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扬苦闷[1]

如果你无法统领你的王国,
就请像你父亲那样前往一个国度,
思想在那里控告,情感在那里嘲讽,
请相信你的痛苦……

——温·休·奥登:《阿隆索致费迪南德》

你们此刻面对的一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将被苦闷所窃据。在今天这个庄重的场合,我来对你们谈论这个问题,其原因就在于,我相信没有一所文理学院会教育你们面对这样的未来,只有达特默斯学院是个例外。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都不提供关于苦闷的课程。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们也只能让你们熟悉一下苦闷这样一种感受。但是,人们究竟是如何偶然接触到这样一种难以治愈的忧郁症的呢?讲台上响起的让人厌倦的、最糟糕不过的嗡嗡声,使人昏昏欲睡的、晦涩难懂的英文课本——与那片始自你们的宿舍并一直延伸至天边的心理撒哈拉相比,这些就不值一提了。

苦闷有很多别称,如痛苦、厌烦、乏味、情绪低落、没意思、废话、冷漠、无精打采、无动于衷、倦怠、忧伤、无聊等等,这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就总体而言是重复导致的产物。因此,医治这一病态的最好药物或许就是持续不断的创新和创造。这正是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所渴望的。不幸的是,生活并未向你们提供这种选项,因为,生活的主要方式恰恰就是重复。

你们当然可以表示反对,说对创新和创造的一次次重复尝试就是进步的载体,同样也是文明的载体。然而,从事后的结果来看,这一载体却并非最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如果我们用科学发现,甚或伦理观念来划分人类的历史,所得到的结果一定不会令我们满意。严格地说,我们会得到一个个由苦闷构成的世纪。创新或发明这样的概念本身就体现了标准化的现实和生活之单调,现实生活的主要方式,不,其主要风格,就是乏味。

生活和艺术的差别正在于此,艺术的最大敌人,你们或许也知道,就是陈词滥调。因此,毫不奇怪,艺术也无法教会你们如何对付苦闷。鲜有小说写到这个主题,绘画中的表现更少,说到音乐,它基本上是非语义的。就整体而言,艺术采取一种自卫的、嘲讽的方式对付苦闷。要想让艺术成为你们抗拒苦闷的慰藉,借以逃脱陈词滥调在人类存在中的对应物,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自己成为艺术家。不过,由于你们人数众多,这种前景既不被看好,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即使你们在这场毕业典礼之后全体一致地迈向打字机、画架或史坦威钢琴,你们也无法完全抵抗苦闷的侵袭。如果重复就是苦闷之母,那么,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你们很快就会因为缺少名声和回报低下而憋死,这两种情况在艺术的世界里屡见不鲜。就此而言,写作、绘画和作曲远远不如律师事务所和银行里的工作,甚至不如泡实验室。

当然,艺术的拯救力量也正在于此。艺术不以逐利为目的,它相当不情愿地成了人口统计学的牺牲品。因为,如果重复就是苦闷之母,就像我们前面说过的那样,那么,人口统计学(这门学问将在你们的生活中发挥重大作用,胜过你们在这里掌握的任何一门学问)就是它的父亲。这在你们听来或许有些厌世的味道,但我的年龄是你们的两倍,我亲眼看到我们这个星球的人口增长了两倍。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世界人口会增长四倍,其增长方式会超出你们的想象。比如,到二年就会出现这样一个文化和伦理重设,它将挑战你们关于人类属性的概念。

仅此一点便降低了创新和发明作为苦闷之解药的可能性。但是,即便在一个更为单色的世界里,与创新和发明相关的另一个麻烦恰恰就在于,它们会带来回报。你们若是善于创新或发明,便能迅速致富。虽说这是好事一桩,但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凭借自身的体验都知道,最常感觉苦闷的就是富人,因为钱能买到时间,而时间是不停重复的。假设你们并不追求贫穷——否则你们就不会来读大学——那么就有这样一种可能,当能够使自己获得满足的方式刚一被你们掌握,你们便会立即遭遇苦闷。

