使云烟不浓的日子,那些鱼们望去如此美丽。那些鱼的窈窕身姿,围绕在一线入水的钓钩旁,彼此试探,飘忽不定,最后他胜了,鱼被扬在半空,接受日光照耀、风的吹袭。各类的鱼,桃花鱼、隐石鱼、距翅鱼,都曾被他一一捕获。那些鳞片耀光、尾翼优美、目光无辜的鱼,被他一一收入囊中。

碧荔在他二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她是魏国人,兄长居在大梁。他们相识在一次集市上,碧荔看到他所卖的香草和鱼,感到极为新鲜。诗意的情怀感染了少女的思绪。碧荔开始陪他去垂钓,然后,便嫁了他。

直到婚后,碧荔发现了很多不可挽回的问题。子衡对于钓鱼的痴迷令人感到恐惧,她愤怒、啜泣、号啕、叫骂,隐匿钓竿,企图上吊,甚至拜求上苍,想让云梦泽干涸。子衡默默的领受着这一切。他爱他的妻子,他取消了自己前往南海钓神鼋的计划,每天沉溺于在云梦泽畔垂钓。这便是他的人生。

年轻人听完了,点着头,若有所思。子衡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年轻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钓钩上:“好,又一条。”

“大王!大王!”

子衡听见了子允的声音,年轻人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沾在身上的草叶。子允分花拂柳到跑到了年轻人身前,躬身:“大王!”

钓竿“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子衡一交跌到了旁边。滚了一圈后,他赶嘛爬起来,然后伏地。钓竿在河里无辜的浮着,鱼们被惊散。子衡低着头,都不敢抬头。他听见子允说:

“大王,秦军围城了。”

“嗯。”年轻人的声音。

“大王?”

“寡人自有定夺。”年轻人说。

子衡感到一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年轻人的声音缓缓的道:

“你说的是,寡人确实是心不静,性子不定。莽而且怯。只是有些事情,是没法子的……这根钓竿,便,送给你了。”

子衡听到脚步声缓慢远去,子允拉了他一把。

“那,那是你们魏国的……王?”子衡说。

中午,回到子允的宅邸时,子衡望见城门已闭上。操戈披甲的士兵们,站满了女墙。路边的难民们彼此面面相觑,随后无奈的拍打着孩子们的头。子允让子衡住在阁楼上,告诉他不要出门。

“秦军围城。外乡口音者一律要别拘起来,以防奸细。你可不能乱走。”

子衡爬到阁楼的屋顶,踩着碎瓦铺设的屋脊,无聊的望着夏日的阳光。他开始想念碧荔,想念跟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天气。一样的夏季午后,十三年前,香草和桃花鱼,她的手指点着,她圆圆的眼珠最后定在他身上。她笑了。

子衡在屋脊上坐着,有一个老人每天会送来饭菜。他在屋脊上吃饭,在屋脊上看夏日阳光,数星辰。除了大小解,他一直站在屋脊上。魏国的星空恍如深沉的云梦泽,无数的星辰恍如游动的鱼。而他找不到一根钓竿去捉拿那些流转不定的光芒。子允每天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被他尽收眼底。蜂拥的人民,像一群被放大的蚂蚁。

到达大梁的第二十五天夜晚,暑气蒸熏。炎热的气温使他只能脸帖瓦片,和衣而卧。在梦中,他回到了云梦泽。水气在他的周围波动,木兰、楂梸、甹栗的阴影拂在他脸上。鱼们在空中游动,像星辰一样转动。水声清澈,似乎在诱人沉入。然后,阳光便劈到他脸上。

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夏日的晴空,接着便是浩荡的水声。低下头来,他目瞪口呆的看到,下面曾经是黄土飞扬的大地,如今一片泽国。城垛犹如堤坝,小巷变成河流。院子变成水潭,子允的车马变成了小舟。难民们在水里挣扎,卫兵们在城上颤抖。一片声音在不断的被重复着,与水声争相呼应:

“秦军淹城!秦军淹城!”

子衡在屋脊上盘起双腿,茫然的望着周围。不断上涨的水势,使这座城池失去了旧有黄土风景。子衡寻找着他的大舅子:子允的冠服在水里飘荡,那通往王宫的道路已是一片汪洋。子衡发觉自己无处可去。难民们如同鱼一样在浑浊的黄色水流里尖叫。

子衡把一直带在身边的,魏王所赐的钓竿摸了出来。这修长柔韧的东西,在夏日阳光下焕发着古诗中闲暇的诗意。子衡抡圆了钓竿,然后潇洒的挥了出去,钓钩直垂到水里。滔滔的流水使钓钩不那么平静,但子衡的神色却镇静异常。须臾,他手腕一抖,一件华贵的袍子便从水里被捞了起来。

“好一条大鱼。”子衡说。

滔天的水流中,远方传来杀声。子衡望见城门被洪水冲开,驾着小舟、身着黑色衣甲的兵丁们像蝗虫一样布满了河流。他们在发现端坐垂钓的子衡后,面面相觑了一番。一条小舟向子衡划来,几个卫兵伸出长戟,试探性的去拨弄钓竿。

子衡被抓上城垛时完全没有反抗,他被人按住身体,跪在城楼上,面向城外的水流。夏日的太阳逐渐转向,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子衡能够感觉到烤炙的痛苦。秦兵的手粗大而凶狠,他感到一阵茫然。

风声从脑后响起时,子衡正想到这是碧荔离开他的第七十二天。接着,冰凉的触感贴上了他的后颈,他看到城下的河水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他的首级像一条被投入流水的钓竿一样落向苍茫的逝水。直到他的嘴唇接触河水之前,他让自己挣扎着说出了两个字:

“碧荔。”

碧荔推开茅屋的门,回到了她离别了四天的房间。她看到桌上的鱼、菜和酒几乎没动过。而衣服、包袱、伞,都不见了。碧荔呆了一会儿,开始有些后悔。继而她便开解自己:“哪个妇人家不耍些脾气的?这厮,不给他些苦头吃吃,他便不知道自己不对。”

把床铺收拾好,把冷菜倒掉,把茅屋里打扫干净。碧荔换了件新衣裳,扎了条新头巾,坐在门前,开始等子衡回来。

《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