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烟囱的孩子》:其人道主义的精神和讽刺的手法很感人

布莱克富于幻想,且多神秘色彩,但是他也有现实的一面,对社会上不公道的事情不惜痛加讽刺。两首《扫烟囱的孩子》(The Chimney Sweeper)便是很著名的一例。一首见《天真之歌》,一首见《经验之歌》。天真与经验是人生两个境界,同时存在,而且不分轩轾。布莱克的诗往往是成双做对的,题旨是一个,而境界不同。要了解这两首诗,须先明了英国十八世纪晚年所谓“扫烟囱的”是怎样的一种人。

伦敦一般住家的房屋都有一个烟囱,下面通着火炉或壁炉,烟囱或大或小,或直或曲,都是作为排烟用的。烟熏火燎,日久烟囱内积存烟灰,便需要有人来打扫。扫烟囱的便是应运而生的专门做这一行生意的人。烟囱里面空间有限,尤其是小烟囱,一个人带着一把扫帚在里面折腾不开,若是由小孩子爬进去便比较灵便得多。所以扫烟囱的招收学徒,六七岁的孩子可以应征,甚至四五岁的也可以。男女兼收。通常学徒学艺,家长要付师傅学费,扫烟囱的则反而倒贴家长一笔钱,由二十先令以至五基尼(一基尼为二十一先令)不等,学徒期间为七年。期满之后,孩子长大了,小烟囱也钻不进去了。出师之后也不见得能够独立营生,因为生意有限,人浮于事。而且经过七年的折磨,在直径不过九英寸甚至七英寸的烟囱里面蜿蜒钻爬,以致膝盖扭曲,脊椎和踝骨也变得畸形,男孩的阴囊因接触烟灰过多而生癌,呼吸系统受损,眼睛红肿发炎。所以事实上已不能工作。大部分学徒的起居环境不堪闻问,清早起来沿街呼唤“扫呀!扫呀!”一天工作下来,拖着整麻袋的烟灰,回到阁楼或地窖的卧处,有时就睡在麻袋上面。有时六个月难得洗澡一次!他们钻进窄小的烟囱是被逼迫的,用手掴,用杆子打,用针刺脚心。钻进烟囱则需用膝用肘,一点一点地蠕动而上,膝肘摩擦成伤,半年之后则生厚茧。有时钻到烟囱弯曲处而被卡住,进退两难,有窒息之虞。孩子钻烟囱有时是一丝不挂的,因为衣服占空间,而且容易扯破,皮肤破则比较不足惜。也曾有人衣以皮革之服,但不久即放弃,因烟囱内闷热难当而且革衣反易烤坏。这些孩子们亦身在烟囱里打滚,其形状可以想见。他们星期日为了好奇而溜进教堂,曾有被驱逐出门的情事,这一群孩子已被视为化外之民,永无出头之日,不如黑人之犹有解放的一天。一七八八年国会通过《扫烟囱者法案》,乃是由于韩威氏八年奋斗呼吁而来的成果,孩子们的待遇稍获改善,例如规定一星期至少洗澡一次、准许其进入教堂,等等。(以上事实采自Nurmi的一篇论文,见一九六四年纽约公共图书馆刊。)

布莱克的两首诗就是在为这一群不幸者呼吁改善待遇声中写的,其人道主义的精神与讽刺的手法是很感人的。粗译如下:

(一) 母亲死时我还年纪小, 我父亲就把我卖掉了, 那时我还不会喊“扫!扫!扫!” 于是我给你们扫烟囱,在烟灰上睡觉。
那是陶姆·达克尔,头发卷得像 羊背上的毛,剃头那天他哭了;我对他讲 “住声,陶姆!不要紧,你头上剃光, 烟灰就不会把你的白发弄脏。”
于是他止哭,就在那天晚上 陶姆睡后梦见奇怪的景象! 狄克、周、奈德、杰克,成千扫烟囱的, 都被关闭在一具黑棺材里。
来了一位天使,手持一把闪亮的钥匙, 他打开棺材,把他们全部开释; 他们欢乐跳跃地走下绿色平原, 在河里洗澡,在阳光下取暖。
一身赤裸白净,口袋丢在一旁, 他们跳上云端,在风中徜徉; 天使告诉陶姆,如果他是乖小孩 上帝是他父亲,永不缺乏愉快。
陶姆醒了;我们在黑暗朦胧中, 提起口袋扫把开始去做工。 虽然清晨寒冷,陶姆快乐暖和, 所以人只要尽职,不用怕灾祸。
(二) 雪中一个小小的黑东西, 喊着“扫!扫!”音调惨兮兮! “你的爸爸妈妈呢?你说呀?” “他们双双到教堂祈祷去啦。”
“因为我在荒原上很快乐, 大雪霏霏之中还露着微笑, 他们给我穿上一身黑衣服, 教我唱出悲伤的音调。”
“因为我快乐,又舞又唱, 他们以为没有给我什么损伤, 所以去赞美上帝、牧师和国王, 把我们的苦难看成了天堂。”

前一首末行是反语,所谓“尽职”,尽什么职?无非是一年到头地钻进黑棺材—般的烟囱里去做苦工而已。所谓“灾祸”,什么灾祸,无非是临阵怯场受师傅的酷刑而已。后一首好像是更深刻一些,写教堂和信教的人士之虚伪冷酷。在布莱克之后,查尔斯·兰姆有一篇文章《赞美扫烟囱的人》,托马斯·胡德也写过一篇《扫烟囱者的怨诉》,都是文情并茂,但究不及布莱克的这两首诗之要言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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