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毛

军队干部鲁达,出于义愤,三拳打死了服务态度良好的卖肉个体户郑大官人,走投无路,只好出家。五台山智真长老高瞻远瞩,已被施耐庵剧透过鲁达将来成正果的结局,亲自给他剃度,不只是头发,满头的毛都要剃的。曰:“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只一刀,逃犯鲁达成了和尚鲁智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光头有许多好处。车迟国唐僧和对面的大仙比坐禅,被人家作法,脖子上变出个臭虫来。帮师父除完虫后,柯南·悟空·孙迅速推理:师父一个光头,怎么会长臭虫?不消问,定是那道人使怪!——为了给唐御弟出气,变只蜈蚣,去咬对面道人的嘴。这说明了光头的大好处:不长虫子。哪怕长虫子,也是秃子的虱子,明摆着。至于非光头的坏处,多得要命。佛家说人长头发,那是三千烦恼丝啊。

日本战国小说有个常见词:某某大名或家臣“元服”了,是喜事。这词是汉语里借去的。郑玄说过,元者,首也——按此说,希特勒师傅身为德国元首,也可以叫作德国首首或德国元元。“元服”,中国古书里也有,元者头也,服者衣也,就是头上戴的玩意。行元服之礼,就是所谓冠礼。孔子所谓二十而冠,就是说,二十岁开始戴冠了,成年了。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冠礼之前,头发得垂着。《桃花源记》里说,“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就是说老头正太们和乐融洽。也有少年时就梳个爆炸头的,“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

头发垂长了麻烦,扎俩抓髻儿,就是总角。男女从小有感情,叫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的男男版就是总角之交。

古代人,二十岁戴冠了,头发得结起来,曰结发,曰束发。江郎才尽的那位江郎给李都尉写诗:“而我在万里,结发不相见。袖中有短书。愿寄双飞燕。”听来情怀很暧昧。李广去跟皇帝请战打匈奴,为了显示自己资历老,说“结发而与匈奴战”,二十岁就跟匈奴打仗了。

头发不能随便披散开,因为披头散发,不是正人君子样。孔子说,假如没有管仲的话,大家都要被蛮族统治,披发左衽矣:披个头发,人就成蛮族了。李白撒娇,觉得人生不称意,明天我要散着头发坐船去了——“明朝散发弄扁舟”。

头发不能轻易散,也不能轻易剃。春秋时候,越国人断发文身,被北方人觉得好勇斗狠,不文明。头发得留着,体毛茂盛者因此很头疼。汉元帝额头上有壮发,颜师古注说:“壮发当额前侵下而生,今俗呼为圭头者是也。”——额头上长头发就叫“圭头”(注意这读音忒邪恶了……),所以要“加巾帻”来遮盖自己的圭头。当然,巾帻戴多了也很有用。《三国演义》里,孙坚戴这个,被华雄追着砍,于是把赤帻给祖茂,自己金蝉脱壳了,这和曹操潼关割须弃袍一个道理。

顺便一提,孙坚弃赤帻,曹操弃红袍,都是红色。他俩难道都是在被公牛追吗?

古代的非平民,常不戴冠,但要留全发,戴各类东西:巾帻、陌头、绡头、幞头、角巾、周郎用来配羽扇的纶巾。上古时代,有些巾是两用的。戴上去就缠头,解下来就洗手擦脸,现在农村里老伯伯依然很豪迈,夏天手帕罩头,流了汗一手帕往脸上擦去。有些巾就只枉当个虚名,实际上是冠的一种,比如诸葛亮的诸葛巾,就没有擦脸的用途——不然诸葛亮南征泸水,一嫌热,顺手把头上纶巾扯下来擦汗,身旁关兴张苞满脸晦气:“丞相请自重啊……”

吕布和贾宝玉,虽然是猛男和非猛男的两极,但有一样很像,都戴“束发紫金冠”。《红楼梦》、《三国演义》电视剧里演示过他二位戴冠摘冠的镜头。头上打一髻子,冠戴上,簪或笄(都是一个东西)横插,两边丝络在下巴上一结一勒。丝络者缨也,簪和缨是冠的必要部分,所以指代冠,然后也指代戴冠的贵人。朱敦儒词曰“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就是说中原挨了金宋战乱,戴冠的诸位达官贵人都倒了大霉。淳于髡曾经“仰天大笑,冠缨索绝”,说明此人笑起来下巴腮帮子活动范围极大,一笑起来脑袋直径会大幅度增长。《红楼梦》电视剧版里,贾珍色眯眯地去摸秦可卿,就是把人家姑娘簪子给摘了,准备让伊披头散发,看上去甚是淫亵。

淳于髡这个髡字,很不吉利。髡完脑袋的都算奴隶,曰苍头。战国时还派去打仗,汉朝之后就变家用奴隶了。楚狂士接舆去唱衰孔子:“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屈原说这人很奇怪,证据就是“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接舆先生剃自己的头,外人看来和裸奔的人是一路货。现在老有人怀疑陈寿写《三国志》时抹黑诸葛亮,就因为陈寿的爸爸被诸葛亮施过髡刑,所以推断陈寿小时候一定很受刺激,每天被小孩指着鼻子:“丞相让你爸爸裸奔咩哈哈哈哈哈!”

