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贺拉斯书[1]

亲爱的贺拉斯:

如果苏埃托尼乌斯[2]所言属实,说你曾用镜子装饰你卧室的墙壁,以便从各个角度欣赏性交场面,那么你或许会觉得此信有些乏味。另一方面,你也有可能感到很有趣,因为此信发自你始终不知其存在的一个世界角落,而且发自你去世二千年之后。一幅有趣的镜中影像,难道不是吗?

当你在公元前八年去世时,我觉得你已将近五十七岁,尽管你当时既不知道基督,也不清楚即将到来的新千年。至于我,我今年五十四岁,我所处的这个千年也仅剩几年。未来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新秩序,我也同样没有任何预感。因此我觉得我们可以来谈一谈,贺拉斯,像两个男人那样谈一谈。我也可以先从一个隐秘的故事谈起。

昨天夜里我躺在床上读你的《歌集》,我偶然看到了你献给你的诗友鲁佛斯·瓦吉乌斯的一首诗,你在诗中试图劝他不要因为失去儿子(据某些人称是他的儿子)或爱人(据其他人称是他的爱人)而过于悲伤。你一连用两三个诗节来举例,告诉他某某失去了亲人,某某又痛别了好友,然后你建议鲁佛斯采用一种自我疗法,即写诗颂扬奥古斯都的新胜利。你提到了最近的几场胜仗,其中就包括夺得西徐亚人的土地。

实际上,那些人应该是格隆人[3],但这并不要紧。奇怪的是我先前并未注意到这首颂歌。我所属的这个民族——嗯,姑且这么说吧——并未被古罗马的伟大诗人们经常提及。古希腊人则不同,因为他们与我们的交往相当密切。但即便在他们那里我们的出场也不多。荷马那里有几小段(斯特雷波[4]后来曾对此大做文章),埃斯库罗斯那里有个十几行,欧里庇得斯那里也多不了多少。基本上都是一带而过,但游牧民族也不值得更多描写。在古罗马人那里,我先前认为,只有可怜的奥维德曾关注过我们,但是他也别无选择。维吉尔那里几乎没有关于我们的任何文字,更不用说卡图鲁斯或普罗佩提乌斯了,也不用提卢克莱修了。可是,你瞧,你的桌子上有一片面包屑。

或许,我会对自己说,如果我细细地读一读他,就能发现他可能曾提及我如今置身的这个世界角落。谁知道呢,他或许具有想象和预见的能力。从事这一行的人往往都有这种能力。

但是你从来就不是个预言家。是的,你的思绪古怪,出人意料,却没有预见性。建议一位伤心欲绝的诗友变换调性,转而歌颂恺撒的胜利,这你能做到;但是去想象另一片土地或另一个天国,我猜想,此事还得转而去找奥维德。或是再等上一个千年。就整体而言,你们这些拉丁诗人的思考和判断能力大于想象能力。我想,这是因为你们的帝国十分辽阔,足以让你们的想象力无暇旁顾。

就这样,我躺在凌乱不堪的床上,在这缺乏想象力(对于你而言)的地方,在近两千年之后一个寒冷的二月之夜。我与你共享的唯一一件东西,我想就是维度,当然还有你的一本薄薄的诗集,是俄译本。在你写作这些诗作的时候,你也知道,我们还没有文字。我们甚至还不是我们,我们是格隆人、格塔耶人、普蒂尼人等等,只是我们自己未来的基因库里的一些水泡。因此,两千年毕竟不是白白过去的。如今,我们能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来阅读你,这种语言充满复杂的屈折变化,其极具弹性的句法举世闻名,用来传神地翻译像你这样的诗人十分合适。

不过,我给你的这封信所使用的语言,其字母表你可能更为熟悉。远比我更熟悉,我还要再补充一句。我担心,基里尔字母[5]只会让你更加不知信中所云,尽管你肯定认出其中的希腊字母。当然,我们之间的距离过于遥远了,因此费神去扩大它,或是缩小它,似乎并无意义。但是,看到拉丁字母你或许会觉得舒服一些,即便其用法会让你不知所云。

就这样,我捧着薄薄的一册你作的《歌集》躺在床上。暖气开着,但室外的寒夜力量更大。我住在这幢两层小木楼里,我的卧室在二楼。望着天花板,我几乎能看见寒流穿透我的斜屋顶,就像穿透防尘口罩。我的屋里没有镜子。人们到了某个特定的年纪就不再关心自己的镜中影像了,无论是在公共场所还是私人空间,在私人空间里尤其如此。因此我怀疑苏埃托尼乌斯的说法是否属实。尽管我觉得你对此也只会哈哈一笑。你保持平衡心态的能力享有盛誉!此外,罗马虽然也处于这一维度,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严寒。两千年前的气候或许与现在不同,尽管你的诗句并未证明这一点。无论如何,我昏昏欲睡了。

我想起了我在你的城市里结识的一位美女。她住在苏布拉区一间很小的寓所里,她的房间里摆满花盆,却散发着浓烈的旧书气味,因为屋里堆满了旧书。书到处都是,但主要摆在那些齐天花板高的书架上(应该说,天花板很低)。大部分书都不是她的,而属于住在她对门的一位邻居,我对那位邻居多有耳闻,却从未见过。这位邻居是位老妇人,一位寡妇,生于利比亚的大莱普提斯,并在那里度过一生。她是意大利人,但有犹太血统,要不就是她丈夫是犹太人。无论如何,在她丈夫去世、利比亚开始动荡之后,这位老妇人卖掉房子,收拾家什,来到了罗马。她的住房似乎比我那位温柔女友的住房还要小,堆满了一生的积攒。就这样,两位女人,一位年长一位年轻,相互间达成一项协议,这年轻女士的卧室于是变得像一家标准的旧书店。会破坏这一印象的家具与其说是那张床,不如说是一面很大的镜子,它镶着厚重的镜框,有些危险地靠着快要散架的书架,镜面正对着床铺,它的角度是这样的,当我或我温柔的女友想要模仿你时,我们就得探出身去,绝望地伸长脖子。否则,镜子里便只有书本。在清晨,这镜子会给人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自己是透明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多年以前,尽管有某种东西在怂恿我说,那发生在很多个世纪以前。这从情感意义上来说是成立的。事实上,苏布拉那套房子与我如今的居所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在心理意义上要大于你我之间的距离。也就是说,对于这两者“千年”均适用。或者可以说,对于我而言你的存在实际上比我的私人记忆更为真实。此外,大莱普提斯这个地名对两者都有干扰作用。我一直希望到那里去看一看,实际上,这已经成了我一个挥之不去的愿望,在我经常光顾你的城市和地中海沿岸之后。是的,这部分是因为,在当地一家浴室的马赛克地板上有唯一一幅保存至今的维吉尔画像,而且还是在他生前制作的!反正我听说是这样的,不过此画或许在突尼斯。反正是在非洲。一个人感觉寒冷的时候,他会想到非洲;天气热的时候,他也会想到非洲。

