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一世界

现在的北京人,真正住过四合院的并不多。对四合院的种种情愫,恐怕更多的是来自于儿时所住的大杂院。十几户合住在一个院子里一过几十年,召唤一句马上有人应声,趔趄一下立刻有人过来搀扶,虽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却也留下了令人割舍不得的记忆。当然,那些大杂院几乎都是从曾经的四合院演化过来的。

北京人心目中的四合院,并不单单是指某种形式的建筑,而是说关起院门来团团圆圆住着一户人家。作为家长的老人年高德劭,几个儿子都有体面的事情做,媳妇们孝顺,孙儿、孙女也都招亲戚朋友喜欢。一家人居住在一起和睦有序,行动坐卧遵循着传统与规矩。

至于这座院落的结构,自然也是为这种生活特意设计的。对于街面上的外人来讲,院子是完全封闭的。除了那两扇朴素却讲究的院门,四周都是严严实实的砖墙,几乎没有任何装饰。院门一关,门杠一顶,街面儿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似乎都无所谓。偶尔见有檐墙上开小窗户的,也都非常窄小而且要高到让行人看不见里头。左右街坊间以厢房的后墙相隔,自然也是相安无事。先贤“居之安”的理念,被这精巧的院子体现得淋漓尽致,真可谓一户一世界。

院子的大门也叫街门,单单看一眼门楼的式样就可以推断主人的身份。开在中柱上的广亮大门那可不得了,门里必是有着相当品级官员的大宅院。普通僚属家的街门要相对窄小,两扇木门装在檐柱后面的金柱上,所以叫金柱大门。这两种住家尽管富贵但也只能叫做“宅门儿”。有爵位的贵戚之家才称得上是“府”。

平头百姓家的如意门直接安装在檐柱上,装饰可繁可简。巨商富贾家的门楣装饰着精美的砖雕,文人墨客的宅子只是用青瓦组成钱纹。若是哪座门楼忽然改变了规制式样,那可就叫“改换门庭”了。

此外,还有随墙开设的小门楼,俗称“鹰不落”。那院子里通常只有简单的一两排房,当然也就不能算是规矩的四合院了。规矩的四合院不仅建得四面有房,而且至少是能分出里外的两进院落。这种格局内外有别,既可以保护内宅的隐私,又便于遵循古老的礼数。有些还是正房后面带着后罩房的三进院落,后院里住着将出阁的闺女。这样的院子也就堪称四合院的经典了。

与官府和寺庙截然不同,四合院作为私宅,大门是不能开在中轴线上的。标准的宅院坐北朝南,门要开在东南角。那些坐南朝北的院落则要把门开在西北角。这么开门符合古老的五行学说和风水上的讲究,不过最简单的道理在于,北京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冬天的寒风也多是卷着黄沙的西北篓子。下雨时水流的方向,刮风时风吹的方向,自然就成了院子开门的位置。所谓风水,无非是考虑到风在动,水在流。

踏着青砖铺就的门道进得院来,一抬眼就看见镶嵌在东厢房山墙上的影壁。俊秀的青瓦帽檐下是用一尺见方的青砖斜向拼成的壁芯,光滑平整,四周的砖雕简洁而精细,让人进门就觉得舒心、利落。影壁边上也有种了些爬山虎的,浓绿的枝叶顺着青砖盘曲而上,映衬出一份别样的雅韵。

往左一转是头一进院落,一般瘦长而并不宽敞,却有着很高的利用率。做买卖送东西的只能走到这里,生疏的来宾也是在这里活动。左手一拉溜三间南房称为倒座。倒座的房檐和宅门的内檐正好在一条线上。这里可以接待来办事的客人,也可以临时住宿远来的亲朋,平常日子则堆放些不常用的杂物。尽管倒座装饰简单,四合院里却少不了,间数未必与正房相同,但柱子绝不能对着正房的门。

倒座的对面就是一堵不厚的卡子墙。比院墙略矮,正中开的垂花门可算院子里最漂亮的建筑了。那一殿一卷式的屋宇如同亭榭一般精巧,还能为进出的行人遮风挡雨。这与其说是一道门,倒不如说是划分家里和外头的标志。只有能被请进这道门的人,才能称得上是主人的至亲密友。旧时院子里生活的女眷们也不轻易迈出这道门。

垂花门正面的清水脊下那对悬柱通常雕刻成倒垂的花蕾,漆成旋转的七彩螺旋,让人未进院子先就眼前一亮,感觉到一股灵秀之气。不知您数过没有?那是正好二十四条彩线,代表着二十四个节气生生不息。垂花门的正面是四扇墨绿色屏风,平时是不轻易开的。要进院子只能沿着两侧的抄手游廊走到东、西厢房,甚至一直走到正房。这样外院走动的客人不能一眼看到院里,院里的眷属们当然也不能轻易看见外面。只有来了贵宾或办大事的时候,那四扇屏风才能郑重其事地打开。垂花门下青砖铺就的高台四边镶嵌着朴素的青石条。这儿既是主人迎接贵客行礼的所在,也是女眷与亲友依依惜别的场所。若是老人做寿请来了堂会,这里又变成了小小的戏台。