在古代,头发少也很麻烦。杜甫“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簪都簪不起来了,得续假发。莫言《檀香刑》里写男人头发稀少,打不起辫子时,得加好多黑线,虚假繁荣。古代假发叫髢。陶侃的妈妈为了给他撑面子,卖过假发:“侃母湛氏语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为计。’湛头发委地,下为二髢,卖得数斛米。”这个创意后来被欧·亨利拿去,写了《麦琪的礼物》。一般头发做不了髢,得黑又亮,瀑布一样。张丽华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头发越长,油光闪亮的代价越大。所以有《红楼梦》中“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假头发用到登峰造极的是袁紫衣。一个尼姑,仗假头发成了《飞狐外传》女主角。摘了胡斐的心,苦死了程灵素,临了摘了假发就撇清了,人品不好。

名门贵胄用金步摇之类簪子首饰,那是另一门学问了。穷人家用荆钗,然后一般就假装谦虚“拙荆貌丑”,然后人家极口赞扬,休得谦虚,明明是“布衣荆钗,不掩天香国色”。比“布衣荆钗”还要乱的就是“蓬头粗服,不掩国色”,这是王国维说李后主的。

然后再说说胡子。

唇上的胡子为髭。两腮的胡子为髯。关羽美髯,故诸葛亮书信里直接称之为“髯”。《三国演义》牛皮吹大了,说天子赐关羽一个锦囊,护髯用。我要是路上看见谁胡子上包一囊,不笑死才怪。

孙权紫髯,这是史册所载,可以判断基因变异或者血统怪异。评书里由此夸张,爱把所有胡子染颜色,比如程咬金就被说成是蓝靛脸儿红胡子。《说唐》里蓝胡子、灰胡子、黄胡子、红胡子、紫胡子一应俱全,跟彩虹糖一样。通常,可以按胡子判断人物。比如:

八字胡——猥琐流老反派专用。

细髯长眼——奸雄,比如曹操。

络腮胡——性格豪迈大叔。

燕颔虎须——这个一般还“亚赛钢针,根根见肉”,黑脸专用,张飞及其化身尤其无法免俗。奇怪的是林冲书里也是这模样。

三绺长须——英俊睿智白面大叔专用,偏文。比如什么徐茂功啊、苗光义啊,都是半仙、牛鼻子老道、杂毛、山人掐指一算计上心来。

五绺长须——英俊风流白面大叔专用,偏武。比如杨六郎、岳飞……和岳不群。

红胡子、蓝胡子、紫胡子等——异族人或樱木花道级别智商大叔专用。

胡茬——刚出来时很吓人,森森然。鲁智深剃度后过了段,下山打铁,暴长胡茬,那打铁的“先吓了五分”。

长了胡子很麻烦。比如《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在山谷练九阳神功五年,没地方刮胡子,一脸长须。殷离看他邋遢丑陋,不知道岁数,就敢随便跟他打闹。后来帮他把胡子一刮,看到张无忌俊秀面庞,就黯然神伤:“原来你这么好看!”

没胡子也很麻烦。刘备没胡子,被张裕嘲骂,说他光下巴,简直像露着屁股。《笑傲江湖》里岳不群练辟邪剑法露马脚,也是因为不断掉胡子,被夫人发现了。如是,贾政边预备打贾宝玉,一边大吼“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

关于保养胡子,评书里有个最夸张的说法。说魏文通、李成业几位反派,都爱胡子。怎么个爱法?胡子平时都用茶水泡养着,用锦囊裹着,掉一根,三天吃饭不香。当然,渲染这些,是为了把反派的胡子三两把都拔干净,让大家拍手称快,让反派徒呼奈何。

头上多毛,如此麻烦,所以还是真长老说得好:“与汝剃除,免得争竞。”直接用老年代的“水热刀快”四字招牌,把各类毛都剃干净了,就没有簪、缨、冠、巾、圭头(这倒霉读音)、钗、桂花油、茶水、纱囊、梳子、帽子、洗发水、护发素、黑亮护理、发型、VIP卡、包月优惠、发胶、杀马特这些事了。此举在古代且自不提,在现代,最直接的影响是,发廊业可能就此消失。然后,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从此洗脚业将代替发廊业,成为我国服务业的龙头老大。

有个很矛盾的事儿是这样的:

李靖、虬髯客、红拂世称风尘三侠。虬髯者,弯胡子也,说明这大叔胡子是泡面那样弯弯曲曲的。有诗所谓“虬髯戟张目怒视,当前猛见红拂妓”,戟是直的,弯的那叫蛇矛。这诗意思是:弯胡子猛的绷直,眼睛怒视,有点儿怒发冲冠、头发上指的意思。这是个突发状态。

可是,金庸和梁羽生二位,时不常写胡一刀、胡斐、尉迟炯的日常容貌,都是“神情粗豪,虬髯戟张”。问题是虬髯弯,戟张直。虬髯是常规状态,戟张是突发状况。一个人如果胡子是弯的,是虬髯,就不可能随时戟张;如果胡子是随时笔直的,就不是虬髯。可这二位写字,总是让大家随时随地虬髯戟张着,只能理解为:好汉们体毛充沛,而且经常怒目横眉高度紧绷,于是胡子时弯时直,就跟含羞草一样。

《世界上有趣的事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