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回忆

我七八岁时入私塾,先读《三字经》,后来又读《千家诗》。《千家诗》每页上端有一 幅木板画,记得第一幅画的是一只大象和一个人,在那里耕田,后来我知道这是二十四孝中 的大舜耕田图。但当时并不知道画的是甚么意思,只觉得看上端的画,比读下面的“云淡风 轻近午天”有趣。我家开着染坊店,我向染匠司务讨些颜料来,溶化在小盅子里,用笔蘸了 为书上的单色画着色,涂一只红象,一个蓝人,一片紫地,自以为得意。但那书的纸不是道 林纸,而是很薄的中国纸,颜色涂在上面的纸上,渗透了下面好几层。我的颜料笔又吸得 饱,透得更深。等得着好色,翻开书来一看,下面七八页上,都有一只红象、一个蓝人和一 片紫地,好象用三色版套印的。

第二天上书的时候,父亲——就是我的先生——就骂,几乎要打手心;被母亲和大姊劝 住了,终于没有打。我哭了一顿,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晚上,等到父亲上鸦片馆去 了,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叫红英——管我的女仆——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 来,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灯底下描色彩画。画一个红人,一只蓝狗,一间紫房 子……这些画的最初的鉴赏者,便是红英。后来母亲和诸姊也看到了,她们都说“好”;可 是我没有给父亲看,防恐吃手心。

后来,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看到了一部人物画谱,里面花样很多,便偷偷地取出了, 藏在自己的抽斗里。晚上,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这回不想再在书上 着色;却想照样描几幅看,但是一幅也描不象。亏得红英想工好;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 纸来,印着了描。记得最初印着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像。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笔 上墨水吸得太饱,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结果描是描成了,但原本上渗透了墨水,弄得很龌 龊,曾经受大姊的责骂。这本书至今还存在,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 来看:穿着很长的袍子,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仰起头作大笑状。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 点,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回思我当日首先就印这幅画的原因,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 笑状,好象父亲打呵欠的模样,所以特别感兴味罢。后来,我的“印画”的技术渐浇进步。 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在另一私塾读书了),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 全。所用的纸是雪白的连史纸,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染坊里的,但 不复用原色。我自己会配出各种间色来,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 欢喜,大家说“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而且大家问我讨画,拿去贴在灶间里,当作灶君菩 萨;或者贴在床前,当作新年里买的“花纸儿”。

那时候我们在私塾中弄画,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是不敢公开的。我好象是一个 土贩或私售灯吸的,同学们好象是上了瘾的鸦片鬼,大家在暗头里作勾当。先生在馆的时 候,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大家一摇一摆地读《幼学》书。等到下午,照例一个大块头来 拖先生出去吃茶了,我们便拿出来弄画。我先一幅幅地印出来,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同学 们便象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得画的人对我有一种报酬,但不 是稿费或润笔,而是种种玩意儿:金铃子一对连纸匣;揠空老菱壳一只,可以加上绳子去当 作陀螺抽的:“云”字顺治铜钱一枚(有的顺治铜钱,后面有一个字,字共二十种。我们儿 时听大人说,积得了一套,用绳编成宝剑形状,挂在床上,夜间一切鬼都不敢走近来。但其 中,好象是“云”字,最不易得;往往为缺少此一字而编不成宝剑。故这种铜钱在当时的我 们之间是一种贵重的赠品),或者铜管子(就是当时炮船上用的后膛枪子弹的壳)一个。有 一次,两个同学为交换一张画,意见冲突,相打起来,被先生知道了。先生审问之下,知道 相打的原因是为画;追求画的来源,知道是我所作,便厉声喊我走过去。我料想是吃戒尺 了,低着头不睬,但觉得手心里火热了。终于先生走过来了。我已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走到 我的座位旁边,并不拉我的手,却问我“这画是不是你画的?”我回答一个“是”字,预备 吃戒尺了。他把我的身体拉开,抽开我的抽斗,搜查起来。我的画谱、颜料,以及印好而未 着色的画,就都被他搜出。我以为这些东西全被没收了:结果不然,他但把画谱拿了去,坐 在自己的椅子上一张一张地观赏起来。过了好一会,先生旋转头来叱一声“读!”大家朗朗 地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 ”这件案子便停顿了。我偷眼看先生,见他把画谱一张一张 地翻下去,一直翻到底。放假的时候我挟了书包走到他面前去作一个揖,他换了一种与前不 同的语气对我说,“这书明天给你。”

