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其他地方一样好的地方[1]

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的怀旧感便越是复杂。在梦中,由于狂躁症或晚餐的缘由,或是由于两者的共同作用,有人追赶我们,或我们追赶别人,置身于街道、胡同和林荫道的复杂迷宫,这迷宫仿佛同时属于好几个地方,我们置身于一座地图上不存在的城市。惊慌失措的飞奔通常始自故乡城,然后会无可奈何地止于我们去年或前年逗留过的城市中一道灯光暗淡的拱门下。同样,这位旅行者最终会不知不觉地发现,他到过的每个地方都会成为他夜间噩梦的潜在场景。

让你的潜意识摆脱此类重负的最好办法就是拍照,因为你的相机就是你的避雷针。洗印出来的陌生建筑立面和街景会丧失其强大的三维效果,不再具有一种可能代替你现有生活的氛围。但是,我们不能不停地按快门,不停地对焦距,同时手里紧紧抓着行李、购物袋和伴侣的胳膊肘。怀着一种特殊的复仇感,陌生的三维效果会闯入那些毫无防备的人的感官世界——在火车站、机场和公交车站,在出租车上,或在晚间不慌不忙出入餐厅的散步途中。

火车站最为阴险。这些为你们的到来和本地人的出行而建造的大厦通过暗示,将那些因各种刺激和预感而紧张不已的旅行者直接推至深处,推入一种陌生存在的内核;这种陌生的存在借助那些不停闪烁的巨大招牌——“仙山露”、“马丁尼”、“可口可乐”,火热的字母让你想起那些熟悉的地方——却伪装成为恰恰相反的东西。啊,那些火车站前的广场!喷泉和领袖塑像,繁忙疯狂的交通和广告牌,妓女、吸毒青年、乞丐、酒鬼和打工者,出租车以及那些正在嘟嘟囔囔、高声揽客的身材矮胖的出租车司机!每位旅行者内心的不安会使他更清楚地记下广场上出租车站的方位,而非本地博物馆中那些大师作品的具体位置,因为后者并不能保证提供一条退路。

一个人旅行得越多,他关于出租车站、售票处、前往站台的捷径、电话亭和厕所等所在位置的记忆便越是丰富。如果不经常再次造访,这些车站及其毗邻地区便会在你的意识中相互融合、重叠,如同任何一种储存过久的东西一样,最后变成一只静卧在你记忆底层的巨大的、砖石和钢铁结构的、散发着氯气味的八爪妖怪,每新到一个地方,那怪物身上便会增添一只新的触角。

也有一些明显的例外:作为众车站之母的伦敦维多利亚火车站;罗马那座涅尔瓦时期的杰作,或米兰那座花哨的纪念碑式建筑;阿姆斯特丹的中央车站,它钟楼上的表盘能显示风向和风速;巴黎北站,或里昂车站以及它那家不可思议的餐厅,在餐厅里,你可以一边在丹尼[2]的壁画下品味极好的鸭子[3],一边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打量下方缓缓驶离的列车,朦胧地感觉到某种新陈代谢关系;法兰克福红灯区附近的中央车站;莫斯科的三站广场[4],这里是陷入绝望、迷失方向的理想之地,即便对于母语是俄语的人而言也是如此。不过,这些例外与其说是在确认规则,不如说是在构成一个可供继续扩展累加的内核或轴心。它们那些皮拉内西[5]式的穹顶和楼梯会与潜意识产生呼应,甚至能拓展潜意识的空间;至少,它们会一直留在那里,留在大脑中,一直在期待添加。

《悲伤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