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金字塔]

苏青

苏青,其父冯松卿是庚子赔款的留美学生,在她出生后去了哥伦比亚大学,其母鲍竹青则进了女子师范,她一直养在外婆家。苏青才华出众,在婚姻上却很失败。她与张爱玲相互激赏:“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大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我有七个姑母,这里所要讲的是第五位。我的五姑母在十七岁上结婚,十九岁春天就死了丈夫。她的夫家还富有,可是婆婆却凶得厉害,因此我的祖父就向她家中要求,让她出来到M府文学堂里读书。她读书的时候学业成绩虽然平平,而缝刺烹饪等项却色色精巧。那时校长师母也住在校里,女学生们课余都竞去找她闲谈拍马屁。她同我的五姑母最谈得来,一则因为她青年孀居的可怜身世很引起她的同情,二则因为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时常替她绣枕头花或代翻校长先生的丝棉袍子。直到五姑母毕业以后,校长师母还不忍放她离去,坚持要留她在校里当个女舍监。她当然也乐于答允,于是她便当舍监当到如今,虽然在名义上已改称为“女训育员”。

我的五姑母有着矮胖的身材,一双改组派小脚不时换穿最新式的鞋子。的确,她平日在装饰上总是力求其新,虽然在脑筋方面却始终不嫌其旧。我与她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M府女学堂改称M县县立女子师范,再由M县县立女子师范改称M县县立中学以后。那时刚值男女同学校实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视眈眈的严格执行她的职务,唯恐这般女孩子们一不小心会受人诱惑,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

“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

“头发此后不许烫,蓬蓬松松像个鬼!”

“你颈上那条小围巾还不赶快给我拿掉?这样花花绿绿的还有什么穿校服的意义呢?”

“下了课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里来温习功课,别尽在操场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着不够还要张开嘴巴笑呢,我扣你的操行分数。笑!你再不听话,我要写信告诉你爸爸了。……”

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写信去告诉爸爸,因为她对于拿笔还不如拿针来得便当。往常她有事要写信给爸爸,总得先糟蹋十来张信纸,有的写上一句“六弟如晤”便嫌格子不对,有的写不到三五行又要忙着找字典查字去了,每次她茶饭无心的写上一星期写不好总得来骂我:“天天书不读,信又不写。你爸叫我催着你休偷懒,明天还不赶快寄封信去叫他别挂心。带便也给我写上几句……”

我听了她噜嗦不敢回答,吐了吐舌头自到外面去,外面总有人在背地嘲笑她,我听着也好出口怨气。她们都是些高级女生,见着我准会喊:

“喂,爱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给你姑母起了个绰号呢,叫做小脚金字塔,意思就是说她自头顶到屁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只小脚!”

“他们高三男生说她小脚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来划东划西,好比一支两脚规呢!”

“哈哈哈哈!”我也和着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这个两脚规的绰号不适用了,因为她见了我们穿篮球鞋有趣,自己也买了双七八岁儿童穿的小篮球鞋来。那球鞋的鞋头又宽又大,她穿时得塞上许多旧棉花。男生们见了她穿着这鞋走过总要打伙儿拍手齐喊:

“小篮球鞋!小篮球鞋!”

“一只篮球鞋!半只烂棉花!”

“小篮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听了,却并不怎样生气。她有时还笑着对我讲:“起绰号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们那批男生真没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还叫我什么小球小呀的。”

她爱这个带有“小”的绰号,更爱这双小篮球鞋。因为那时正举行月考,女生们常在夜间偷偷的燃起洋烛来看书,她知道这个,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灯后轻手轻脚的摸到各寝室门口去张望。那双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来没声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备推进门去,拿走她们的洋烛火柴。她把搜来的洋烛头及空火柴盒交到训育处去备案,而长段的洋烛及满盒火柴则都攒积起来送我祖母。那时我家正位在乡下,还没有装电灯。