进了里院感觉一下变了。方方正正的院子未必多大,却能让人觉得特别豁亮。青砖铺就的十字形甬道是堂屋和左右厢房相连的路,两旁土地上的花池里栽着雪白的丁香或火红的石榴。花开时节,小风一吹,无数花瓣撒满院子。也有的人家种着丝瓜或紫藤,浓绿的棚架把青砖黛瓦下的院落点缀得生机盎然。盛夏时节,绿色浓荫渗透到屋子里,足不出户就能体会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境了。只是北京见不到南山,而代之以西山或是北山。若是正房两边带有耳房的院落就更有韵味儿了。耳房前的露地可以陈设上假山石,布置成一处精致的园景。

院子里当然也可以栽树。不过,不是随便什么树都能栽的。北京人喜欢的是柿子树或枣树,为的是讨个“事事如意”或“早早红火”的口彩。不能栽的是梨树或桑树,“离”和“丧”让人听起来不舒服。再有,也不能种松和柏,因为那是属于阴宅的树。而且,栽树必定要种上两三棵而不能只是一棵。方框里有个木是个“困”字,也是非常忌讳的事。

北京人理解的院子即使从建筑上讲也不仅仅是周围那一圈房子,很大程度上更是中间这片可以接到地气的场地。在院子里,春天的正午,晚景怡然的老人可以在堂屋前的太阳地儿里和孙儿孙女们嬉戏着淘气的小花猫;夏日的黄昏,家里人围坐在藤架下听着蝉鸣吃着西瓜乘凉;八月节到了,一轮明月下女眷们摆好供桌,码上月饼许下心愿;除夕之夜,孩子们在院子里噼噼啪啪地放着炮仗,甬道上还要铺上芝麻秸让人“踩岁”……年年岁岁就这么循环往复地过着。遇到家里有红白喜事或是老人做寿,院子又成了搭棚办事的场地——哪怕是再节俭的人家儿,一辈子下来也得有这几件大事不是?在院子里摆上十几桌,请请亲戚朋友是少不了的礼数……其实境随心转,在四合院里精心营造的这一方天地,就是人们心底那片世外桃源。

院子对面坐北朝南是三间高大的正房。这房间的尺寸是有一定之规的,定这个规矩的并不是人,而是太阳。冬至这天正午,老人若是坐在堂屋正中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暖洋洋的太阳要能正好照在膝盖上。到了夏至这天的正午,几乎直晒的阳光会顺着高高房檐落在门口,却不能进屋。用这个标准算出房间的进深,画方了就是规规矩矩的一间房。

堂屋的两扇木门顶天立地。里面布置得庄重大方,正中靠墙的条案上常常摆放着成套的掸瓶、帽筒,中间座钟的嘀嗒声度量着宁静的时光。这里是四合院最重要的场所,家人聚会和节日祭祖都在这里举行。左右两间房的前脸儿窗明几净,不高的窗台上镶嵌着整面雕窗。这样既保障了屋里能享受到充足的阳光,又可以让安居其中的老人不出屋就看见院子的每个角落。对于作为家长的老人,这个院子里是无所谓隐私的。

东西两侧的厢房也是三间,门窗都朝着院子当中,通常都是儿女住着。按照“左”为上的传统,东厢房往往比西厢房略大,这也保证了两厢的门并不直接相对,但从采光来说又是西厢房要比东厢房住着舒服。东厢房大多会做厨房兼餐厅,供一家人享受围炉之乐。西北风一吹,房顶烟囱上的炊烟正好被吹出院子,飘在胡同里。

四合院里的生活曾经是一门世俗的艺术,可俗得那么雅气。那一方温暖的天地让人觉得亲近,正像一首带着京韵的淳美童谣,俗得那么有味道。

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大部分四合院不再专属于某一户人家,而是变成了住进几户或是十几户居民的大杂院。那种原本对外封闭对内透明的建筑结构让居住其中的人们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大家庭的感觉。“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几户人家共同营造出一种新型的生活气氛——相安无事,融融乐乐,又相互帮衬。缺盐少油可以到隔壁去借;临时出门可以托付一声让对门大婶子帮着看门;谁家有个事儿邻居们都会伸把手。三伏天,家家支张小桌子在院子里吃饭;大年三十,相互拜年送饺子……大家相互尊重过着各自的日子,共同度过了太多的艰辛。白天的院子自由出入,天黑以后照例要关好街门,顶上门杠。那时的院子虽然没有了从前的宁静,倒也还算整洁,因为是各家各户轮流打扫卫生。院子的结构基本没有大改,只是各家窗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接出来一间小厨房。

1976年地震之后,院子里开始搭建起形形色色的抗震棚,而后又演变成红砖盖的简易房,并且渐渐占满整个院子。屋顶裂了缝的清水脊索性拆了改成水泥瓦。垂花门围上墙成了住房。甚至连宽敞的门洞里也能搭出一间小屋娶媳妇用。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小道从院门口弯弯曲曲连接着各家各户的门。那感觉并不能叫曲径通幽,而只能叫憋屈。

尽管衰败,但大部分院落的大结构还在,明眼人还能看到骨子里当初那份从容的气韵,边边角角上残存的砖雕和磨砖对缝的墙面也还流露着往日的神采。

也就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随着大规模的城市改造,上千条胡同里十几万个大大小小的四合院,在为这座城市服务了一两百年之后,被当做危旧房彻底推平了。那些院落里曾经的居民永远离开了院子,怀着复杂的心情搬到了四环、五环以外新建小区的单元楼。四合院里所特有的从容与怡然,成了永远的北京梦。

《京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