唉,为了能知道你们四个人长得什么模样,我情愿付出一切!能够看到那些抒情诗背后诗人的脸庞(更不用说史诗了),那该多好!我能够接受马赛克画,尽管我更偏爱壁画。如果别无选择,我也不反对大理石,只是大理石像过于千篇一律(成为大理石像后,每个人都成了浅发),过于可疑。不知为何我对你的关注最少,也就是说你的形象最容易想象。苏埃托尼乌斯为我们描绘了你的外貌,如果这外貌是真实的(他的描绘中至少有些东西是真实的!),那么你就是小个子,身体有些胖,那么你看上去最有可能像埃乌杰尼奥·蒙塔莱或出演《一个国王在纽约》时的查理·卓别林。我最难想象的形象是奥维德。甚至连普罗佩提乌斯的形象想象起来都要简单一些:瘦小苍白,被那个同样瘦小苍白的红发人所迷惑。是的,他是可以想象出来的。比如说,他就是威廉·鲍威尔[6]和兹比格涅夫·齐布尔斯基[7]的合体。但奥维德的模样无法想象,尽管他活得比你们大家都长。呜呼,只可惜在他生活过的地方,人们不塑雕像。也不镶马赛克画。也不会为了壁画费神。如果在你钟爱的奥古斯都将他赶出罗马之前,有他的任何雕塑画像问世的话,那么它们无疑会被毁掉。为了不伤害那些极度敏感的人。后来,唉,后来,哪怕是一块大理石板也行啊。就像我们在北西徐亚(你们叫它许珀耳玻瑞亚)常说的那样,纸可以经受一切,而在你们那个时代,大理石就是一种纸。

你觉得我语无伦次,但我只是试图再现我昨夜的思绪,这思绪将我带到了地图上一个非同寻常的地点。这趟旅程自然有些弯路,不过也不太曲折。因为无论如何我一直想着你们四人,尤其是奥维德。想着普布利乌斯·奥维德·那索[8]。并不是因为他让我感到特别亲近。无论我的处境有时在某些旁观者看来与他多么相似,我反正写不出《变形记》。此外,在此地的二十二年也比不上在萨尔马提亚的十年。更不用说,我还看到了我的第三罗马[9]的毁灭。我有虚荣心,但它是有界线的。如今年龄的手将这道界线画得比从前更加醒目了。但即便当我还是个傻小子,被从家里赶到北极圈去的时候[10],我也从未幻想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尽管我的帝国当时看上去的确像是万古长青的,而且你也可以整个冬天都在我们那里许多三角洲的冰面上散步。[11]

不,我始终想象不出那索的面容。有时我能看到由詹姆斯·梅森[12]扮演的他,褐色的眼睛满含着悲伤和狡黠;不过,另一些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保罗·纽曼[13]那像冬天一样的冷峻眼神。但是,话说回来,那索是个变化多端的家伙,两面神伊阿诺斯无疑指挥过他的竖琴。你们两人合得来吗,还是年龄差距过大?毕竟相差二十二岁。你应该认识他,至少通过梅塞纳斯[14]认识了他。或者你认为他过于轻浮,早就预见了他的未来?你们相互抱有敌意吗?他或许认为你是可笑的保皇派,保守得近乎怪异,以那种靠白手起家闯出一片天地的人特有的方式。对于你来说他则是个叛逆青年,一位一生下来便拥有特权的贵族,如此等等。不像你以及由安东尼·珀金斯[15]扮演的维吉尔,你们实际上都是工人阶级的儿子,相互之间也仅相差五岁。或者我这是卡尔·马克思的书读得太多了,电影看得太多了,是吗,贺拉斯?或许是的。不过请等一等,还有一点。这里还有弗洛伊德博士,因为如果不经过这位好老头的过滤,那还叫什么梦的解析呢?因为我前面提及的那组列车似的思绪将我带往的目的地正是那位老朋友——我的潜意识,而且车速飞快。

无论如何,那索比你们两人都更伟大,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当然,他在格律上要单调一些,但维吉尔亦如此。普罗佩提乌斯也是这样,尽管他情感热烈。无论如何,我的拉丁语糟糕透顶,因此我只能读你们作品的俄文译本。在传达你的哀歌诗体方面,俄文要比我此刻写信时所用的这门语言更为可信,虽然后一种语言的字母你看着更眼熟一些。后一种语言无法驾驭长短短格。长短短格是你的强项。更确切地说,是拉丁语的强项。你的《歌集》当然就是这一诗体的典范。因此,我只能根据诗句中想象力的品质来判断高下了。(你可以凭这一点作自我辩护,如果你真需要为自己辩护的话。)而在想象力方面,那索高于你们所有人。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你们的面容,尤其是他的面容,即便是在梦中。这真的是件很奇怪的事,不是吗,那些你认为自己了若指掌的人,你却对他们的相貌一无所知。因为,最能揭示一个人真面貌的就是他对抑扬格和扬抑格的使用。因此,一个人如果从不使用格律,他便是一本始终没被打开的书,即便你认得出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约翰·克莱尔[16]是怎么说的?“即便我最熟悉的人/也是陌生人——不!比他人更陌生。”无论如何,弗拉库斯,你的格律在他们中间是最为丰富的。难怪这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列车要请你来当司机,它离开这个千年开往你的千年,用的是你可能不太习惯的电力。因此,我便在黑暗中旅行。

