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琉璃厂

很多人觉得中国书店是家百十来年的老字号。不仅是因为这名号淳雅,更因为一走进中国书店就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古代,整个人也一下子舒缓下来,不由得慢条斯理地翻弄起木头书架上那些夹着纸签的蓝布函套,享受着带着吟味儿的书卷气。

可若论真了说,中国书店的历史并不太久,正式挂牌不过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事情。然而,它又的确与老北京的古旧书行一脉相承,并把这一行当独有的经营文化像化石一样保存下来。因为,中国书店实际上正是老北京几乎所有古旧书铺公私合营的产物。

历史上京城里并没有综合性的大书店,有的只是两三间门脸儿的小书铺,而且数量也不太多,算上书摊儿全市也就百十来家。能雇上两三个伙计的书肆算是大户,更多的是根本没有伙计的连家铺子——前面一间房摆上两架子旧书,再摆上一桌二椅供顾客歇脚。一掀门帘子,后面就是他们家了。

别看数量少、店面小,可整个古旧书业在京城的生意场上那可是数得着的行当。一来是因为这些书铺都扎堆儿在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像东安市场呀、隆福寺呀、西单呀,特别是城南的琉璃厂一带。更重要的是,小书铺的主顾常常是社会上的大人物,要么是有头有脸的文化名流,要么是宦游回归的显贵达官。这一特色已然传承了几百年。

京城书香源有种。这里的古旧书业早在明代就已经相当发达了。三年一次的会试把上万名赶考的举子集中到京城,再加上翰林院、国子监、四译馆等机构里那些弄学问的文官,带动着皇城子民们从来就以知书达理为荣。士大夫们自然是离不了经史子集,黎民百姓也有自己喜欢的唱本词话。首善之区因为弥漫着书香而有了高贵的灵魂,也让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那么点儿文化优越感。

明代的书肆原本都在内城。到了清代实行旗民分城而居,内城住的是尚武爱玩儿的八旗子弟,舞文弄墨的汉族文人大多住在宣南,而且,专门接待各地官员和举子的会馆也在这附近。渐渐地,琉璃厂一带形成了京城最大的文化市场,字画店、南纸店、刻字铺、古玩行等等一应俱全,其中数量最多的就要数一家家大大小小的书肆。

到了乾隆盛世,朝廷设立“四库馆”,编修卷帙浩繁的《四库全书》。纪晓岚等编纂人员往往是下班之后直奔琉璃厂仔仔细细地淘书,搜罗校阅文献需要考据的典籍善本。从此,那一间间不大的书铺不经意间演变成了京城文人学士的宝地。而逛旧书铺,淘善本书也成了这个人群特有的生活方式。

对于读书人来讲,在琉璃厂逛书铺是一桩充满情调的雅事。一间间书铺这家走走那家串串,一天下来绝不会觉得烦。因为这几十家店的藏书风格不尽相同,有的偏重音韵、训诂;有的专收金石拓片;还有的是从外省购进的珂罗版典籍。若是逛累了可以坐下来喝口茶,说不定能正巧碰上哪位知名学者聊聊。掌柜的见几位聊高了兴会不失时机地呈上笔墨纸砚,这一幅墨宝就算留下了。

有意思的是,后来改造成中国书店之后,那一间间小书铺子的格局曾经被打通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堪称是全国最长的书店,从南端的海王村沿着南新华街路东向北延伸,足有公交车一站地远。那条摆满了各种古籍的长廊曾经令多少人流连忘返!直到上个世纪末,一有闲工夫就徜徉于此享受书香雅韵依然是北京读书人所迷恋的乐事。他们可以在这足足淘上一整天书。若是邂逅了一本自己青睐的好书却没带够钱,他们会把那书卷偷偷藏在书柜的某个角落里。过上几天,再特意带了钱过来买。而那书卷,依然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等待主人把它带回家。

淘书并不是简单的买书。淘书的乐趣在于像淘米一样以平和舒缓的心态从浩如烟海的旧书黄卷堆里遴选出自己得意的珍品,甚至只是那几片发黄的残页。淘书者有时是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苦寻,可有时又是并无直接目标的邂逅。或欣慰,或惊艳,或惋惜,或怅然……千般情感就产生于手指与微黄的纸张轻轻碰触之间。对于爱书者而言,淘书的过程是一种莫大的精神享受,其间所体味到的那种不期而遇的喜悦简直让人上瘾。而提供了这种独特享受的古旧书店自然也就成了文化人永远的精神憩园。

