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不久之前,在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小城里,我就遇到过诸如此类的一个尝试:用镜头来描写诗歌的现实。这是一个小型影展,有三十余幅照片,照片上的人都是二十世纪诗人们爱过的人,即妻子、情人、姘妇、男孩和男人。时间实际上始自波德莱尔,止于佩索阿和蒙塔莱;每帧照片旁都附有一首与之相关的著名抒情诗,诗作用原文和译文两种文字排出。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妙的念头:将过去塞进覆着玻璃的展架,展架里装着黑白的正面照、侧面照和四分之三侧面照,相片中的正是诗人们和那些可以等同于他们自身或他们语言之命运的人物。在那里,他们是一群在画廊之窝中被捉到的珍稀禽鸟,人们真的可以将他们视为艺术离开现实的出发点,或更甚,将他们视为现实向更高层次的抒情、向一首诗的过渡。(毕竟,对于一个人衰老的,通常是垂死的面容来说,艺术就是另一种未来。)

这并不是说照片所描绘的那些女人(和一些男人)缺乏能给诗人以幸福的心理的、视觉的或情欲的素质;恰恰相反,这些素质他们是绰绰有余的,虽说禀赋各有不同。一些人成了妻子,另一些人成了情人,还有一些人虽然继续徘徊在诗人的大脑中,但在他的卧室中已成匆匆过客。当然,由于对人类椭圆形的脸庞上应有什么样的色彩主意不一,人们对情人的选择是随心所欲的。通常的一些因素——遗传的、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使选择的范围缩小了,无论对于一个诗人还是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这样。但也许,一个诗人之选择的具体前提,就是那张椭圆形的脸上必须有某种非实用的气息,一种矛盾的、开放的气息,与其追求的本质构成有血有肉的呼应。

这便是“神秘的”、“梦幻的”或“非人世的”这样一些形容词通常所努力要表达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在那座画廊中具有视觉上的随意性的浅发女子较之于过分精准的褐发女子具有压倒性的数量优势。无论如何,大体而言,被那张特定的网捕捉到的飞行的鸟儿确实具有这一特性,尽管它很模糊。意识到了镜头的存在,或是被意外拍下的这些脸庞都程度不同地带有一种共同的表情,即仿佛身在异处,或是感到精神焦点有些模糊。下一刻,当然,她们便会是充满活力的、警觉的、因循的、淫荡的,生下一个孩子或是与朋友私奔,相互争吵或是忍受诗人的不忠,总之是更加确定了。然而,在相片曝光的那一刻,她们仍是她们那试验性的、不确定的自我,这些自我就像一首发展中的诗作,暂时还没有下一行,或者常常还没有一个主题。同样像诗作一样,她们永远不会完成,因为她们不过是被遗弃的人。简而言之,她们只是草稿。

因此,正是变量为了诗人而使一张脸充满活力,它在叶芝这几行著名诗句中的体现几乎是可以触摸的:

 

多少人爱过你欢乐优美的瞬间,
或虚情或实意地爱过你的美丽,
可有个男人却爱你朝圣的灵魂,
还爱你多变面容上的悲情愁意。[14]

 

一个读者能与这些诗句产生共鸣,这便证明他会同诗人一样被变量的魔力感染。更确切地说,在这里,他的抒情诗欣赏力的程度恰恰就是他与那个变量相离的程度,就是他与定量相近的程度:定量就是容貌或环境,或为两者相加。对诗人而言,他在那张变幻着的椭圆形脸庞上看出的远不止“神人”这七个字母;他看到的是整个字母表及其所有组合,亦即语言。这就是缪斯最终也许真的变成了女性的方式,就是她被拍成照片的方式。叶芝的四行诗听起来就像是在一种生命形式中认出了另一种生命形式的那一瞬间:诗人在情人的凡人面容中认出了自己声带的颤音,在不确定中认出了确定。换句话说,对于一个颤动的声音而言,每一件试验性的、不稳定的事情都是一个回声,它有时会上升为“第二自我”,如果将性考虑进去,就应是阴性的“第二自我”。

《悲伤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