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通
先生:
这是哪里说起!苍天因何绝我如斯!想我平生待人忠厚,为人虽不能说毫无过失,也从不敢做害人之事,几年来心神之痛苦也只是默然忍受,盼的是下半世可以过些清闲的岁月,谁知苍天竟打我这一下猛烈的霹雳,夫复何言?天有眼,地有灵,难道没有慈悲之心么?叫我怨谁好,恨谁是?命也运也,先生,我万想不到会有这等事临到我头上来的,我,我还说什么?上帝好像只给我知道世上有痛苦,从没有给我一些乐趣,可怜我十年来所受的刺激未免太残酷了,这一下我可真成了半死的人了,若能真叫我离开这可怕的世界,倒是菩萨的慈悲,可是回头看看我的白发老娘,还是没有勇气跟着志摩飞去云外,看起来我的罪尚未了清,我只得为着他再摇一摇头与世奋斗一下,现在只有死是件最容易的事了,我还是往满是荆棘的道去走罢。我,生前无以对他,只得死后来振一振我这一口将死的气,做一些他在时盼我做的事罢。希望天可怜我,给我些精力,不要再叫病魔成天的缠我。我一定做些惊人的事,叫他在泉下亦笑一笑,才不负他爱我的一片心,只可怜充此后便一个人来打天下了。以后的寂寞的岁月怕没有些勇气也难以往下过的。这一种的惩罚我现在默认了,我一点儿也不怨天,也不恨人,我只是含悲忍痛的自认。咳,先生!我希望你也给我些最后相助,我已受着天地间最厉害报罚,我愿意不要再受人们的责问,你也是知道我的一个人,我现在心里痛,也非笔默所能形容的,一个心高气傲的我,现在打得心灰意懒的了。从此我只寄托我的心在事业上了,别的事情我是一概丢去了,小曼从此变一个人了,你们看罢。
我才起床了两天,许多事还没有力气去做,我以后的经济问题,全盼你同文伯二人帮助了,老太爷处如何说法文伯也都与你说过了,我只盼你能早日来(最好王文伯未走之前),文伯说你今天来信又有不管之意,我想你一定不能如斯的忍心,你爱志摩你能忍心不管我么?我们虽然近两年来意见有些相左,可是你我之情岂能因细小的误会而有两样么?你知道我的朋友也很少,知己更不必说,我生活上若不得安逸,我又何能静心的工作呢?这是最要紧的事,你岂能不管呢?我怕你心肠不能如斯之忍罢!当初本是你一人的大力成全我们的,我们对你的深情永不忘的,现在志摩丢下我一人,我不死也为他,不然我又有何留恋呢?我这种终日因在病魔中的人本无多日偷生,我只盼你能将我一二年内的生活费好好与我安排一下,让我在这个时间将志摩与我的未了心愿做就,留下些不死的东西,不负他爱我之情与朋友盼我之意,我即去天边寻我的摩,永远的相亲相爱,那时想象朋辈一定不能再有怨我之处了,只是这二年内我再不能受经济的痛苦了。
志摩还有不少信、日记在京请你带下,不要随便与人家看,等我看过再发表,我想他的信、日记,以后由我自己编,三个月内一定可以有二本出版,可是亦望你好好的帮我一下,洵美之意也愿意他的东西一起由我自编,最好你能早来海上多等些日子,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的做一下,我还想通知各好友处,如他的信愿意发表的,也寄给我,他的诗和散文如有,我看请你同他编一下,因为我一人怕来不及,我还想写一本我所知道的志摩,不过我近年于学识是荒废的可怕,我日内即好好的用一下死功,我也可借此将我的心用在别的上,不然我想怕半年也活不了,洵美说现在的版税每月连五十块钱都没有,全要看我们将来的了。
我昨天寻了一天也不见志摩上次在外国给我的那一百封信,真气得我半死,因为去年先父故时,家中乱极,许多东西都在那时不见的,明天我再找一下,希望可以寻着。他信虽不少,可是英文的多,最美的还是英文,不知可以发表否?
叔华来信想将她那里的信送我,我真是万分的感谢她,在此人情浅薄的时间,竟有她这样的热心,叫我无以相对。
先生我同你两年来未曾有机会谈话,我这两年的环境可说坏到极点,不知者还许说我的不是,我当初本想让你永久的不明了,我还有时恨你能爱我而不能原谅我的苦衷与外人一样的来责罚我,可是我现在不能再让你误会下去了,等你来了可否让我细细的表一表?因为我以后在最寂寞的岁月愿有一二人能稍微给我些精神上的安慰。
现在我精力将尽,手腕发抖,还有许多话写不下去了,等下次再谈罢,希望你在百忙中能与将日后的办法好好的安排一下,因我受此一击后,脑子都有些麻木了,有时心痛起来眼前直是发黑,一生为人,到今天才知道人的心是真的会痛如刀绞的,苍天平空抢去了我惟一的可爱的摩,想起他待我的柔情蜜意,叫我真不能一日活,我的眼泪也已流干,这两日只是一阵阵的干痛,哭笑不能。先生,我,唉,我简直没有话可说了,只盼苍天□□大家,给我些勇气,让我能做完我这未了的心愿,不半途而死,那还是无以对我的爱摩。心碎而痛我强忍□□,先生盼你救我一救罢!
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