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丰子恺,知名画家、散文家、漫画家、翻译家,卓有成就的文艺大师。16岁时,他参加崇德县小学会考,县督学亲自披阅试卷,爱他的文才,就把女儿许配给他。1928年,丰子恺为祝弘一法师(李叔同)50岁生日,与大师合作《护生画集》第一集,由丰子恺作画,弘一法师写诗,一诗一画对照。后来,又有第二集,第三集……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以上说明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点。
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二特点是“多才多艺”。西洋文艺批评家批评德国的歌剧大家华葛纳尔(瓦格纳)有这样的话:“阿普洛(阿波罗,文艺之神)右手持文才,左手持乐才,分赠给世间的文学家和音乐家。华葛纳尔却兼得了他两手的赠物。”意思是说,华葛纳尔能作曲,又能作歌,所以做了歌剧大家。拿这句话批评我们的李先生,实在还不够用。李先生不但能作曲,能作歌,又能作画,作文,吟诗,填词,写字,治金石,演剧。他对于艺术,差不多全般皆能。而且每种都很出色。专门一种的艺术家大都不及他,向他学习。作曲和作歌,读者可在开明书店出版的《中文名歌五十曲》中窥见。这集子中载着李先生的作品不少。每曲都脍炙人口。他的油画,大部分寄存在北平(北京)美专,现在大概还在北平。写实风而兼印象派笔调,每幅都很稳健、精到,为我国洋画界难得的佳作。他的诗词文章,载在从前出版的《南社文集》中,典雅秀丽,不亚于苏曼殊。他的字,功夫尤深,早年学黄山谷,中年专研北碑,得力于《张猛龙碑》尤多。晚年写佛经,脱胎化骨,自成一家,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他的金石,同字一样秀美。出家前,他的友人把他所刻的印章集合起来,藏在西湖上西泠印社的石壁的洞里。洞口用水泥封好,题着“息翁印藏”四字(现在也许已被日本人偷去)。他的演剧,前已说过,是中国话剧的鼻祖。总之,在艺术上,他是无所不精的一个作家。艺术之外,他又曾研究理学(阳明、程、朱之学,他都做过功夫。后来由此转入道教,又转入佛教的)。研究外国文,……李先生多才多艺,一通百通。所以他虽然只教我音乐图画,他所擅长的却不止这两种。换言之,他的教授图画音乐,有许多其他修养作背景,所以我们不得不崇敬他。借夏先生的话来讲:他做教师,有人格作背景,好比佛菩萨的有“后光”。所以他从不威胁学生,而学生见他自生畏敬。从不严责学生(反之,他自己常常请假),而学生自会用功。他是实行人格感化的一位大教育家。我敢说:自有学校以来,自有教师以来,未有盛于李先生者也。
青年的读者,看到这里,也许要发生这样的疑念:李先生为什么不做教育家,不做艺术家,而做和尚呢?
是的,我曾听到许多人发这样的疑问。他们的意思,大概以为做和尚是迷信的,消极的,暴弃的,可惜得很!倘不做和尚,他可在这僧腊二十四年中教育不少的人才,创作不少的作品,这才有功于世呢。
这话,近看是对的,远看却不对。用低浅的眼光,从世俗习惯上看,办教育,制作品,实实在在的事业,当然比做和尚有功于世。远看,用高远的眼光,从人生根本上看,宗教的崇高伟大,远在教育之上。——但在这里须加重要声明:一般所谓佛教,千百年来早已歪曲化而失却真正佛教的本意。一般佛寺里的和尚,其实是另一种奇怪的人,与真正佛教毫无关系。因此世人对佛教的误解,越弄越深。和尚大都以念经念佛做道场为营业。居士大都想拿佞佛来换得世间名利恭敬,甚或来生福报。还有一班恋爱失败,经济破产,作恶犯罪的人,走投无路,遁入空门,以佛门为避难所。于是乎,未曾认明佛教真相的人就排斥佛教,指为消极,迷信,而非打倒不可。歪曲的佛教应该打倒;但真正的佛教,崇高伟大,胜于一切。——读者只要穷究自身的意义,便可相信这话。譬如:为什么入学校?为了欲得教养。为什么欲得教养?为了要做事业。为什么要做事业?为了满足你的人生欲望。再问下去,为什么要满足你的人生欲望?你想了一想,一时找不到根据,而难于答复。你再想一想,就会感到疑惑与虚空。你三想的时候,也许会感到苦闷与悲哀。这时候你就要请教“哲学”,和他的老兄“宗教”。这时候你才相信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
所以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节选自《为青年说弘一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