明天早上我到塾,先生翻出画谱中的孔子像,对我说:“你能照这样子画一个大的 么?”我没有防到先生也会要我画起画来,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支吾地回答说 “能”。其实我向来只是“印”,不能“放大”。这个“能”字是被先生的威严吓出来的。 说出之后心头发一阵闷,好象一块大石头吞在肚里了。先生继续说:“我去买张纸来,你给 我放大了画一张,也要着色彩的。”我只得说“好”。同学们看见先生要我画画了,大家装 出惊奇和羡慕的脸色,对着我看。我却带着一肚皮心事,直到放假。

放假时我挟了书包和先生交给我的一张纸回家,便去向大姊商量。大姊教我,用一张画 方格子的纸,套在画谱的书面中间。画谱纸很薄,孔子像就有经纬格子范围着了。大姊又拿 缝纫用的尺和粉线袋给我在先生交给我的大纸上弹了大方格子,然后向镜箱中取出她画眉毛 用的柳条枝来,烧一烧焦,教我依方格子放大的画法。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铅笔和三角 板、米突尺,我现在回想大姊所教我的画法,其聪明实在值得佩服。我依照她的指导,竟用 柳条枝把一个孔子像的底稿描成了;同画谱上的完全一样,不过大得多,同我自己的身体差 不多大。我伴着了热烈的兴味,用毛笔钩出线条;又用大盆子调了多量的颜料,着上色彩, 一个鲜明华丽而伟大的孔子像就出现在纸上。店里的伙计,作坊里的司务,看见了这幅孔子 像,大家说“出色!”还有几个老妈子,尤加热烈地称赞我的“聪明”,并且说:“将来哥 儿给我画个容像,死了挂在灵前,也沾些风光。”我在许多伙计、司务和老妈子的盛称声 中,俨然成了一个小画家。但听到老妈子要托我画容像,心中却有些儿着慌。我原来只会 “依样画葫芦”的。全靠那格子放大的枪花,把书上的小画改成为我的“大作”;又全靠那 颜色的文饰,使书上的线描一变而为我的“丹青”。格子放大是大姊教我的,颜料是染匠司 务给我的,归到我自己名下的工作,仍旧只有“依样画葫芦”。如今老妈子要我画容像,说 “不会画”有伤体面;说“会画”将来如何兑现?且置之不答,先把画缴给先生去。先生看 了点头。次日画就粘贴在堂名匾下的板壁上。学生们每天早上到塾,两手捧着书包向它拜一 下;晚上散学,再向它拜一下。我也如此。

自从我的“大作”在塾中的堂前发表以后,同学们就给我一个绰号“画家”。每天来访 先生的那个大块头看了画,点点头对先生说:“可以。”这时候学校初兴,先生忽然要把我 们的私塾大加改良了。他买一架风琴来,自己先练习几天,然后教我们唱“男儿第一志气 高,年纪不妨小”的歌。又请一个朋友来教我们学体操。我们都很高兴。有一天,先生呼我 走过去,拿出一本书和一大块黄布来,和蔼地对我说:“你给我在黄布上画一条龙,”又翻 开书来,继续说:“照这条龙一样。”原来这是体操时用的国旗。我接受了这命令,只得又 去向大姊商量;再用老法子把龙放大,然后描线,涂色。但这回的颜料不是从染坊店里拿 来,是由先生买来的铅粉、牛皮胶和红、黄、蓝各种颜料。我把牛皮胶煮溶了,加入铅粉, 调制各种不透明的颜料,涂到黄布上,同西洋中世纪的fresco①画法相似。龙旗画成 了,就被高高地张在竹竿上,引导学生通过市镇,到野外去体操。此后我的“画家”名誉更 高;而老妈子的画像也催促得更紧了。

