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具的贴面

中世纪欧洲贵族住城堡,看上去威风凛凛,情调绵绵,其实大有苦处。盖欧洲城堡和日本领主们的城相似,非为保护人民,只是贵族私宅。战乱年代,匪徒丛生,领主躲在城堡里,就能刀枪不入,说起来,无非地主怕土匪,于是深宅大院,高筑墙广积粮罢了。

然而住在城堡里,实际生活,实在不算有趣,倒不是会有吸血鬼和蝙蝠,只是住在一个石头砌成的筒子里,任谁都气闷。中世纪时没有洗手间系统,城楼守将惯常在十几米高的大缝隙上解决排便问题,久而久之,领主与下人共闻其臭,鼻子一定很痛苦,但中世纪大家都挺脏,也不是问题。真问题乃是一个字:寒。毕竟欧洲大陆,除了意大利和西班牙这样偏南纬度,其余大多偏北,冬天寒冷,石头墙尤其雪上加霜。英国人是到文艺复兴前才琢磨出壁炉家用的,欧洲大陆石头房可怎么办呢?答:挂毯。

所以,后人怎么说欧洲挂毯艺术美轮美奂,根梢其实还是人之大欲上:领导怕冷!

后来中世纪也过了,战乱也少了,城堡也荒废了,领主们虽然还是大窗大门高围墙高拱摆阔气,好歹不用造城门楼子了,有取暖方法了,挂毯也慢慢过时了——毕竟这玩意儿太贵了。但挂毯一揭,墙壁裸露,领主们就心情抑郁。盖挂毯是个好东西:描绘景物、织就人情,哪怕城堡里阴森幽暗,领主也觉得自己不寂寞;没了挂毯,空余光秃秃的石头墙,领主们可不得寂寞疯了?

据说这主意,最初是尼德兰人想出来的:用大型实木家具,填塞墙面,以资装饰。北方人很实在,家具是夯实的木头,外加树木、白菜、藤萝等雕塑;对南欧意大利和法国人而言,尼德兰人和德国人都属于土鳖的北方人,蛮族后裔,这法子也很穷酸且农民气,但到了文艺复兴前后,细想来却不无道理。中世纪时,法国人制家具,多是便携式:因为常搬家,方便到处带,除了大钟和大床,其他都是信手可拿。但文艺复兴前后,大家打算住下来了,家具也多了,可不得做点儿表面文章么?

15世纪时,法国贵族圈样样都爱学富裕的意大利人。当时欧洲五大城市,巴黎算一个,意大利那边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米兰,独占了四个,潮流所在,人人都爱学。法国人学意大利人用胡桃木制家具,偶尔也用杉木。法国人学意大利人到处雕刻,大到柱子,小到桌腿儿。那时意大利人正文艺复兴,创造力漫溢,看什么都想雕一雕,法国人依样画葫芦,也把家具表面上刻出美女、狮子、海豚、叶子、藤萝,导致家里家具连起来可以开个动物园。当然,免不了还要雕刻人物,又偏都是英雄人物,看上去相貌堂堂,满家里都是亚历山大,但晚上睡觉时不免吓人。实际上,当时法国热衷于四面布家具填墙壁,到了以下地步:早年欧洲人睡觉,床基本都嵌在墙上,法国贵族是破天荒第一个,把床搁在卧室中心,任四面家具包围的。荷兰的惠更斯先生就开过玩笑,说法国人真觉得自己是宇宙中心,睡个觉还得居中俯瞰周围——其实就是俯瞰周围的家具贴面而已。

但时候久了,大家也开始腻了。橡木当然好,但硬且重;胡桃木好,但西欧不太容易弄到好质地的;杉木用来造船极佳,做家具还是缺点儿贵气;法国的有钱人颇觉得花钱买不到真享受,颇为郁闷。可是到17世纪初,划时代的巨变来了。

那时欧洲人跟新大陆已经混熟,也懂得从美洲往欧洲捎东西。当时弗兰德斯——今日比利时和荷兰那一带——和德国工匠,不知怎么发现了中南美洲产的黑檀木(ébène),立时眼珠弹出眼眶:这简直是上帝专门用来做家具的好材料啊!刨掉叶子,本身就是家具啊!

