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到在“百花齐放”的今天,会有一朵已经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复活,从枯萎中又放出它以往的灿烂光辉,让人们重见到那朵一直在怀念中的旧花的风姿。这不仅是我意想不到的,恐怕有许多人也想不到的,所以我拿起笔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味儿,又是欢欣,又是愧恨。我高兴的是盼望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今天居然实现了。我首先要感谢共产党!若是没有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恐怕这朵被人们遗忘的异花,还是埋葬在泥土下呢!这些年来,每天缠绕在我心头的,只是这件事。几次重病中,我老是希望快点好——我要活,我只是希望未死前能再看到他的作品出版,可以永远的在世界上流传下去。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的灵魂,决不能让它永远泯灭!我怀着这个愿望活着,每天在盼望它的复活。今天居然达到了我的目的,在极度欢欣与感慰下,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代表我内心的狂欢。可是在欢欣中我还忘不了愧恨,恨我没有能力使它早一点复活。我没有好好的尽职,这是我心上永远不能忘记的遗憾。
照理来说,他已经去世了整整二十六年了,他的书早就该出的了,怎会一直拖延到今天呢?说来话长。在他遇难后,我一直病倒在床上有一年多。在这个时间,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有想到。病好以后,赵家璧来同我商议出版全集的事,我当然是十分高兴,不过他的著作,除了已经出版的书籍,还有不少散留在各杂志及刊物上,需要到各方面去收集。这不是简单的事,幸而家璧帮助我收集,许多时候才算完全编好,一共是十本。当时我就与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一大包稿子全部交出。等到他们编排好,来信问我要不要自己校对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抗战已经快要开始了。我又是卧病在床,他们接到我的回信后,就派人来同我接洽,我还是在病床上与他们接洽的罢!我答应病起后立刻就去馆看排样。可是没有几天,我在床上就听得炮弹在我的房顶上飞来飞去。“八•一三”战争在上海开始了。
我那时倒不怕头上飞过的炮弹,我只是怕志摩的全集会不会因此而停止出版。那时上海的人们都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天天的过去,我又是在床一病三月多不能起身,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直到我病好,中国军队已从上海撤退。再去“商务”问信,他们已经预备迁走,一切都在纷乱的状态下,也谈不到出版书的问题了。他们只是答应我,一有安定的地方是会出的。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前途一片渺茫,志摩的全集初度投入了厄运,我的心情也从此浸入了忧怨中。除了与病魔为伴,就是成天在烟云中过着暗灰色的生活。一年年过去,从此与“商务”失去了联系。
好容易八年的岁月终算度过,胜利来到,我又一度的兴奋,心想这回一定有希望了。我等到他们迁回时,怀着希望,跑到商务印书馆去询问,几次的奔跑,好容易寻到一个熟人,才知道他们当时匆匆忙忙撤退的时候是先到香港,再转重庆。在抗战时候,忙着出版抗战刊物,所以就没有想到志摩的书,现在虽然迁回,可是以前的稿子,有许多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志摩的稿子,可能在香港,也可能在重庆,要查起来才能知道这一包稿子是否还存在。八九年来所盼望的只是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我走出“商务”的门口,连方向都摸不清楚了,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了;我说不出当时的情绪,我不知道想什么好!我怨谁?我恨谁?我简直没有法子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向谁去诉我心中的怨愤?在绝望中,我只好再存一线希望——就是希望将来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原稿,因为若是全部遗失,我是再没有办法来收集了,因为我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我心里只是怕,怕他的作品从此全部遗失,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多次的催问,那些办事的人又是那样不负责任,你推我,我推你,有时我简直气得要发疯,恨不得打人。最后我知道朱经农当了“商务”的经理,我就去找他,他是志摩的老朋友。总算他尽了力,不久就给我一封信,说现在已经查出来,志摩的稿子并没有遗失,还在香港,他一定设法在短时期内去找回来。这一下我总算稍微得到一点安慰,事情还是有希望的,不过这时已经是胜利后的第三年了。我三年奔走的结果,算是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复。这时候,除了耐心的等待,只有再等待,催问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平心静气的坐在家里老等——等——等。一月一月的过去还是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慢,我急在心里;他们慢,我又能什么办法?
