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成也圈子败也圈子

一些自命不凡的人,自命伟大或自命清高的人,交友也很难。他们心比天高,对别人非常严酷,有一种以我画线的味道。

我却认为对于知己不必要求得那么苛刻,非得莫逆、默契、心相印、心重叠不可。人与人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朋友之间没有永远与绝对要相互保持一致的义务,永远与绝对一致,夫妻父子之间也难以做到。而且各人的处境不同,不可能事事一致。其实保持一致云云,已经包含了不尽一致的意思,绝对的一致,是用不着费力保持的。比如有一些自己可以不予理睬的恶人,但是自己的朋友恰恰在此人的手下供职,就不能与你采取同样的置若罔闻的态度。你的朋友也许还要虚与委蛇,你的朋友不敢得罪你心目中的极不好的家伙。你怎么办?因而与你的朋友断交吗(那只能证明你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还是抱一个谅解的态度呢?世上有许多事,心中有数是可以的,锱铢必较却是不可取的。那种一句话不投机就割席绝交的故事总是令我难以接受。

对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观点的看法与做法也许你的某个朋友与你不一致,但是还有别的大量的人、大量的事、大量的观点呢,也许在更广阔得多的领域你们有着合作至少是交流的可能,为什么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态度,把自己的圈子搞得愈来愈小呢?再说那种要求别人是朋友就得永远忠于自己,只能从一而终的做法,是不是暴露了某些黑手党的习气,而太缺乏现代、民主、理性、客观的与容忍的人生态度了呢?

再想一想,你的朋友都是忠于你的人,那是朋友还是你经营的小集团呢?你的朋友都是永远同意你、赞成你、歌颂你、紧跟你的人,你在他们中间听到的只有“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英明啊、正确呀、太棒啦、妙极啦的一套,你什么时候能听到逆耳的忠言,能听到不愉快的真实,能得知自己的失误与外界对自己的不良反映,能得到全面的与客观的信息反馈呢?那不是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吗?世上最可笑复可悲的莫过于拼凑一个小圈子,关起门来互相吹捧、同仇敌忾、诉苦喊冤、捶胸顿足,直到变成哭哭啼啼地自封伟大正确的闹剧了。这样的人自己被自己闹昏了头,弄假成真,真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正确的代表历史的中流砥柱了,这不跟吃错了药一样难办吗?

还有,你能百分之百地保证你的一切选择都是最正确而且是千年不变的吗?如果你对某人、某事、某理论、某学派的态度与处置并非足金成色,如果你的对待本身就留下了可争议之处,如果你很正确、很伟大,但是随着时间的逝去、情势的变化,你的做法不无需要调整出新之处,就是说你也像众人一样有需要与时俱进之处,那么那些与你在此人、此事、此观点上不甚一致的朋友,不正是你的最合适的帮手吗?相反,如果你一上来就把事做绝、把话说绝、把与自己意见或做法不尽一致的人“灭绝”,你将使自己处于何等困难的境地!

友谊不是绝对的,友谊不承担法律义务也不受法律保护,真正的友谊不需要也不喜欢指天发誓、结拜金兰,更不需要推出一个首领大家为他卖命,更可厌的是搞那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利益共同体。那是黑社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把戏。有些人就是喜欢搞这一套,所谓要有自己的人,结果呢,成也圈子败也圈子,“自己人”不断地向你伸手要好处,你变得名誉扫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变成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你还觉得冤枉呢,你说可笑不可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的这一总结很有深刻意义。我的外祖母不识字,不知所据何来,她每逢讲到“淡如水”时还要补充一句“小人之交甜如蜜”。

友谊永远是双向的、自然而然的,不需表白也不需要证明的,不需要培养也不需要经营的。需要培养和经营的不是友谊,而是准备加以利用的后备力量。我有一首小诗写到友谊:

友谊不必碰杯,

友谊不必友谊,

友谊只不过是,

我们不会忘记。

过分表白、过分强调的友谊,使人觉得可疑,给人以表演和另有目的的味道。

有时你会发现某个原来很亲密的朋友最近与你联系来往得比过去少了,有的人遇到这种状况就起了疑心,动起小心眼儿来,这实在是极无聊的事。交流多、来往多、联系多固然可喜,交流少、联系少、来往少亦颇不可忧。大家都很忙,用不着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各人有各人的情况,难以一一向朋友说清。一时有一时的考虑,一天有一天的情况,也许是为了节省电话费和邮资,也许正忙于跑什么事情,也许心情不好,也许身体欠佳,他或她不可能对你永远随叫随到满脸微笑,那样去要求、那样去设想本身就是与实际的分离。

因此即使有朋友做了我认为不好的事,背后讲了我的坏话,我从来都拒绝使用“背叛”友谊这样的字眼儿,说背叛,就等于说你与你的朋友有互相效忠的任务或协议,那成了什么啦?

有朋友特别是诤友和没有朋友的孤家寡人的生活是不一样的,前者比较经得起折腾,能得到信息、得到忠告,能调剂自己的情绪,即使在困境、逆境中也比较能保持健康与乐观的生活态度。而后者就很可悲,很容易成为社会的一个消极因素了。

在中国的典籍《大学》中有一个命题,叫作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什么叫“知止而后有定”呢?我缺少考据的功夫不能做出确解,但从字面上,我主观地愿意它可以做两方面的解释。第一是目标,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就有了稳定的追求稳定的方向了,这很容易理解,不赘。另一个我愿意做出的解释,止是限度,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你即使对最好的朋友也应该知道自己能说能做的限度,任何超过这种限度的言行都是对他人的不尊重,都涉嫌以己为尺度强加于人。己所欲必施于人,与己所不欲却施于人,都是不好的。对友如此,对诸事又何尝不如此?知止而后有定,不知止呢?可就不是有定,而是没了准、没了谱啦。

《守住中国人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