过几天,考数学了。

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有绰号“小爱迪生”,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Mr.周”,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爱迪生太太”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密斯脱周”,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拗口,直至这次考数学的前夜。数学教员告诉我们须把一百六十多个三角习题在两天内统统做齐,然后在规定考试的那个钟头里缴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绩。我横做竖做,还差三十多题总做不出,头部胀痛得厉害,只得丢开两脚规暂到江边去吹些晚上的凉风。

那夜因为全校同学们都在忙着准备月考,因此江边静悄悄地,一轮月亮高悬在上头。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Sin A加Cos B”,三角题目愈念愈念得心里烦起来。还不曾走到凉亭底下,蓦听得亭脚下发出一句轻轻的问话:“你的三角做好了吗?密斯丁。”

我吓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时,却又忍不住脸热起来。“还没有呢!”我低下了头回答。

“明天不是要缴卷吗?”

“我做不出,”我又惭愧又怀着希望,“你肯给我帮些忙吗?密斯脱——周。”我用力念出这拗口的“周”字。

于是他便问我哪几个问题做不出,我随口告诉他几个,心里慌得厉害,三十多个做不出的题目只能想出十三五个。我说我要到自修室里去拿书来。他教我快些;他在江边等我。

我低头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来步路,在转角布告板处,我瞧见五姑母铁青着脸站在后边。

“你此刻跑到什么地方去呀?”她恶狠狠地问我。

“自修室,”我的兴奋立刻变为恐慌,说了后怕她不够满意,接着又加上一句:“做数学习题去。”

“你们明天考数学吗?”

“是。”

“那么,”她冷笑一声,“你倒还有空工夫同人家搭白?”

我恨不得捣碎那座金字塔,折断那支两脚规,谁会相信爸爸有着这么一个可厌的姊姊呢?

但,我终于不敢拿了书重到江边,只低头伏在自修桌上恨恨的拿着圆规乱划。我当然没心思做三角习题。

夜课自修时她照例来监督,女生们谁打一个呵欠也得受她噜嗦,于是她们寻她开心,故意拿数学英文等问题去请教她,她板起脸孔回答:“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问去问……”

“但是,先生,像你这样好学问还怕不会解释这类粗浅的题目吗?省得我们黑暗里跑来跑去找别个先生,你就马马虎虎的做些责任以外的事吧!”

她却不过要求接过书来看,但,立刻又把它递还给央求的人了,她说:“问题虽浅得很,但我总不能做责任以外的事。”

我心里暗暗痛快,正也想拿个三角题目去胡缠时,瞥见窗外王妈探首探脑在向我霎眼。我假装解手的样子轻溜出去,王妈见了我就疾忙上来告诉说:“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里若有预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间,自修室的门开了,五姑母站在门口问:“谁写来的?”她仿佛有着什么预感似的。

“……”我无语递过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缄,”她看了自言自语,但瞥见自修室内有三五个头正在探望,却又疾忙改口:“这是……哦。这是……你大姐给你写来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课到我房间里来拿吧。”她说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个钟头显得特别长,也特别沉闷,至少对于我是有这样感觉。

好容易真个捱到了下课,我在她房间内抖着手拆开这封信,那是三十五个做好的三角习题。谢谢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与周君订婚了。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

有一次,她在我枕头底下翻出本《爱的教育》来,一口咬定说是淫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我辩护了:“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么丁爱贞本人是早已应该开除的了。”

五姑母默然无语,但是仍把这书拿到她自己的书架上去。

后来,她觉得防范青年男女的最妥善办法,还是索性劝我们早些结婚了事。我们结婚时她替我们绣了许多枕头花,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绣老虎头鞋了。

她自己如今还在M中学当女训育员,不过从最近寄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来,她的身体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据她自己信中说,脚趾缝里常患湿气,那么恐怕这双橡皮底的小篮球鞋也不得不暂时割爱了吧,我想。

《旧时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