黑檀木好在哪儿呢?其一是边中分明,边白色,心黑色;其二是没怪味,不会让人怀疑“阁下您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么?”;其三是纹理黑白相间,仿佛木头界的大理石;其四就是匀称结实,不易坏,同时又细腻大气;其五就是自带光泽,圆润明亮,雍容华贵;最后,最重要的当然还有一点,它实在是太昂贵了!对17世纪初的法国人而言,这是完美的摆谱利器啊。

可是黑檀木也不太易于加工,习惯了大手大脚的法国传统木匠,做这玩意有些吃力,没奈何,只好敦请德国和比利时的黑檀木匠人,来法国教咱如何做工吧。以至于从黑檀木(ébène),发展出了黑檀木匠(ébèniste),又引申成为细木匠;而其他木匠则沦为(charpentier),跟黑檀木匠有了阶级区分。当然,德国人会当家,还谆谆教诲法国人:可别把整块儿黑檀木拿来做家具啊,太贵啦,还是做贴面placage吧。这是欧洲家具史上的一次革新,在此之前,家具多是实木,要贴点什么,也是俗气的黄金白银,到法王路易十三这年景,改用木头镶木头了!

路易十四上台,不用问,全欧洲时尚业都被他搅和了。这位无与伦比的败家子,建起了伟大的凡尔赛,造了一条镜厅长廊,到处闪金光,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太阳王。他老人家在1662年,直接造了个皇家家具厂,一切都要特供。当时的艺术总监夏尔·勒布伦投十四爷所好,想出了许多招,比如制造大量卷曲扭动螺旋造型,也就是后世称为巴洛克风格的典型;比如想尽法子在采光好的房间里镶金着银,以显得金碧辉煌。最后,他老人家想明白了:还是要对家具表面动手——这才是房间里最璀璨的部分啊。

于是,家具镶片的花样增多了:非洲运来的象牙,西亚倒来的珐琅,德国开采的黄铜,都被放到贴面上。青铜镶金,大理石镀金,亏他想得出。大体上,看一份17世纪晚期路易十四皇家家具厂的列表,就能看花眼。但见:

材质,除了杉木、橡木、胡桃木和黑檀木这四大金刚,还包括黄杨、冬青、红木、柠檬木、黄檀木,随时待命。

黑檀木这时都已被挤出贴面专业户的地步,被当作日常用品了——好有一比,黑檀木刚登陆时,其他杉木、橡木和胡桃木是白饭,黑檀木是鱼翅,用来拌饭;但在路易十四爷手下,黑檀木鱼翅就直接拿来当饭吃了。

镶嵌品,包括铜、象牙、银、黄铜、骨质、贝壳、天青石、黑曜岩、大理石、犀牛角。那时恰好欧洲各国往外殖民。

当然有生漆,以及花缎、锦缎、塔夫绸、东方丝绸,用来当家具的覆盖物。

花纹也日益妖异了:平常的英雄、花卉、藤萝、狮子,到这时变成了鸵鸟、巫婆、塞壬,一切都在往邪性的、夸张的、富丽的、刺激感官的方向走。一个典型的17世纪末18世纪初路易十四房间,四面墙家具就像哥特式恐怖片,正在朝你璀璨地狞笑。

好在路易十四爷过世了,路易十五登了场。他老人家开了洛可可一脉风,家具嵌片上也改用岩石、贝壳、花朵和叶子这些小清新风骨,之前的大红大金、大黑大褐,至此成了浅黄色、青绿色和米色。法国人那时迷中国风,于是青铜这些太笨重,也用得少了,开始打造全木家具,偶加纤细的金属花式镶边。到路易十六,更是用简单的红木配以镀金青铜饰品。大概那时候法国国王也想通了,精力主要花在更软的靠垫、更精细的花纹上,玳瑁和象牙成了家具镶嵌面的主要成分,黑檀木成了贵金属一般的存在:依然奢华,但日常家居不太用了。

最大的一个改革,乃是18世纪法国人开始在墙纸上做文章。他们终于想明白了:与其用家具贴面大搞室内装潢,还不如让家具就负责家具的功能,另用墙纸来补满墙壁——花纹随意,还不用特意雕刻呢!

当然,家具嵌面加工并没到此为止。拿破仑这个随时自比古典英雄的皇帝,又偏是个埃及爱好者,所以喜欢在一切椅子腿、家具面上,折腾狮身人面像、酒神、三叉戟这些希腊加埃及式造型,但他老人家1815年倒台之后,这一脉也就断了。自那之后,世界普及开了墙纸和画框,等达盖尔发明摄影之后,就挂全家福,再也用不着高耸入云直抵天花板的大衣柜,以及赫然正面的华丽雕刻和奢靡嵌片了。世界松了一口气,开始享受更轻盈的室内环境,但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失落。伟大的拉法耶先生——也就是为巴黎老佛爷商场命名的那位侯爵大革命家拉法耶——在晚年说了些话,大略意思是:跟18世纪的堂皇比起来,19世纪的贵族们都像小资产阶级一样清寒。虽然他老人家一向厌恶腐朽的帝制和贵族生活,但在不知不觉间,还是挺怀念那些奢靡的、富丽的、满房间都是黑檀木浮雕的家具表情呢……

《世界上有趣的事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