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神论:古往今来,什么时代金钱不在作祟?

我在拙译莎士比亚《雅典的泰蒙》序里说:“此剧有几段非常精彩的戏词,其中最著名的一段是泰蒙咒骂黄金(第四幕第三景)。金钱之危害人间,古今中外的文学家类多慨乎言之。(我们的《晋书·隐逸列传·鲁褒传》内有一篇《钱神论》就是一篇出色的讽刺文。)”

案《晋书》卷九十四《鲁褒传》的全文是这样的:

鲁褒,字元道,南阳人也。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立。元康之后纲纪大坏,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其略曰:“钱之为体有乾坤之象,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折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种宝。亲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钱之为言泉也,无远不往,无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赢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加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此论之,谓为神物。无德而尊,无势而热。排金门而入紫闼。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怨雠非钱不解,令问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己巳,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曰:‘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惟钱而己。故曰,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仕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不异无翼而欲飞,无足而欲行。”盖疾时者共传其文。褒不仕,莫知其所终。

可惜《晋书》所载仅是其略,无从窥其全豹。《晋书》有注,引《全晋文》注曰:“案《钱神论》,《艺文类聚》与《晋书》各有删节,尚非全篇。……”《类聚》卷六十六所载,与《晋书》所载文字上亦颇有出入。总之,鲁褒是一位高人,隐姓名而著《钱神论》,疾时者共传其文,所以全文虽传于后,仅赖口传,遂多异文。篇中警句是“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何必读书,然后富贵?……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盖极言钱的力量足以淆惑是非颠倒贵贱。莎士比亚《雅典的泰蒙》有不谋而合的鞭辟入里的名句:

这是什么?金子!黄澄澄的,亮晶晶的,宝贵的金子!……这么多的这种东西将要把黑变成白,丑变成美,非变成是,卑贱变成高贵,老变成少,怯懦变成勇敢。……这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身边拉走,把健壮大汉头下的枕头突然抽去;这黄色的奴才可以使人在宗教上团结或分离;使该受诅咒的得福;让浑身长满白皮癞的人受人喜爱;使盗贼成为显要,给他们官衔,受人的跪拜和颂扬,和元老们同席并坐;就是这个东西使得憔悴的寡妇能够再嫁;她,住花柳痛院的和生大麻风的人看了都要恶心,但是这东西能把她熏香成为四月花那样的鲜艳。

鲁褒写此文时,是在元康之后,元康是晋惠帝的年号(二九一—二九九),正是八王之乱的前夕(八王之乱是二九一—三〇六),此文之作是在这一段天下骚动之时,必是伤时忧世,发为讽刺之论。而贫鄙之风又何曾以哪一段时间为限?古往今来,什么时代金钱不在作祟?在英国,莫尔的《乌托邦》就已对金钱有了深刻的认识,莎士比亚的泰蒙只是根据古代故事而刻画成的一个人物,他好像是“挥霍金钱”和“嫉恨人类”两种精神的拟人化。他对金钱之最恶毒的诅咒是:“你这人类公用的娼妇!”这娼妇对人是一视同仁的,她没有阶级的歧视。

《会说话的人,人生都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