很少有什么能比他人的梦更无聊,除非它们是噩梦或十分色情的梦。弗拉库斯,我的梦就属于后一种范畴。我身在一间十分简陋的卧室,躺在床上,倚着一个尽管布满灰尘、却像条海蛇似的暖气片。四壁空空如也,可我却断定自己身在罗马。事实上,我坚信我身在苏布拉,在我当年那位漂亮女友的房间里。只不过屋里没有她。也没有书和镜子。但那些褐色的花盆却完好无损,它们散发出的与其说是植物的花香,不如说是黏土的色泽:这整个场景都是赤褐色和深褐色的。因此我认为自己身在罗马。

每件东西都是赤褐色和深褐色的。甚至包括揉皱的床单。甚至包括我爱恋对象的胸衣。甚至包括她身体的那些突出部位,我想,即便在你们那个时代,那些部位也不会被晒黑。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鲜明的单色调。我觉得,我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模样,我也应该是深褐色的。但这里没有镜子。请你想象一下那些带有各种人形图案的古希腊花瓶,你就能明白这种感觉了。

我在现实生活或我的想象中有过许多次艳遇,这是最有热情的一次。但考虑到这封信的性质,我本该已经丢弃现实和想象的差异。也就是说,给我留下强烈印象的既有我的性欲,还有我的毅力。考虑到我的年龄,更不用说我的心血管问题了,无论是否做梦,这个差异还是值得继续保持的。诚然,我的爱恋对象——一个很久以前就已捕获的对象——明显要比我年轻,但也算不得和我隔了一道鸿沟。她的躯体看上去属于年近四十的人,很瘦削,但很柔软,十分富有弹性。而且,这一躯体最激动人心的地方就在于其高度的敏捷,这敏捷的身手只有一个目的,即避免床上的老套动作。若将整个过程浓缩为一幅浮雕,我女友的上身就会陷入床铺和暖气片之间那道一英尺宽的波谷,她那没被晒黑的臀部和骑在这臀上的我就将漂浮在床垫的边缘。胸衣的花边应该就是浪花的白沫。

在这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没看到她的脸庞。原因前面已经提到。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来自大莱普提斯,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获悉她的这一来历的。这一过程没有任何声音记录,我认为我们也不曾交换只言片语。即便有过交谈,也是在我觉察到这一过程之前,而且我们用的应该是拉丁语,因为我隐约感觉到我们的交流有些障碍。只是我似乎一直知道,或事先就猜到,她面部的骨骼结构有点像英格丽·特林[17]。或许,我是在身陷床下的她不时伸出右手、笨拙地摸索着满是尘土的暖气片时发现这一点的。

当我在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晨醒来时,我的卧室冷极了。令人厌恶的日光透过两个窗户照进来,这光线像是尘土。或许,尘土的确是日光的残留,这个可能不能被排除。我闭了一下眼,可苏布拉的那个房间已不复存在。唯一的证据存在于我被子下的黑暗中,日光照不到这里,但为时显然不会太久。在我的旁边摆着你的书,翻开了一半。

毫无疑问,弗拉库斯,我因为这个梦要感谢的人就是你。那只摸索着试图抓住暖气片的手当然可能是那绷紧身子、伸长脖子的往昔岁月发出的回响——在那些日子里,我那位漂亮女友和我正试图在镀金的镜子里看到我们自己。但我有些怀疑,因为两副躯干不可能融为一只胳膊,没有任何一种潜意识会如此节俭行事。不,我相信,这只手似乎再现了你那些诗句的运动规律,再现了其彻底的不可预知性,以及你的句法在译文中不可避免的被拉长,不,是被拉紧。其结果便是,你的每一行诗几乎都是出人意料的。尽管这并非恭维,而只是一个观察结果。在我们这一行中,炫技自然是必须的。标准的比例大约就是每一诗节都有一个小绝技。如果一个诗人特别优秀,他或许可以做到每个诗节有两个小绝技。在你这里,实际上每行诗都是一个奇遇,有时一行诗里就有好几个奇遇。当然,其中的一些你要归功于译文。但是我猜想,在你的母语拉丁文中也是一样,你的读者很少能预知你的下一个单词是什么。就像始终走在一堆碎玻璃或诸如此类的东西上,走在一堆碎玻璃的心理版本或口头版本上,一瘸一拐,左躲右闪。或者就像那只紧抓暖气片的手,收放之间显然有着某种扬抑抑格和扬抑格的混合韵律。这也难怪,因为我的身边是你的《歌集》。

如果我身边放的是你的《长短句集》或《献诗集》(更不用说你的《讽刺诗集》甚或《诗艺》),我想我的梦一定会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它或许同样色情,却不易记住。因为只有在《歌集》中,弗拉库斯,你的格律才富有魄力。其余的一切,其实都是二行诗体写成的;其余的一切,都是与阿斯克莱皮亚德斯体[18]和萨福体[19]道别,向纯粹的六音步诗体招手。其余的一切不再是那只抽搐的手,而是那副暖气片本身,它富有韵律感的蛇形管恰似哀歌的二行诗体。把这暖气片竖立起来,它看上去一定就像维吉尔的诗行。或是普罗佩提乌斯的诗行。或是奥维德的诗行。或是你的诗行,除了《歌集》。

它看上去一定就像任何一页拉丁语诗歌。它看上去就像——我该不该用那个可恶的字眼呢——文本。

这时,我想,如果它就是一首拉丁语诗歌,那又会如何?如果那只手只是想翻一页诗作,那又会如何?我在那个深褐色躯体上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我对拉丁语诗歌的阅读吗?即便这仅仅是因为我始终辨认不出她的面容,甚至是在梦中!至于我在她试图翻动书页时瞥见她的五官长得和英格丽·特林一样,这很可能与安东尼·珀金斯扮演的维吉尔有关。因为珀金斯的颧骨与英格丽·特林有些相似,而且维吉尔的作品我读得最多。因为他写下的诗行最多。是的,我从未数过,但这似乎没有疑义,因为有他那部《埃涅阿斯纪》。尽管我个人更喜欢他的《牧歌》或《农事诗》,而不是他的史诗。

原因我之后再告诉你。不过问题的实质在于,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是先看到了颧骨,然后才得知我那位肤色深褐的女友来自大莱普提斯,还是相反。因为我在这之前已见过马赛克地板上那幅肖像的复制品。我认为这幅画来自大莱普提斯。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在哪儿知道的。或许是在一些俄文版本的卷首插图中看到的?或许是张明信片。重要的是,这幅画来自大莱普提斯,是在维吉尔生前制作的,或是在他死后不久。因此,我在我的梦中看见的东西就是我有些熟悉的场景;这感受与其说是视觉感官,不如说是似曾相识。别去关注那只腋窝和胸衣下丰满的乳房。