我再向大姊商量。她说二姊丈会画肖像,叫我到他家去“偷关子”。我到二姊丈家,果 然看见他们有种种特别的画具:玻璃九宫格、擦笔、米突尺、三角板。我向二姊丈请教了些 画法,借了些画具,又借了一色照片来,作为练习的范本。因为那时我们家乡地方没有照相 馆,我家里没有可用玻璃格子放大的四寸半身照片。回家以后,我每天一放学就埋头在擦笔 照相画中。这是为了老妈子的要求而“抱佛脚”的;可是她没有照相,只有一个人。我的玻 璃格子不能罩到她的脸上去,没有办法给她画像。天下事有会巧妙地解决的。大姊在我借来 的一包样本中选出某老妇人的一张照片来,说:“把这个人的下巴改尖些,就活像我们的老 妈子了。”我依计而行,果然画了一幅八九分象的肖像画,外加在擦笔上面涂以漂亮的淡 彩:粉红色的肌肉,翠蓝色的上衣,花带镶边;耳朵上外加挂上一双金黄色的珠耳环。老妈 子看见珠耳环,心花盛开,即使完全不象,也说“象”了。自此以后,亲戚家死了人我就有 差使——画容像。活着的亲戚也拿一张小照来叫我放大,挂在厢房里;预备将来可现成地移 挂在灵前。我十七岁出外求学,年假、暑假回家时还常常接受这种义务生意。直到我十九岁 时,从先生学了木炭写生画,读了美术的论著,方才把此业抛弃。到现在,在故乡的几位老 伯伯和老太太之间,我的擦笔肖像画家的名誉依旧健在;不过他们大都以为我近来“不肯” 画了,不再来请教我。前年还有一位老太太把她的新死了的丈夫的四寸照片寄到我上海的寓 所来,哀求地托我写照。此道我久已生疏,早已没有画具,况且又没有时间和兴味。但无法 对她说明,就把照片送到照相馆里,托他们放大为二十四寸的,寄了去。后遂无问津者。

假如我早得学木炭写生画,早得受美术论著的指导,我的学画不会走这条崎岖的小径。 唉,可笑的回忆,可耻的回忆,写在这里,给学画的人作借镜罢。

 

梦痕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 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 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家为了“打送”(吾乡风俗,亲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门来作 客,辞去时,主人家必做几盘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亲、姑母、婶母 和诸姊们都在做米粉包子。厅屋的中间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盘,盘内盛着一大堆 粘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馅用的甜甜的豆沙。母亲们大家围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 衣袖,向盘内摘取一块米粉来,捏做一只碗的形状;夹取一筷豆沙来藏在这碗内;然后把碗 口收拢来,做成一个圆子。再用手法把圆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条绞丝花纹的脊梁来;最后 在脊梁凑合的中心点上打一个红色的“寿”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陈列在大匾 内,样子很是好看。大家一边做,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笑。有时说谁的做得太小,谁的做得太 大;有时盛称姑母的做得太玲珑,有时笑指母亲的做得象个饼。笑语之声,充满一堂。这 是年中难得的全家欢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们的,在这种日子更有无上的欢乐;在准备 做包子时,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时候,我只要噪闹一下子,母亲们会另做一只小 包子来给我当场就吃。新鲜的米粉和新鲜的豆沙,热热地做出来就吃,味道是好不过的。我 往往吃一只不够,再噪闹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还不够,我可嚷着要替她们打 寿字印子。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来一塌糊涂,看不出寿字;蘸的水太 少了,打出来又不清楚;况且位置要摆得正,歪了就难看;打坏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 嚷着要打印子,是母亲们所最怕的事。她们便会和我商量,把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一小粒 米粉给我,叫我“自己做来自己吃。”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目的!开了这个例之后,各人做 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米粉,就都得照例归我所有。再不够时还得要求向大盘中扭一把米粉 来,自由捏造各种粘土手工:捏一个人,团拢了,改捏一个狗;再团拢了,再改捏一只水烟 管……捏到手上的龌龊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变成了灰色的时候,我再向她们要一朵豆 沙来,裹成各种三不象的东西,吃下肚子里去。这一天因为我噪得特别厉害些,姑母做了两 只小巧玲珑的包子给我吃,母亲又外加摘一团米粉给我玩。为求自由,我不在那场上吃弄, 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来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学徒,但在当时我 只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最亲爱的伴侣。他的年纪比我长,智力比我高,胆量比我大,他常做出 种种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来,使得我惊奇。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 寻出几个印泥菩萨的小形的红泥印子来,教我印米粉菩萨。

