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开始

走路,人类最原始最基本的运动方式之一,但现在,它却成了最难的事。

很多和我转山的朋友见到神山冈仁波齐时,都会指着神山南面海拔7694米的纳木那尼峰问道:“为什么神山是冈仁波齐,而不是比它高的纳木那尼峰?”

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如果你问藏民,他们会平静地告诉你:“我们这里每座山都是神山。”

如果你再问:“那么为什么非要转冈仁波齐?”

藏民就会大为惊讶地看着你,其表情仿佛在说,这怎么会是问题啊:“你去问神灵吧,哈哈!”

抛除冈仁波齐宗教神话和传说之外,冈仁波齐的神奇也会让人瞠目结舌。它从四个方向分别流淌出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和马泉河这四大圣河。狮泉河和象泉河是印度河之源,孔雀河是恒河之源,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之源,一座雪山,成就了南亚三条伟大河流,养育了南亚广袤土地上的人类,也孕育出了河流两岸灿烂的古代文明——古象雄文明、藏族文明、克什米尔文化、印度河流域文明、恒河文明。

300万年前,印度板块开始和亚欧大陆板块亲密接触,两个板块摩擦、挤压、抬升、隆起,孕育出了一块高原,这就是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随之而起的是青藏高原南侧边缘的两道褶皱带:喜马拉雅山脉和岗底斯山脉。从人类历史的角度说,两座山脉的进程极其漫长,但在宇宙历史上,它们就是横空出世。

喜马拉雅山更为出类拔萃,它东西绵延2400公里,集中了世界上十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和最高峰珠穆朗玛,成为世界级名山,也成了极限运动探索者向往的圣地。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众多虔诚的教徒心中,真正的圣地是和珠穆朗玛峰并肩而立的岗底斯山主峰,海拔6721米的冈仁波齐。

2007年夏天,我正站在它的脚下——一个叫塔钦的小村庄里,敬畏地直视着它的高贵和庄严。塔钦意为“大经旗”,它的身后就是冈仁波齐山,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冈仁波齐,有那么多虔诚者来转山,才有了这个小村庄。随着转山热潮,塔钦正在成为小镇,夏秋之时,街道上人来人往,当然,最多的还是转山人。

我没有去路上转,自见到神山产生的那种奇幻感觉消失后,我重新陷入高反的旋涡中。在一家叫岗底斯的简陋的旅店中,我躺在床上,高烧、头痛欲裂,像是有人把熔融的铅水灌进了我的耳朵和颅骨里。

今天想来,我当时对转山,甚至是对高原没有任何经验。按常理,从海拔低的地方到高的地方,应该适应几天,直到高反症状减轻,才可以做适量的活动。但第二天,我和上师、两位金刚兄弟,还有两个当地的藏民就开始了转山。

凌晨6点半,我艰难地从床上爬起,小心翼翼地洗漱完毕,出了旅馆的大门,当时太阳正在地平线后面,周围黑漆漆一片,神山就在旅馆的后面,虽然看不清它,可我知道它正在那不动声色地傲视苍生,傲视着我、等待着我。

两位藏民牵了一匹瘦骨嶙峋的马,驮着我们的转山用品。在准备过程中,其中一位突然问我们,怎么转?

我们一愣,当然是用脚转啊,难道骑马不成?

两位藏民马上发现我们是新手,于是向我们解释:从这里到村口,10公里,很多人是不转这一段的,都是坐车到村口。回来的时候看到村口,也不转,让车来接,这段路程大概4公里。也就是说,我们转山只需要转货真价实的四十余公里即可。

我马上反对,这种掐头去尾的方式显然不圆满,要转,就从起点到终点,一个完整的圆才好。

上师泽秀仓同意我的观点,两位金刚兄弟也赞同。就这样,我们从旅店开始走出了第一步。开始的一段路,很好。除了头昏脑涨,呼吸不顺畅之外,不会感到疲惫。因为这段路不但平坦,而且周围有山水可赏,山巅的冰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河水清澈汩汩而流,宽阔的视野,让人心旷神怡,俨然人间仙境。

我们一行如同游客,对着拱卫神山的那些同样威严的山指指点点,欢笑声充斥着整个团队。但不知什么时候,大家的话语越来越少,我能听到的只有耳边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吃力地爬过一个陡坡后,大家坐下来休息。一位金刚兄弟气喘吁吁地说,这个陡坡真难走。两位藏民坏笑了一下,指着绵绵不绝的山那边:还有好多呢。

他说得没错,我们再开始上路时,平地不见,曲曲折折,忽上忽下的路在我们脚下伸展出去,无边无际,终点遥遥无期。

好像每个人都成了哑巴,再也听不到交谈。每个人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走路,一脚迈出,一脚跟上。走路,人类最原始、最基本的运动方式之一,但现在,它却成了最难的事。特别是我,高反症状越来越厉害,高烧让我忽冷忽热,视线模糊,偏偏祸不单行,疲惫又攻击我,每走出一步,感觉都在用尽生平最后一点力量。

绵绵不尽的群山,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崩溃与放弃的念头也开始绵绵不绝了。

走出20米,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因为我感觉怦怦的心跳敲打着肋骨,都快把我的肋骨敲断了。每当我坐下来休息时,藏民就牵着马站在我前面,居高临下地说,不要停、深呼吸、向前走。走走停停,你就走不动了。

当时如果有一点力气,我就会向他做一番深刻的解释: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前进,磨刀不误砍柴工。站都站不稳,怎么可能走。

很快,我就意识到藏民的话没错,因为几小时过去后,我们才走出几公里,让我疑惑的是,两个藏民也显出疲惫神情来,一行中,只有那匹瘦马看上去还算正常。

我在休息多时,终于有力量说话时,问其中一个藏民:你们拉萨人转山也痛苦?

向导立即摆出极度痛苦的样子说:拉萨海拔低,这里海拔高,当然痛苦。

太阳极不情愿地落下山去,在山顶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环,沐浴着我们。我突然想到了一句元曲: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

“西风”已起,“古道”如沼泽困住我们的脚,那匹“瘦马”迎着落日余晖,欢快地走着。但“小桥”没有,“流水”也远去,“人家”更不用说。2007年时,神山周围还没有建起完备的休息站和旅店,我们的第一顿饭是在路旁,啃着冰冷面包结束的。

当我们抵达神山背后的谷底,也就是卓玛拉山口的脚下,已是晚上7点。由于时差关系,深山周围还天光大亮。我看着眼前的卓玛拉山口,白雪茫茫,几百米的高度差垂直向上。一看天色尚早,我壮了壮胆,问大家:“翻过去吗?”

他们几乎是用同一种眼神示意我:翻吧!

《转山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