或者,它们恰恰是关键所在,因为拉丁语中的“诗歌”一词就是阴性的。这极易用于寓喻,而极易用于寓喻的东西也同样适用于潜意识。如果我那位玉立的(其实是躺着的)爱恋对象代表拉丁语诗歌的一具躯体,她高高的颧骨就完全有可能与维吉尔的一样,无论他有怎样的性癖好,即便这仅仅因为我梦中的这具躯体是来自大莱普提斯的。首先,因为大莱普提斯是一片废墟,每间卧室都像是废墟,连同其床单、枕头以及横七竖八的躯干。其次,因为“大莱普提斯”这个地名对于我而言始终是阴性的,像拉丁语诗歌一样,更不用说它的字面意思,即“大祭品”,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尽管我的拉丁语很糟糕。不过无论如何,拉丁语诗歌如果不是一件大祭品,又能是什么呢?只是我的解读,你无疑会说,只会糟践它。是的,我的梦就由此而来。

我们还是避开朦胧未知的海域吧,弗拉库斯。我们不要为难我们自己,试图弄清梦境可否相互作用。希望你至少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我的文字,如果你有朝一日看到它们。你不会将“笔”(pen)和“阴茎”(penis)当成双关语,是吗?谁说除了这封信,你不会再去看我其他的文字呢。无论梦是否能相互作用,在我看来,你既然能扰乱我的梦境,又有什么理由不能再进一步介入我的现实呢?

你当然介入了,我在给你写这封信就是一个证据。但除此之外,你完全知道在这之前我已给你写过信。因为从技术层面讲,我写下的所有东西都是写给你的:是写给你的,也是写给你们其他人的。因为当一个人写诗时,他最直接的读者并非他的同辈,更不是其后代,而是其先驱。是那些给了他语言的人,是那些给了他形式的人。老实说,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是谁写出了这些阿斯克莱皮亚德斯体、萨福体、六音步诗体和阿尔凯奥斯体[20]?这些诗是写给什么人看的?恺撒?梅塞纳斯?鲁佛斯?瓦鲁斯?莉迪娅斯和格里塞莉娅斯?[21]他们哪里会理解或在意什么扬抑格和扬抑抑格!你的目标也不是我。不,你的诗是写给阿斯克莱皮亚德斯看的,是写给阿尔凯奥斯和萨福看的,也是写给荷马本人看的。你首先是想赢得他们的赞赏。因为恺撒身在何处?显然在他的宫殿里,或是在攻打西徐亚人。梅塞纳斯也待在他的庄园里。鲁佛斯和瓦鲁斯也是一样。莉迪娅斯与她的顾客在一起,格里塞莉娅斯出城去了。而你钟爱的那些希腊人却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脑袋里,或者我要说,留在你的心里,因为你无疑能背诵他们。他们是你最好的读者,因为你能在任何时刻召唤他们。你最想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不要在意外语问题。实际上,你用拉丁语更能给他们留下印象,因为你在希腊语中或许无法获得开阔的母语天地。而他们也在对你做出回应。他们在说:是啊,这让我们印象深刻。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诗句充满如此之多的复杂移行和繁复修饰;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论辩总是出人意料的;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建议你那位悲痛欲绝的朋友去歌颂奥古斯都的胜利。

因此,既然你可以对着他们作诗,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对着你作诗呢?至少我们之间也存在语言的差异,因此一个前提已经具备。无论如何,我常常对你作出回应,尤其在我使用三音步抑扬格的时候。此刻,我在这封信中也在继续使用这一格律。谁知道呢,我或许终究会召唤你,你或许最终会现身,而不仅仅是出现在我的诗句中。据我所知,带有长短短格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22]能超越所有的老式招魂术而成为真正的咒语。在我们这一行里,这类东西就叫模仿作品。经典作家的格律一旦进入我们的肌体,他的灵魂便也会随之到来。而你就是一位经典作家,弗拉库斯,不是吗?你的方式多种多样,而且每一种都足够复杂。

归根结底,这个世界上很少有我可以毫无反感地与之交谈的人,更何况我又是一个天生具有反人类情感的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而不是出于虚荣,我希望你能以某种彼世的方式熟悉一下我的抑扬格和扬抑格。这世上远比这奇怪的事情都成真过呢,至少我的笔为实现这个愿望作出了自己的奉献。当然,我更愿意与那索或普罗佩提乌斯交谈,可是我在格律上与你共性更多。他俩爱写两行哀歌体和六音步诗体,我却很少使用。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对话,这在其他人听来或许很放肆,可你却不会这样觉得。就像奥登所言:“每个文学家都有一位/想象中的友人。”[23]我为何就应该是个例外呢?

至少,我可以坐在我的镜子前,与它交谈。这或许与我的期望也相差无几,尽管我不认为你的长相像我。但是说到人的相貌,大自然归根结底并无太多选择。人长什么样?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只鼻子,一张椭圆形的脸盘。尽管他们各不相同,可在两千年的时间里大自然却在不断地自我重复。甚至连上帝也是如此。因此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宣布,镜子里的这张脸归根结底是你的,你就是我。谁能去检验真伪呢?如何检验?或许可以采用招魂术。不过我担心我把话说过头了,因为我永远不会给自己写信。即便我看上去的确像你。因此,你就一直面容模糊下去吧,弗拉库斯,拒绝招魂术吧。这一方式你还可以再保持两千年。否则,每当我搞上一位女人,她都会认为她遇上了贺拉斯。不错,她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无论是否做梦。时间最易在人们的意识中崩溃。因此我们才如此热衷思考历史,不是吗?如果我关于大自然之选择的意见是正确的,历史便像是一个人用许多面镜子将自己围在中间,便像是生活在妓院里。