仰仗现代科技,此类工具就像苦闷的同义词一样繁多。有鉴于它们的功能——让你们淡忘时间的多余——它们的丰富性发人深省。同样发人深省的还有你们的购买力之功能;朝着不断增强这种购买力的未来目标,你们将走出这个典礼会场,伴着你们的父母和亲戚紧握在手中的那些工具所发出的轰鸣声。这是一幅预言性质的场景,一九八九届的女士们和先生们,因为你们正在步入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关于事件的记录在矮化事件本身,这个由录像机、立体声播放机、遥控器、运动服和健身器材构成的世界,这些东西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去重新体验你们自己或是他人的过去:罐装的欢乐征服了新的血肉。

一切能显示出规则的东西均孕育着苦闷。这在很大程度上都与金钱有关,既指钞票也指钞票的拥有者。当然,我并不打算将贫穷说成一种逃离苦闷的手段,虽然圣方济各似乎正是这么做的。然而,尽管我们为贫困所包围,在这个视频基督教的时代,创建一些新的苦修教会的念头仍不会赢得太多赞同。此外,你们这些喜欢别出心裁的年轻人,你们总是更愿意到南部非洲的某地去行善,而不是帮助邻居,你们总是更情愿放弃一个你们喜爱的苏打水品牌,而不是走进贫民区。因此,无人建议你们甘于清贫。能给你们的唯一建议就是要对钱怀有更多的惧怕,因为你们账户上的零也可能变成你们精神上的零。

说到贫困,苦闷就是贫困之苦难中最残酷的部分,而摆脱贫困的方式中有一些是较为激进的,比如暴力起义或吸毒。这两种方式都是临时手段,因为贫困的痛苦是无边的;由于痛苦是无边的,这两种手段都代价很高。一般而言,一个人把海洛因注入他的静脉,其原因与你们购买一盒录像带大致相同,即逃避时间的过剩。区别仅在于,他的开销大于他的获得,他的逃避手段很快变得和他试图逃避的对象一样多余,这一过程远比你们的手段来得快。就总体而言,注射器的针头和立体声播放器的按键这两者在触觉上造成的差异,就大致等同于时间作用于不同人时的不同感觉,时间富裕者会感觉强烈,而时间缺乏者则感觉迟钝。总之,无论富裕还是贫穷,你们迟早都会因为时间的多余而痛苦。

你们是潜在的时间富裕者,你们将来会厌倦你们的工作、你们的朋友、你们的伴侣和你们的情人,厌倦你们窗外的风景、你们室内的家具和壁纸,厌倦你们的思想和你们自己。相应地,你们也会试图寻求逃避的途径。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能使自己获得满足的方式之外,你们还可以变换职业、住所、公司、国家和气候,你们还可以沉醉于性爱、酒精、旅行、烹饪课、毒品和心理诊疗。

实际上,你们可以同时干所有这些事情,在某段时间里它们会起到作用的。当然,直到某一天,你们在你们的卧室里醒来,置身于新的家庭和不同的壁纸,置身于不同的国家和气候,看着你们的旅游公司和你们的心理医生寄来的大堆账单,怀着同样陈旧的情感面对从你们的窗户倾泻进来的日光。你们想穿上你们的便鞋,却发现没有鞋带,无法让你们步出熟悉的环境。依据你们的激情或是你们的年纪,你们要么惊慌失措,要么与这种熟悉的情感妥协,要么就再来一次繁琐的改变。

神经官能症和抑郁症将进入你们的词汇,各种药片将进入你们的药盒。从根本上说,将生活变成对各种选项的不断寻找,变成工作、配偶和环境等等的不断变换,这并无任何不妥,前提就是你们能够提供赡养费,能够忍受如同一团乱麻的回忆。毕竟,这种窘境曾在银幕和浪漫诗歌中得到足够多的美化。但是困难在于,这种寻找很快就会变成一份全职工作,你们对替代选项的需求也会成为一位吸毒者每日的固定剂量。

不过还另有一条出路。在你们看来,这个方法或许并不更好,也不见得更可靠,可是它直截了当,价钱还不贵。你们中间读过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仆人的仆人》一诗的人或许还记得他的这句诗:“最好的步出方式永远是穿过。” [2]因此,我打算提供给你们的建议就是这一主题的变奏。

当苦闷袭来,你们就沉湎于苦闷。让那苦闷压垮你们,你们干脆沉下去,一直沉到水底。就整体而言,在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时你们会发现这样一个法则,即你们越早沉到水底,便能越快浮到水面。

