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和鳝及其他]

彭家煌

彭家煌,母亲是杨开慧的嫡亲姑妈,二嫂是杨开慧堂妹。他的乡土小说,活泼风趣,深刻圆熟,口语运用尤为成功。《怂恿》被茅盾誉为那时期“最好的农民小说之一”。1931年7月,他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在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监狱遭严刑逼供,两个半月后被营救出狱,从此疾病缠身。1933年9月病逝,时年35岁。

一切生物都有其生活方式和抵御外侮的本能。牛以角斗;虎豹以爪牙斗;骡马以蹄斗;没有武器的,便赖保护色避免敌人的侵袭。如菜虫,全身绿色,躲在菜叶里,使敌人难以发觉。如墨鱼,感到生命危险时,便射出墨汁,藏身墨汁中,使敌人难于辨认。其余能力薄弱的下等生物,便借伟大的繁殖力维持种族的延续,如蜉蝣,如臭虫虱子,虽朝生暮死,虽被人不断的捕捉,它们总有机会和人类共存共荣!

记得是去年的中秋节,女人买了虾和鳝。那时我在没有“国难”的宁波,心想宁波的虾和鳝也会没有“国难”的。本来,人是强者,动物之王,吃猪肉,吃牛肉,杀鸡烹羊,这是常事。我也是闲得无聊,才去注意这不久以后就会进自己的口的动物。虾在篮里跳,鳝在水桶里扭来扭去。我想,无论怎样会跳会扭,既被捕获且从鱼贩手中被买来,总是活不成的,而这跳扭的动作也显然无意义。不过,虽然是微小的免不了一死的东西,但它在危急存亡之秋,总知道跳,知道扭,使杀它的仇敌多费工夫,感到麻烦讨厌!

虾只会笨挫的跳,是比较容易对付的,于是我便只注意女人怎样去杀那鳝。她杀鳝是外行。她没有方法捉牢那滑头的鳝。她想用开水把它们泡死再来破肚。我说这杀法太笨,吃在口里没有血的鲜味。她想把鳝头打扁,那末又有血,又有鲜味,但她打来打去,那鳝反而滑七滑八的像龙蛇一样飞舞。

我告诉她:“你用酒把鳝麻醉起来吧!”果然酒倾在桶里,鳝嘴动了几动便像死的一样。一会儿,这许多动物全给解决了。

我笑女人:“哈哈,你也是个三等帝国主义者啊!”

从前我在乡下也杀过鳝,那是蛮干的,就只捉牢它的头,用小剪刀从头边一划,肚破了,扯出肠子,可是这动物没有内部也会挣扎。我也杀过蛙,断了头,剥了皮,割去四肢,破开肚,掏出肝肺,但把它掷在水盆里,还能跳跃游泳。不过光有动作,没有痛苦的喊叫,也是怪事!总之,像这种动物,在无须挣扎之际还那末费劲的挣扎,真是太笨太无意义!

到底是人类,尤其是华夏之邦的人类来得文雅而有智慧。

在没有被捕获被剥皮之前,先就不跳不扭,而且领导起来,相率不跳不扭。九一八过了,一二八过去了,早已过了周年了,在“自有办法”的“长期抵抗”“心理抵抗”之中,敌人打进山海关了,猛烈的炸弹虽向善于跳善于扭的热血青年中掷去,毕竟还是不跳,不扭。因为,那有什么用呢?那有什么意义呢?迟早终归要像虾和鳝一样被剥皮的啊!何况十年前早就调查明白,华夏之邦的人类有四万万五千万。你尽管剥皮好了,凭着伟大的繁殖力,三五年内灭族总不会的。

原載1933年1月30日《申报·自由谈》

《旧时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