两千年,两千年的什么?是谁数出来的,弗拉库斯?肯定不是格律意义上的。四音步就是四音步,无论在何时,无论在何地。无论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还是在俄语和英语中。扬抑抑格是这样,抑抑扬格也是这样。以此类推。因此,这两千年究竟是什么意义上的呢?说到让时间崩溃,恐怕我们这门手艺能战胜历史,而且散发出一股相当强烈的地理学气息。音乐女神欧忒耳佩和天文女神乌拉尼娅的共同之处在于,她们都是历史女神克利俄的姐姐。你开始劝说你那位鲁佛斯·瓦尔基乌斯不要沉湎于悲伤,你提及里海(Mare Caspium)的波浪;你写道,甚至连那些波浪都不可能永远咆哮。这就是说,你两千年前即已知道此“海”(mare),肯定是通过某位古希腊作者获悉的,因为你那个民族的笔下未曾提及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猜想,此“海”对于作为罗马诗人的你所具的魅力首先就来源于此。这个名称颇具异域色彩,此外,它也暗指你的罗马帝国的最远点,如果不是整个世界的最远点的话。此外,这也是个希腊语地名(实际上甚至可能是波斯语地名,不过你只能是通过希腊语偶遇它的)。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里”(caspium)这个词是长短短格的。因此它被放在第二行的末尾,此处正是每一首诗的格律得以生成的地方。你在用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安慰鲁佛斯。

而我也有一两次横渡里海。我当时十八岁或十九岁,也可能二十岁。这时,我想说,你身在雅典,在学希腊语。在你那个年代,里海和希腊之间的距离在一定意义上讲甚至比两千年前还要远,更不用说它与罗马之间的距离了。更直白地说,这个距离是难以逾越的。因此我们没有相见。里海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尤其在靠近其西部海岸的地方。这与其说是因为这片海域有幸靠近文明,不如说是因为此地常年不断的大规模石油开采。(我本想说这就是“往怒浪上倒油”[24]的一个真实案例,可我担心你不明白这个说法的意思。)我当时平躺在一艘脏船滚烫的上层甲板上,饥肠辘辘,身无分文,可我却欣喜万分,因为我步入了地理。当你乘船航行时,你总是能步入地理。要是我那时就读过你写给鲁佛斯的作品,我应该也能意识到我已经步入了诗歌,步入了扬抑抑格,而非步入越来越清晰的地平线。

但在那些日子里,我并非一位执着的读者。在那些日子里,我工作在亚洲,攀爬高山,穿越沙漠。主要的工作是寻找铀矿。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也不想用解释来烦你,弗拉库斯。尽管“铀”(uranium)也是一个长短短格单词。要你去学一个你无法使用的单词,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更何况这还是个希腊词。我想,你会感觉很糟糕,就像我面对你的拉丁语所产生的感觉。或许,如果我能够自信地使用拉丁语,我就真的能够为你招魂。另一方面,我或许无法做到,因为对于你来说我只不过会成为又一位拉丁语作者,这是一条通向深渊的路。

无论如何,在那些日子里我没读过你的任何文字,如果我的记忆没有耍弄我,我只读过维吉尔,即他那部史诗。我记得我不太喜欢那部作品,这部分因为在高山和沙漠的背景之下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继续保持其意义,但主要是因为这部史诗的命题作文的味道过于浓重。在那些日子里,我对于此类东西的嗅觉十分敏锐。此外,我对作品中百分之九十九的典故都不明就里,它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挡住去路。你能对一位来自许珀耳玻瑞亚的十八岁青年期待多少呢?我如今已经能更好地对付这些东西了,可这耗尽了我的一生。在我看来,就整体而言你们全都有些过分热衷用典,那些典故常常像是累赘。尽管它们在语音方面自然能构成韵味上的奇迹,尤其是那些希腊典故。

《埃涅阿斯纪》中最令我困惑的或许就是安喀塞斯倒叙的预言,这位老人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作出了预告。我认为,你的那位朋友在这里走得太远了。我并不介意这种奇特的手法,但逝者应被赋予更多的想象力。他们理应知道更多,而不仅仅是奥古斯都的家谱,他们毕竟不是传达神谕的使者。灵魂有权获得第二次肉体存在,饮下忘川之水将抹去先前的所有记忆,这样一个激动人心、惊世骇俗的观念却被白白地浪费掉了,他们仅仅被用来为现任主子铺就一条通向今日宝座的路!要知道,他们本可以成为基督徒、查理曼大帝、狄德罗、共产主义者、黑格尔,或是我们!成为之后出现的那些人,变成各种各样的混血儿和突变体!这才是真正的预言,真正的幻想翱翔。可他却将官方版本的历史老调重弹,当成最新的新闻。首先,逝者不受因果律约束。他们掌握的知识是关于时间的知识,关于所有时间的知识。这一切他本该从卢克莱修那儿学到的,你这位朋友是个有学问的人。此外,他还具有惊人的形而上本能,对于事物的内在精神层面有着敏锐的嗅觉,因为他的灵魂比但丁的灵魂更少肉体性。一汪汪真正的大海:气态的,触摸不到的。有人会说,他的烦琐哲学实际上是中世纪的。但这或许是一种贬损。因为从形而上学的角度看,我们的未来远不及我们的希腊过去更有想象力。因为,与第二次肉体存在相比,永生对灵魂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毕达哥拉斯向它许诺了一具新的肉身之后,天堂又算得了什么呢?只是一种失业状态。但是,无论他的这一说法来自何处——是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斐多篇》还是我自己的想象——他均为了恺撒的家谱而牺牲了这一切。

是的,这部史诗是他写的,他有权按照他自己的意愿来写它。但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是不可饶恕的。正是此类想象力的缺乏导致了一神论的胜利。我猜想,一个人总是比许多人更易把握。而在享用了这道希腊产和自家产的神祇和英雄大杂烩之后,这种渴求某些更易把握、更为清晰东西的愿望实际上已在所难免。换句话说,虽然你那位朋友摆出的姿态气势磅礴,我亲爱的弗拉库斯,他只不过是在追求一种形而上的安全感。我担心这里有某种术语上的矛盾;或许,多神教的魅力就在于它没有此类矛盾。但是我想,这个地方已经人满为患,再也无法容纳任何不安全感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你那位朋友最初才把他包括形而上学在内的所有东西全都与他爱戴的恺撒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说,内战能让一个人的精神取向出现奇迹。

