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文的三个阶段:有高下之不同,却无优劣之判

语文和其他的人类行为一样,因人而异,并不能是到处完全一致的。我们的国语国文,有其基本的法则,无论在读法、语法、句法,各方面都已约定俗成,通行无碍。但是我们若细按其内容,便会发现在成色上并不尽同,至少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粗俗的、标准的、文学的。

所谓粗俗的语文,即是指一般文盲以及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民众所使用的语文而言。从前林琴南先生攻击白话文,斥为“引车卖浆者流”所使用的语文,实即指此而言。这一种语文,字汇很贫乏,一个字可以当许多字用,而且有些字有音无字,没法写出来。但是在词汇方面相当丰富,应事实之需要随时有新词出现。这种语文,一方面固然粗俗、鄙陋、直率、浅薄,但在另一方面有时却也有朴素的风致、活泼的力量和奇异的谐趣。方言土语也是属于此一范畴。

粗俗的语文尽管是由民众广泛地在使用着,究竟不足为训。所谓语文教育的目的,大部分在于标准语文的使用之训练。所谓标准语文,异于方言土语,是通行全国的,而其词句语法皆合于一般公认的标准,并且语句雅驯,不包括俚语鄙语在内。我们承认北平区域的语言为国语,这只是说以北平区域的发音为国语的基准,并不包括北平的土语在内。一个北平的土著,他的国语发音的能力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的每个字的读音未必全是正确,因为他有许多土音夹杂在内。有人勉强学习国语,在不该加“儿”字的地方也加“儿”,实在是画蛇添足。

标准语写出来不一定就是好的标准文,语与文中间还是有一点距离的。心里怎样想,口里怎样说,笔下怎样写——这道理是对的,但是由语变成文便需有剪裁的功夫。很少的人能文不加点,更少的人能出口成章。说话杂七杂八,行文拖泥带水,是我们最容易犯的毛病。语体文常为人所诟病,以为过于粗俗,纵能免于粗俗,仍嫌平庸肤浅,甚至啰唆无味。须知标准语文本身亦有高下不同的等级,未可一概而论。“引车卖浆者流”的粗俗语文,固无论矣,受过教育的人,其说话作文,有的简截了当,有的冗沓枝节,有的词不达意,有的气盛言宜。语文训练便是教人一面怎样说话,一面怎样作文,话要说得明白清楚,文要写得干净利落。

语文而达到文学的阶层便是最高的境界了。文学的语文是供人欣赏的,其本身是经过推敲的,其措辞用字千锤百炼以能充分而适当地表达情意为主。如何使声调保有适当的节奏之美,如何巧妙地使用明譬与暗喻,如何用最经济的手法描写与陈述,这都是应在随时考虑之中的课题。一个文学作家如果缺乏一个有效的语文工具,只能停滞在“清通”的阶段,那将是很大的缺憾。因为“清通”的语文只能算是日常使用的标准语文,不能符合文学的需要。固然,绚烂至极趋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之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之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斫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与那稀松平常的一览无遗的标准语文是大不相同的。文学的语文之造诣,有赖于学力,亦有赖于天才。而且此种语文亦只求其能适当,雕琢过分则又成了毛病。

这三种语文虽有高下之不同,却无优劣之判。在哪一种环境里便应使用哪一种语文。事实上也没有一个人能永远使用某一阶层的语文,除非那一个人永远是文盲。粗俗的语文在文学作品里有时候也有它的地位,例如在小说里要描写一个市井无赖,最好引用他那种粗俗的对话。优美的文学用语如果用在日常生活的谈吐中间,便要令人觉得不亲切、不自然,甚至是可笑。对语文训练感兴趣的人,似应注意到下列三点:粗俗的方言俚语应力求避免,除非在特殊的机缘偶一使用;标准语文应力求其使用纯熟;文学的语文则有志于文艺创作者必须痛下功夫勤加揣摩。

《会说话的人,人生都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