早先大多数书铺门脸不大,说不上华贵,但也不算寒碜;缺少奢华的摆设,然而却透着旧皇城的老气派。未进门时,您抬头就先看到古朴的牌匾——或叫某某阁,如来薰阁、青藜阁、松筠阁;或称某某斋,如邃雅斋、萃文斋、鼎古斋;或题某某堂,如带草堂、文澜堂、文奎堂……这些名号不仅起得雅韵悠扬,而且不乏名家手笔,兴许一家不起眼的小书棚就能挂着翁同龢或梁启超的真迹。店家这么做当然有炫耀的意味,不过也恰恰说明了这个行当和文化名流非同寻常的亲近关系。

撩开大竹门帘,推开那两扇有些褪色的朱漆木门进到店里,顿时感受到一股温良淳厚的氛围。就像透过老式窗棂上的玻璃撒在条案上的那缕慵懒的阳光,并不耀眼,却让人感觉到最古老的韵律。店里无论是掌柜的还是伙计,对顾客永远是那么恭敬和谦卑,永远微微弓着身子用极柔润的语调轻声和顾客打着招呼:“李先生来啦!这套《乐府诗集》替您收着呢。您先留着看?”“呦!王老师!这套嘉靖刻本可是从王府里流出的。我匀给您?”尽管他们做的是买卖,但他们特意回避说出“买、卖”两个字。他们非常了解自己的顾客。在读书人心里,书是文雅而高尚的。为读书人服务的书铺所经营的当然也不是简单的商品,而是厚实的文化积淀和独特的人文情调儿。这路买卖的独到之处表面上是对作为衣食父母的读书人的尊重,骨子里却是对学问的由衷敬仰。

书铺的伙计真正做到了“知书达理”。他们虽未必有太深的学问,但顾客来个一两趟就知道您是研究哪路学问的,可能需要哪些版本的书籍。等到您再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您喜欢的书和想找的书全都预备好了,有时甚至比您想得还全。他们背熟了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再加上十几年在书堆里的历练,对于各种版本乃至行款特征已经了然于心。读书人对这么用心的伙计自然也多了几分敬重,所以并不喊他们做伙计或店员,而是亲切地称为“书友”。

书友与文人之间因书而结缘,最终发展成为几十年交情的故事比比皆是。这也就让古旧书行一直延续着送书上门的传统。当他们搜罗到一套某位学者感兴趣的善本时,会赶紧用包袱皮一裹送到人家府上:“这套先放您这儿,您留着看。要是不喜欢您言语,赶明儿我再取回去。”可谁又忍心让殷勤周到的书友大老远白跑一趟呢?买卖就这么做成了。这种满含人情味儿的传统一直保持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书店。那时几位老师傅还依然会蹬着自行车从琉璃厂跑到西郊的北大、清华去送书,然后带着书单回来为他的教授老朋友四处寻书。其实,也没谁要求师傅们这么干,只不过是这几十年来“为书找人,为人找书”已然成了他们的生活习惯。

说到找书,那可是件有意思的事儿。等着送货上门的坐收要算是最基本的方式。看似简单,也还就真的等来过明版古书。走街串巷是这一行的传统,直到中国书店时期,收购员能一年两百多天在各地搜罗淘换散失于民间的古籍。从废品收购站,从农家的灶膛前,甚至从造纸厂的化浆池边抢救下珍贵版本的例子不在少数。他们无意中成了古老文化的守护神。

时光流转,一些传统的找书方式已经不存在了,就比如入大户。清末民初,很多丢了铁杆庄稼的旗人败了家,于是纷纷变卖家产。变卖家产也是有顺序的,最先卖的通常是藏书,然后才是字画、古玩,之后没的卖了才会卖房产。还有的人家老人原本是喜欢书的,老人过世,那些不成器的子孙们赶紧忙着分家。对于纨绔子弟来说,最没用的当然是书,不如把它变成钱分了。这些人家几辈子藏的书经常能有一屋子,甚至一座藏书楼。古旧书铺怎么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于是赶紧上门入户,以很便宜的价格整车拉回来。然后再认真遴选,里头还真藏着名人题跋、批校或抄录前人批校的印、抄本。

再比如老北京有摆摊儿贩卖各种旧货的鬼市,什么古玩字画、文房四宝、古旧书籍应有尽有。当然,鱼龙混杂,真假难辨。能不能得着真东西赌的是个眼力。书铺的人也经常天还没亮就去赶南晓市,从“打鼓儿的”当破烂收来的旧书中精心淘宝。他们不会打眼,因为他们见得太多了,哪本书多少函,多少册,每页多少行多少字,刊刻特点及版本源流都能烂熟于心。真正的好货色是逃不过他们眼睛的。不错,作为商人他们练就这身功夫为的是赚钱,可他们却不自觉地担当起了京城文化的守护神。

而今,爱好古旧书的人尽管没那么多了,但那一缕悠远的书香依然萦绕着离高楼大厦咫尺之遥的琉璃厂。在那儿,有一群中国书店的老师傅们依然传承着我们民族智慧古老的牌记,默默地守望着那块读书人心目中神圣的乐土。

《京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