但是,这样与你说话是没有意义的。你们全都爱戴奥古斯都,不是吗?甚至连那索也爱奥古斯都,尽管较之于恺撒的攻城夺寨,他显然对恺撒的情感特性更为好奇——这种特性时常表露得淋漓尽致。不过与你那位朋友不同,那索是个情场老手。除其他原因外,这也是一个使我很难描绘其容貌的因素,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保罗·纽曼和詹姆斯·蒙森之间举棋不定。情场老手有着正常人的七情六欲,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比一名恋童癖更值得信赖。不过,他那个版本的狄多和埃涅阿斯故事仍要比你那位朋友的同题故事更可信一些。那索的狄多断言,埃涅阿斯如此急于离开她和迦太基(请想一想,此刻风暴即将来临,而埃涅阿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荡了七年,他应该已经受够了这样的风暴),并非是在听从他神祇母亲的召唤,而是因为狄多怀上了他的孩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才决定自杀,因为她的名声被败坏了。她毕竟是一位女王。那索甚至让他的狄多发出疑问,质疑维纳斯是否的确是埃涅阿斯的母亲,因为她是爱情之神,而用离去来表露情感实在是太古怪了(尽管并非没有先例)。毫无疑问,那索这是在揶揄你那位朋友。毫无疑问,关于埃涅阿斯的这一描写是不留情面的,如果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关于罗马起源于特洛伊的神话自公元前三世纪以来一直是官方的历史学说,这则故事也全无爱国主义色彩。同样毫无疑问的是,维吉尔从未读过那索的《女杰书简》,否则,前者对步入阴间的狄多之处理便不至于如此糟糕。因为他把她和她的前夫西凯斯藏进了极乐世界的某个隐秘角落,他们两人在那里相互宽恕,彼此安慰。一对退休夫妇住在一座养老院里。为我们这位英雄让出道来;免去他的痛苦,向他道出预言。因为预言更好编故事。无论如何,狄多的灵魂没能获得第二次肉体存在。

你会反驳说,我用来评价他的标准是两千年后才出现的。你是一个很仗义的朋友,弗拉库斯,可你这样说却毫无意义。我是用他自己的标准来评价他的,这些标准其实在《牧歌集》和《农事诗》中比在他的史诗中体现得更为醒目。不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因为你们全都至少拥有七百年的诗歌遗产。五百年的希腊语诗歌,两百年的拉丁语诗歌。请想一想欧里庇得斯,想一想他的《阿尔刻提斯》:阿德墨托斯王在婚礼时与其父母闹出的乱子足以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此类场景相形见绌,尽管你可能不明白这个说法。这也就是说,足以使任何一部心理小说相形见绌。这也就是我们一百年前在许珀耳玻瑞亚十分擅长的东西。在那里,如你所见,我们热衷于痛苦。预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也就说明,两千年不是白白过去的。

不,这些都是他的标准,是《农事诗》的标准。是在卢克莱修和赫西俄德的基础上形成的。我们这一行里,弗拉库斯,没有什么重大秘密。只有一些让人愧赧的小秘密。我要补充一句,它们的美妙之处也正在于此。《农事诗》那个让人愧赧的小秘密就是,其作者与卢克莱修、还有赫西俄德不同,并没有某种涵盖一切的哲学。至少,他既不是原子论者也不是伊壁鸠鲁主义者。我猜想,他至多仅希望笔下诗句的总和能构成一种世界观,如果他真的在乎此类问题的话。因为他是一块海绵,而且是一块患忧郁症的海绵。对于他来说,理解世界的最好方式(如果不是唯一方式的话)就是列出世界的内容,如果说他在《牧歌集》和《农事诗》中还有所遗漏的话,他在其史诗中就是在进一步拾遗补缺。他的确是一位史诗诗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说他是一位现实主义史诗诗人,因为就数量意义而言,现实本身就具有相当的史诗性。他的作品对我的思考能力所产生的累积效果始终是这样一种感觉,即这个人在给世界分门别类,而且还相当地一丝不苟。无论他谈的是植物还是行星,是土地还是灵魂,是罗马人的行为还是(以及)命运,他的特写镜头全都让人既眼花缭乱又目不转睛。不过,万物原本即如此,弗拉库斯,不是吗?是的,你那位朋友不是原子论者,不是伊壁鸠鲁主义者,同样也不是斯多葛主义者。如果他相信任何主义的话,那便是生命的更新,他的《农事诗》中的蜜蜂同《埃涅阿斯纪》中那些被标明将获得第二次肉体存在的灵魂相差无几。

但或许还是那些蜜蜂强些,这与其说因为它们最终没有发出“恺撒,恺撒”的嗡嗡声,不如说因为《农事诗》那完全超然的调性。或许,正是我早先漫游于中亚的群山和沙漠的那些日子使得这种调性显得极富魅力。在当时,我想,正是我置身其间的风景所具有的非人格特征在我的大脑皮层上留下了烙印。如今,一生已快过去,我或许也可以将这种热衷单调的趣味归罪于人类回首往事时看到的精神图景。当然,这两者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依稀可辨的观念,即超然是许多强烈依恋的最终结果。或者它来自于当今对中性声音的偏爱,这种声音在你们那个时代是教谕体裁的典型特征。或两者兼有,这更有可能。即便《农事诗》里非人格化的蜂鸣只是对卢克莱修的模仿(我对此深表怀疑),它也依然引人入胜。这要归功于它隐含的客观性以及它与岁月那单调喧嚣的明确相似性;归功于它与时间流逝声的明确相似性。《农事诗》中故事情节与人物性格的缺席均呼应了时间自身对各种存在困境的看法。我甚至记得我那时曾经遐想:时间如果握起一支笔,决定写一首诗,它的诗句或许会包含叶、草、土、风、羊、马、树、牛和蜜蜂。但不会包括我们。至多包括我们的灵魂。

因此,这些标准的确是他的。他的这部史诗尽管华美壮丽——同时也正因为这些华美壮丽——却是低于这些标准的。他只不过有一个故事要讲。而所有的故事都必然要把我们也写进去。也就是说,要把被时间拒绝的人写进去。更何况这个故事并非他自己的。不,如果我每天都要在它与农事诗之间做选择,我每天都会选择《农事诗》。考虑到我如今的阅读习惯,我或许该说每夜。尽管我应该承认,即便是在过去,在我的精子储量还很高的时候,六音步诗体依然会让我的梦境乏味无趣,波澜不惊。洛加奥耶迪克诗体显然效力大得多。

