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莎士比亚作品里的鬼:鬼是弱者的心里所造出来的

莎士比亚作品里关于灵异(supernatural)的描写是很多的,鬼是其中之一。所谓鬼,是专指人死了而变成的那种精灵。至于fairies、nymphs、devils、witches等,不在我们的讨论范围之内。

谈鬼是一件很普通的习惯,有趣味,有刺激,不得罪人,不至触犯忌讳,不受常识的约束——比谈旁的都方便。《冬天的故事》第二幕第一景有这样的一段:

玛:在冬天最好是讲悲惨的故事:我有一个讲鬼魔的故事。
赫:好,我们就听这个。来,坐下:说罢,你尽力谈鬼来吓我罢;你是很会的。
玛:有一个人——
赫:不,来坐下;这再说。
玛:他住在坟地附近……

这也许是一段写实的描写。冬日围炉取暖的时候,不正是谈鬼的绝好机会吗?

莎士比亚的时代,是各种迷信流行的时代。詹姆斯一世便是著名的笃信神鬼的国王,他于一五九七年刊行他所作的《妖怪学》(Daemonologie)。他可以因巫术而兴大狱,杀戮以千百计,由这一件事就可以反映这时代是如何的愚暗。莎士比亚时代的戏剧常常包含鬼怪之类,此种风气可以说是从基德的《西班牙悲剧》以后便非常流行的。舞台的场面上,往往有神鬼出没的机关。大概鬼出来是从舞台地板上的一个洞里钻出来,表示他是从地下来的意思。一般的观众是迷信的,相信鬼的存在,至少是以为鬼是有趣。

《哈姆雷特》一剧告诉我们许多关于鬼的事。鬼平常是不出来的,除非他是有什么冤抑。他出来的时候,总穿着生时的服装,并且总在夜里,等到天亮鸡叫就要匆匆地消逝(这和我们的《聊斋》说鬼大致仿佛)。鬼不轻易启齿,须要生人先向他开口。平常和鬼交接谈话(cross)是很危险的,容易被鬼气所殛(blasted)。想要祓除鬼怪之类,须要用拉丁文说话。鬼是怯懦的,喧哗的人众可以把鬼形冲散(武松惊散了大郎的阴魂,大概即是同一道理)。鬼有时不令别人看见,只令被他所愿意能看见他的人看见。鬼并不积极地害人。中国鬼故事里,颇有些恶厉的鬼,啖人肉,吮人血,甚至还有“拉替身”之说,莎士比亚作品里的鬼比较起来是文明多了,然而可也就没有我们中国文学中的鬼那么怪诞离奇。

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鬼也有可怕些的。譬如《凯撒大将》第四幕第三景,凯撒的鬼出现的时候,布鲁特斯说:

这灯光何等的惨淡!哈!谁来了?
我想是我的眼睛有了毛病
幻铸成这样怪异的鬼形。
他向我来了。……

《理查三世》第五幕第三景,群鬼在理查王梦中出现之后,理查王也说:

慈悲,耶稣!且慢!我做梦了。
啊怯懦的心,你使我何等苦痛!
灯火冒着青光。正是死沉的午夜。
抖颤的肉上发出恐惧的冷汗。

这情景都有些可怕。固然有亏心事的人格外觉得鬼可怕,但是鬼出现的时候,灯光变色,也自有一种阴森怕人的暗示。《麦克白》里的班珂的鬼在宴会席间出现的样子,摇着血渍的头发,使得麦克白神经错乱,若应用近代舞台的技术以投影法表演出来,无疑是很惊人的景象。

莎士比亚信鬼吗?我们却很难说。从表面上看,莎士比亚在作品里常常描写到鬼,穿插鬼的故事,颇使我们疑心莎士比亚也许是并未超出那时代的迷信。但是我们若更深一步考察,我们也可以发现莎士比亚作品中的鬼完全是一种“戏剧的工具”。鬼,在莎士比亚剧中,永远不是剧中的主要部分,永远是使剧情更加明显的方法,永远是使观众愈加明了剧情的手段。鬼的出现,总是有因的。或是因了冤抑而要求报复,或是因了生前有藏镪在地而出来呵护,或是因了将有不祥之事而预作朕兆。所以把鬼穿插到作品里去,是一种艺术安排,不一定证明作者迷信。当然,莎士比亚若生于现代,他就许不写这些鬼事了。

鬼,实在是弱者的心里所造出来的。王充《论衡》所谓:“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莎士比亚似乎也明白这一点道理。在《麦克白》里,麦克白夫人一再地代表着健全的常识,点破她丈夫的“忧惧见鬼出”的虚幻心理。麦克白所见的空中短刀,是恐惧的“描画”。他所见的鬼也是如此。《鲁克里斯的被奸》第四百六十行是最有意义的:“这些幻影都是弱者头脑的伪造。”

《会说话的人,人生都不会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