这个主意,用另一位伟大英语诗人的话来说,就是“目不转睛地直面糟糕”[3]。苦闷之所以能博得如此关注,就因为它在其重复的、过剩的、单调的辉煌中呈现出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时间。

可以这样说,苦闷就是你们的一扇窗户,透过它你们能看到时间,看到时间的一些特质,人们通常会忽视这些特质,以致危及自己的精神平衡。总之,苦闷就是一扇窗户,能让你们看到时间之无穷,也就是说,它能让你们看到自己在时间中的无足轻重。这一点或许可以用来解释人们为何会害怕孤独的、有气无力的夜晚,人们为何有时会迷恋地盯着看一粒灰尘在阳光中飘飞,不知何处的一只钟表在嘀嗒,天气很热,你们的意志力等于零。

这扇窗户一旦打开,你们就别去关上它,相反,要把它敞开。苦闷使用的是时间的语言,它要给你们上一堂你们一生中最有价值的课,那堂课你们在这里、在这些绿色的草坪上可学不到,其内容就是你们完完全全的无足轻重。这堂课对你们来说很有价值,对你们打算与之交往的那些人也同样很有价值。“你们是有限的,”时间会借苦闷之口对你们说,“无论你们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徒劳无益的。”这在你们听来自然不像是音乐,但是,甚至连你们最好的、最热情的行动也是徒劳无益、意义有限的——这一感觉要胜过对行动结果的幻想,胜过随之而来的自我膨胀。

因为,苦闷就是时间对你们的价值体系的入侵。它会将你们的存在置入它的视角,其最终结果就是精确和谦恭。应当指出,前者会导致后者。你们关于自己的尺寸知道得越多,你们就会更谦恭、更同情地面对你们的同类,面对那粒尘土,它或是仍在阳光中飘飞,或是已静静落上你们的桌面。唉,有多少生命都变成了这样的尘土啊!不是从你们的角度,而是从它们的角度看。

你们对于它们,就如同时间对于你们。因此,它们看上去才如此微小。你们知道吗,当灰尘被从桌子上擦去的时候,它在说什么吗?

 

“请记住我吧。”
尘土在低语。[4]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这两行诗所表达的情感更远离你们这些别出心裁的年轻人的心态,这两行诗的作者叫彼得·胡赫尔,他已不在人世。

我引用这两行诗,并不是因为我想让你们爱上那些微小的东西,比如种子和植物,沙粒或蚊子,爱上那些又小又多的东西。我引用这两行诗,是因为我喜欢它,是因为我在这两行诗中看到了自己,原因在于,任何一个活的机体都有可能被从现成的表面抹去。“‘请记住我吧。’尘土在低语。”人们在这里可以听出一种暗示,即如果我们能借助时间了解自己,那么或许,时间反过来也能借助我们了解到一些东西。其结果会怎样呢?我们在重要性方面处于劣势,我们在情感方面却胜它一筹。

这就是这首诗的意义所在:拥抱无足轻重。如果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需要能瘫痪意志的苦闷,那么我们就要向苦闷表示致敬。你们无足轻重,因为你们是有限的。事物越是有限,它就越是具有活力、激情、欢乐、恐惧和同情。因为,无穷并不特别有活力,并不特别有激情。你们的苦闷至少可以告诉你们这一点。因为,你们的苦闷就是无穷之苦闷。

你们要尊重苦闷,尊重它的起因,或许就像尊重你们自己的出身一样。正因为预见到了这种无生机的无穷,才会出现人类情感的紧张,关于新生活的想法也常常由此而来。这并不是说你们是苦闷之子,或者说是有限派生出了有限(尽管这两者都可能是事实)。这更像是一种建议,即激情就是无足轻重之特权。

因此,你们要尝试保持激情,把你们的冷漠留给星座。激情首先是一种医治苦闷的药物。另一种药物自然就是痛苦,肉体的痛苦比心理的痛苦更有效,这常常是激情之后果,尽管我不愿你们有任何一种痛苦。不过,在你们感到疼痛的时候,你们至少知道你们没有被欺骗(没有被你们的身体或你们的心理所欺骗)。同样,苦闷、痛苦以及你们自己和其他任何事物的存在均无意义这样一种感觉的好处也在于,这不是欺骗。