左一个两千年,右一个两千年!想象一下,弗拉库斯,如果我昨夜有个伴的话,该会怎样。再想一想,这梦境若是被翻译成现实的话,又该怎样。是啊,半数的人类一定就是这样被孕育出来的,不是吗?此梦若是成真,你不是也应该对此负责吗,至少负一部分责任?这两千年又该置身何处呢?我难道不也只能管我的后代叫贺拉斯吗?因此,就把此信当做一张脏床单吧,如果不是你的私生子的话。

由此类推,请把我写信给你的这个世界角落想象成罗马帝国的边陲,无论是否隔着大海,无论距离是否遥远。我们这里的各种飞行工具都能克服这点障碍,对于一个内置了“第一公民”发动机的共和国[25]来说这就更不在话下了。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那样,四音步依然是四音步。仅凭它便可对付一个个千年,更不用说空间和潜意识了。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二年,我没看出任何差异。很有可能,我也将死在这里。因此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四音步依然是四音步,三音步也是一样。如此等等。

当然,二十二年前将我从许珀耳玻瑞亚带到这里的是一种飞行工具,尽管我也可以同样轻易地将这次飞行归结于我的韵脚和格律。后者或许会进一步加大我和先前的许珀耳玻瑞亚之间的距离,就像你的扬抑抑格的里海会让你的罗马帝国超越其实际版图。工具,尤其是飞行工具,只会延缓必将发生的事情:你赢得了时间,但时间只能在一定的限度内愚弄空间;最终,空间也会赶上来。岁月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除了人们外表的衰老和智慧的衰退,岁月还能丈量什么呢?有一天我坐在这儿的一家咖啡馆里,与一位来自许珀耳玻瑞亚的同乡聊起我们那座建在三角洲上的故乡城,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在二十二年前将一块碎木片扔进那片三角洲,由于顺风和洋流的作用,这块木片会横渡大洋,抵达我如今居住的这片海岸,前来见证我的衰老。空间就是这样追赶上时间的,我亲爱的弗拉库斯。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离开许珀耳玻瑞亚的方式。

或者,这也是一个人拓展罗马帝国的方式。借助梦境,如果有必要的话。如果细想,梦境也是另一种、或许是最后一种生命再生的方式,尤其当你没有伴侣的时候。而且,这种方式对恺撒不感兴趣,就这一意义而言它甚至胜过蜜蜂。尽管我要再重申一遍,这样对你说话于事无益,因为你对他的情感与维吉尔毫无二致。你的情感表现手法也与他相似。你宣扬奥古斯都的荣光也同样胜过你咏叹人的忧伤,但你伟大的地方在于,你诉诸的并非慵懒的灵魂而是地理和神话。尽管这值得赞赏,我仍然担心这里的言外之意就是,奥古斯都要么拥有这两者,要么蒙受着两者的垂青。唉,弗拉库斯,你还不如就用六音步呢。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对于这一素材而言过于美妙,过于抒情了。是的,你是对的:没有任何东西能像独裁制度那样滋生趋炎附势。

唉,我猜我只是对这类东西过敏了。如果说我没有对你发出更为激烈的指责,这只是因为我并非你的同时代人:我不是他者,因为我几乎就是你本人。我一直在用你的格律写作,尤其是在这封信中。如我之前所言,正因为如此我才十分欣赏你诗行结尾处的“Caspium”(里海)、“Niphaten”(尼法特山)和“Gelonos”(格隆族),这些词拓展了帝国的疆界。“Aquilonibus”(北风)和“Vespero”(晚星)亦如此,只是它们的拓展是朝向天空的。我的题材自然要低档一些,此外我还使用韵脚。能够完全与你重叠的唯一方式,或许就是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一任务,即用此信的语言或是我的母语、即许珀耳玻瑞亚语重复你所有的诗节规则。或是把你的作品翻译成这两种语言。细想一下,这样一种练习似乎更为明智,远胜于改写奥维德的六音步诗体和双行哀歌体。你的诗集毕竟不那么厚,《歌集》里只有长短不等的九十五首诗。可是我担心我这条老狗年岁已高,新旧把戏均已无法胜任,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我俩注定要分离,至多也只能做笔友。而且我担心还做不了多久,但我希望这足够让我不时地走近你。即便不足以让我分辨出你的面容。换句话说,我注定只能依赖我的梦境,可我乐于接受这样的注定。

因为,我们所谈的这具躯体十分奇怪。弗拉库斯,它的最大魅力就是完全没有自我中心主义,尽管它的继承者们经常为自我中心所累,我要说,甚至连希腊人也有这个毛病。它很少过多使用单数第一人称,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语法使然。在一门充满各种屈折变化的语言中,很难聚焦于一个人的个人不幸。尽管卡图鲁斯做到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赢得了广泛的爱戴。但在你们四人中间,即便对于你们当中最为热情的普罗佩提乌斯而言,这样做也是不可接受的。对于你那位将人和自然两者都看做是自成一类的朋友而言,无疑也是这样。最典型的是那索,再加上他的某些题材,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浪漫派会奋起反对他。然而,作为这具躯体的所有者(经历了昨夜的事情之后),我却十分欣赏这一点。细想一下,缺乏个人中心主义或许是保护躯体的最好方式。

的确如此,至少在我这个年纪。实际上,弗拉库斯,你或许是你们那些人中自我中心主义意识最为强烈的一位。这就是说,你是最易触及的一位。但这也并不完全是个代词问题;这依旧是你的格律所体现出的清晰特征。背衬着其他三人那拖沓的六音步,你的格律具有某种特殊的敏感,一种可供评判的特征,与此同时,其他人却是面目不清的。这类似于合唱背景下的独唱。或许,他们之所以诉诸这种单调的六音步,恰恰是出于谦卑,是为了伪装。或者,他们只是想遵守比赛规则。六音步就是这场比赛的标准球门,换句话说,就是它的赤褐色。当然,你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不会使你成为一个骗子,这一诗体会映亮个性而非遮蔽个性。这就是为什么在接下来的两千年里,实际上每一个人,包括浪漫派诗人在内,均十分乐意拥抱你。这自然让我感到紧张,因为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换句话说,你就是这具躯体没晒黑的那一部分,就是它私密处的大理石。