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 边,我跌了一交,额骨磕在排门槛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晕迷不省。等到知觉的时 候,我已被抱在母亲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条向我的头上重重叠档地包裹。

自从我跌伤以后,五哥哥每天乘店里空闲的时候到楼上来省问我。来时必然偷偷地从衣 袖里摸出些我所爱玩的东西来——例如关在自来火匣子里的几只叩头虫,洋皮纸人头,老菱 壳做成的小脚,顺治铜钿磨成的小刀等——送给我玩,直到我额上结成这个疤。

讲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种种 可惊可喜的行状,与我的儿童时代的欢乐,也便跟了这回想而历历地浮出到眼前来。

他的行为的顽皮,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吃惊。但这种行为对于当时的我,有莫大的吸引 力,使我时时刻刻追随他,自愿地做他的从者。他用手捉住一条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 钩爪,而藏在衣袖里,走到各处,随时拿出来吓人。我跟了他走,欣赏他的把戏。他有时偷 偷地把这条蜈蚣放在别人的瓜皮帽子上,让它沿着那人的额骨爬下去,吓得那人直跳起来。 有时怀着这条蜈蚣去登坑,等候邻席的登坑者正在拉粪的时候,把蜈蚣丢在他的裤子上,使 得那人扭着裤子乱跳,累了满身的粪。又有时当众人面前他偷把这条蜈蚣放在自己的额上, 假装被咬的样子而号淘大哭起来,使得满座的人惊惶失措,七手八脚地为他营救。正在危急 存亡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收拾了这条蜈蚣,忽然破涕为笑,一缕烟逃走了。后来这套戏法渐 渐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说,若是再拿出蜈蚣来,要打头颈拳了。于是他换出别种花头来:他 躲在门口,等候警告打头颈拳的人将走出门,突然大叫一声,倒身在门槛边的地上,乱滚乱 撞,哭着嚷着,说是践踏了一条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经攒进榻底下去了。走出门来的人 被他这一吓,实在魂飞魄散;但见他的受难比他更深,也无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运气不 好。他看见一群人蹲在岸边钓鱼,便参加进去,和蹲着的人闲谈。同时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 的两人的辫子梢头结住了,自己就走开,躲到远处去作壁上观。被结住的两人中若有一人起 身欲去,滑稽剧就演出来给他看了。诸如此类的恶戏,不胜枚举。

现在回想他这种玩耍,实在近于为虐的戏谑。但当时他热心地创作,而热心地欣赏的孩 子,也不止我一个。世间的严正的教育者,请稍稍原谅他的顽皮!我们的儿时,在私塾里偷 偷地玩了一个折纸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铜笔套管在额骨上猛钉几下,外加在至圣先师孔子之 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现在想起了还 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 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 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 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 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 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 梗的下段,长约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作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 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 烛的油作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 此类的玩意,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 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 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同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 只有这个疤,好象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录着过去的 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 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 印,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

《丰子恺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