谁知道等来等去,书的消息没有,解放的消息倒来了。当然上海有一个时期的混乱,我这时候只有对着苍天苦笑!用不着说了,志摩的稿子是绝对不会再存在的了,一切都绝望了!我还能去问谁?连问的门都摸不着了。
一九五○年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多。在病中,我一想起志摩生前为新诗创作所费的心血,为了新文艺奋斗的努力,有时一直写到深夜,绞尽脑汁,要是得到一两句好的新诗,就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的立刻拿来我看,娓娓不倦的讲给我听,这种情形一幕幕的在我眼前飞舞,而现在他的全部精灵蓄积的稿子都不见了,恐怕从此以后,这世界不会再有他的作品出现了。想到这些,更增加我的病情,我消极到没法自解,可以说,从此变成了一个傻瓜,什么思想也没有了。
呆头木脑的一直到一九五四年春天,在一片黑沉沉的云雾里又闪出了一缕光亮。我忽然接到北京“商务”来的一封信,说志摩全集稿子已经寻到了,因为不合时代性,所以暂时不能出版,只好同我取消合同,稿子可以送还我。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使我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不断的念着:还是共产党好,还是共产党好!我这一份感谢的诚意是衷心激发出来的。回想在抗战胜利后的四年中,我奔来奔去,费了许多力也没有得到一个答复,而现在不费一点力,就得到了全部的稿子同版型,只有共产党领导,事情才能办得这样认真,我知道,只要稿子还在,慢慢的一定会有出版机会。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埋没任何一种有代表性的文艺作品的。一定还有希望的,这一回一定不会让我再失望的,我就再等待罢!
果然,今天我得到了诗选出版的消息!不但使我狂喜,志摩的灵魂一定更感快慰,从此他可以安心的长眠于地下了。诗集能出版,慢慢的散文、小说等,一定也可以一本本的出版了。本来嘛,像他那样的艺术结晶品是决不会永远被忽视的,只有时间的迟早而已。他的诗,可以说,很早就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每一首诗里都含有活的灵感。他是一直在大自然里寻找他的理想的,他的本人就是一片天真浑厚,所以他写的时候也是拿他的理想美景放在诗里,因此他的诗句往往有一种天然韵味。有人说,他擅写抒情诗,是的,那时他还年轻,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他是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爱情,在失败时就写下了许多如怨如诉的诗篇;成功时又凑了些活泼天真、满纸愉快的新鲜句子,所以显得有不同的情调。
说起来,志摩真是一个不大幸运的青年,自从我认识他之后,我就没有看到他真正的快乐过多少时候。那时他不满现实,他也是一个爱国的青年,可是看到周围种种黑暗的情况(在他许多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当时的性情),他就一切不问不闻,专心致志在爱情里面,他想在恋爱中寻找真正的快乐。说起来也怪惨的,他所寻找了许多时候的“理想的快乐”,也只不过像昙花一现,在短短的一个时期中就消灭了。这是时代和环境所造成的,我同他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我们的理想快乐生活也只是在婚后实现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其间的因素,他从来不谈,我也从来不说,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了解,其余是没有人能明白的。我记得很清楚,有时他在十分烦闷的情况下,常常同我谈起中外的成名诗人的遭遇。他认为诗人中间很少寻得出一个圆满快乐的人,有的甚至于一生不得志。他平生最崇拜英国的雪莱,尤其奇怪的是他一天到晚羡慕他覆舟的死况。他说:“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起就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的这种议论无形中给我一种对飞机的恐惧心,所以我一直不许他坐飞机,谁知道他终于还是瞒了我愉快的去坐飞机而丧失了生命。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今天的新诗坛又繁荣起来了,不由我又怀念志摩,他若是看到这种情形,不知道要快活得怎样呢!我相信他如果活到现在,一定又能创造一个新的风格来配合时代的需要,他一定又能大量的产生新作品。他的死不能不说是诗坛的大损失,这种遗憾是永远没法弥补的了。想起就痛心,所以在他死后我就一直没有开心过,新诗我也不看□,不看杂志,好像在他死后有一个时期新诗的光芒也随着他的死减灭了许多似的,也许是我不留心外面的情形,可是,至少在我心里,新诗好像是随着志摩走了。一直到最近《诗刊》第一期□,我才知道近年来新诗十分繁荣,我细细的一首一句的拜读,我认识了许多新人,新的创作,新的□□,我真是太高兴了,志摩生前就无时无刻不为新诗的发展努力,他每次见到人家拿了一首新诗给他看,他总是喜气气的鼓励人家,请求人家多写,他恨不能每个人都跟着他写。他还老在我耳边烦不清楚,叫我写诗,他说:“你做了个诗人的太太而不会写诗多笑话。”可是我□个笨货,老学不会。为此他还常生气,说我有意不肯好好的学。那时我若是知道他要早死,我也一定好好的学习,到今天我也许可以变为一个女诗人了。可是现在太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1957年2月,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