你们也可以尝试读一读侦探小说,或是看一看动作影片,也就是某些能把你们送往你们此前从未置身过的语言、视觉或精神世界的东西,某些或许仅仅持续数小时的东西。你们要尽量回避电视,尤其是换台,不停地换台就是多余之化身。不过,如果这些手段均不起作用,就随它去,“把你们的灵魂掷向扩展的昏暗”[5]。尝试去拥抱苦闷和痛苦,或是被苦闷和痛苦所拥抱,苦闷和痛苦永远大于你们。毫无疑问,你们在拥抱时会感到胸闷,但你们要竭尽所能地坚持,一次比一次持久。首先,不要以为你们什么地方出了错,不要试图回过头去改正错误。不要这样做,就像那位诗人所说的那样:“请相信你的痛苦。”这种吓人的熊抱并非错误。那些令你们不安的一切也不是错误。你们要永远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次拥抱都将以松手告终。

如果你们觉得这一切很阴暗,你们就是不懂什么是阴暗。如果你们觉得这一切无关紧要,我希望时间能证明你们是正确的。如果你们觉得这些话并不适合今天这个庄重的场合,我则不能赞同。

如果这个典礼是在祝贺你们留下,那我就会赞同你们;可它事实上却标志着你们的离去。明天你们就要离开这里,因为你们的父母只付了四年的钱,一天也不多。因此,你们将去往某地,去谋求职业、金钱和家庭,去迎接自己独一无二的命运。说到那个“某地”,无论是在星空还是在赤道,或是在邻州佛蒙特,那里的人大约都不太知道此刻在达特默斯中央绿地上举行的这场典礼。人们甚至不能担保你们乐队的声音能够传到白河车站[6]

一九八九年的毕业生们,你们即将离开这个地方。你们将步入一个世界,它比这个林中小镇要拥挤得多,你们在那里获得的关注要远远少于你们度过四年光阴的这个地方。你们的大路要靠自己去走了。说到你们的重要性,只需将你们这一千一百人与全世界的四十九亿人做一个对比,你们便能立即作出估量。因此,审慎便如号角一样也适用于这场典礼。

我唯一的祝愿就是愿你们幸福。然而,会有许多暗淡的时光,更糟糕的是,会有许多乏味的时光,它们或始自外部世界,或源于你们自己的大脑。你们应当以某种方式进行防御,这也正是我在这里尽我的微薄之力所做的尝试,尽管这显然还不够。

因为,你们正面临一次非同寻常、却令人困倦的旅程,你们今天就要乘上一列所谓的失控列车。无人能够告诉你们前方会有什么,所有那些落在后面的人更是无语。不过,他们能够向你们担保一件事,即这次旅程是有去无回的。因此,请你们尝试用这样的思想来宽慰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这个或那个车站都会一闪而过,列车不会在一个地方停得太久。因此,你们永远也不会陷入泥潭,甚至当你们自觉陷入的时候,因为这片地方今天就将成为你们的过去。从今天起,这片地方对于你们而言将渐渐退后,因为列车在继续前行。甚至在你们感觉自己已经停下来的时候,这片地方仍然在渐渐退后……因此,请你们再最后看一眼这个地方,当它还保持着正常的大小时,当它还没有变成一张照片时。请你们怀着你们所有的温情再看它一眼,因为你们是在打量你们的过去。的确,你们看的是你们最好的东西。因为,我怀疑你们在其他地方还能拥有比这里更好的东西。

一九八九年


[1] 1989年7月在美国达特默斯学院(Dartmouth College)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原注。译者按:此文先以“Boredom's Uses”和“Listening to Boredom”等为题发表,收入此文集时定名为“In Praise of Boredom”,俄文版题为“Похвала скуке”。

[2] 此诗见弗罗斯特的诗集《波士顿以北》。

[3] 语出托马斯·哈代的《黄昏之二》一诗。

[4] 语出德国诗人彼得·胡赫尔(1903—1981)的《天使》一诗。

[5] 语出托马斯·哈代的《黄昏的画眉》一诗。

[6] 白河车站(White River Junction),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和佛蒙特州交界处的小镇,距达特默斯学院所在的汉诺威仅5公里。

《悲伤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