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变得越来越白,即越来越私密,越来越性感。这意味着,你是一位自我中心主义者,但这却不妨碍你唱恺撒的赞歌,这不过是一个保持平衡的问题。在多少只耳朵听来,这就是音乐啊!可是,如果你那出了名的平衡心态只不过是一种极易被旁人错当成个人智慧的黏液质个性,那又如何是好呢?比如说,就像维吉尔的忧郁性格。但是与普罗佩提乌斯的胆汁质暴烈不同。当然也与那索的乐观心态不同。这个人不曾为那条通向一神论的大道铺过一块砖。这个人不具有平衡能力和思想体系,更不用说智慧或哲学了。他的想象自由翱翔,不受他自己的洞见约束,也不受传统学说影响。只受六音步诗体左右,更确切地说是受双行哀歌体左右。

但无论如何,我的一切实际上都是他教给我的,其中包括梦的解释。而梦的解释始于对现实的解释。与他相比,那位维也纳医生[26]不过是幼儿园,不过是小儿科,如果不明白这个比喻,你也不要在意!不客气地说,你也如此。维吉尔也是这样。坦率地说,那索曾坚称,在这个世界上“一物即他物”。归根结底,现实即一个巨大的修辞手法,如果这只是一个叠叙法或交错法,那你就走运了。在他看来,一个人能发展为一个客体,或是相反,借助语法固有的逻辑,就像一个陈述句生出一个从句。在那索看来,主旨就是载体,弗拉库斯,或是相反,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他的墨水瓶。只要这墨水瓶里尚有一滴墨水,他便会继续下去,也就是说,世界将继续下去。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太初有道”?好吧,这不是对你说的。可对他说来,这句格言或许并不新颖,他或许会补充一句:终结之日亦有道。无论他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会扩展它,或是让它翻个个儿,这也是一种扩展。对于他来说,语言就是天赐之物。确切地说,语法是天赐之物。更确切地说,对于他来说,世界即语言,两者互为彼此,何者更为真实,尚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如果其中之一可被感知,另一个亦必定如此。常常还是在同一行诗中,如果是六音步则更是如此,因为这里有一个大的停顿。要是没有停顿,那就会在下一行,如果是双行哀歌体则更是如此。因为音步对于他而言也同样是天赐之物。

他可能会第一个认同这种说法,弗拉库斯,你也会的。你还记得吗?他在《忧伤》中回忆,当风暴扑向那艘将他送往流放地(大约在我们这里,许珀耳玻瑞亚的郊区)的船时,他如何发现自己在风暴之中又开始写诗了。你当然不记得了。这事发生在你去世十六年之后。可另一方面,人们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就是阴间吗?因此我并不十分担心我引用的典故,因为你反正全都能理解。格律永远是格律,尤其是在阴间。抑扬格和扬抑抑格永不落,如同星条旗。更确切地说,它们飘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难怪他最终决定用本地方言写作了。只要存在元音和辅音,他就可以写下去,无论那里是不是罗马帝国。归根结底,外语不就是另一组同义词吗?再者,我那些可爱的老格隆人也没有书面文字。即便他们有,对于他这位变形天才而言,改头换面,以另一种陌生字母的面貌出现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如果你同意的话,这也是一种拓展罗马帝国的方式。尽管此类事情从未发生。他也从未步入我们的基因池。但语言上的传承却已足够,他实际上花了两千年的时间才步入基里尔语言。唉,可没有字母表的生命却自有其优势!当生存处于口述阶段的时候,它可以直击人的内心深处。实际上,对于书面文字,我的那些游牧人并不着急。要想书写就必须定居,即无处可去。这就是为什么文明之花更多地开放在岛屿上,弗拉库斯,比如你珍爱的希腊人。或是在城市里。城市不正是被空间环绕的岛屿吗?无论如何,如果他的确如他告诉我们的那样迈入了本地方言,这似乎也并非出于必需,不是为了亲近本地人,而是由于诗句的杂食天性,因为诗句试图获得一切。六音步诗体是这样的:它如此随心所欲地铺展延伸并非平白无故。双行哀歌体更是如此。冗长的文字在任何地方都会遭到诅咒,弗拉库斯,即便在作者死后。如今,我猜想,你已放弃阅读,你早已读够了。对你的朋友的责难和对奥维德的赞美(这也就意味着对你的贬低)一定让你受够了。我还在继续,这是因为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除你之外我还能与什么人交谈呢?即便我们假设毕达哥拉斯的想法是对的,即善良的心灵每隔千年便能赢得第二副肉身,而你迄今为止也至少获得了两次机会,可奥登刚刚去世不久,这个千年只剩下四年,配额似乎已经用完。因此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你吧,即便如今你像我猜想的那样已放弃阅读。在我们这一行,面对真空说话是常有的事。因此你无法用你的缺席让我感到意外,我也无法用我的纠缠让你觉得惊奇。

此外,这里还有我的一份既得利益。你也同样有。这便是那个梦,它曾是你的现实。通过对它的阐释,人们可以获得双倍的报偿。这就是那索全部作品的主题。对于他而言,一件事情即另一件事情;对于他而言,我想说,A即B。对于他而言,一副躯体,尤其是一个姑娘的躯体,可以成为,不,曾经是一块石头,一条河流,一只鸟,一棵树,一个响声,一颗星星。你猜一猜,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比如说,一个披散着长发奔跑的姑娘,其侧影就像一条河流?或者,躺在卧榻上入睡的她就像一块石头?或者,她伸开双手,就像一棵树或一只鸟?或者,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从理论上说便无处不在,就像一个响声?她或明或暗,或远或近,就像一颗星星?很难说。这可以作为一个出色的比喻,可那索追求的甚至不是一个隐喻。他的游戏是形态学,他的追求就是蜕变。即相同的内容获得不同的形式。这里的关键在于,内容依然如故。与你们大家不同,他能够理解这样一个简朴的真理,即我们大家的构成与构成世界的物质并无二致。因为我们就来自这个世界。因此我们全都含有水、石英、氢、纤维等等,只是比例不同。而比例是可以重构的。它已经被重构到一位姑娘的体内。她变成了一棵树,这并不奇怪。不过是她的细胞构造发生了转变。无论如何,自有生命转化至无生命,这是我们人类的一个倾向。你置身于你如今置身的地方,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更不奇怪的是,黄金时代拉丁语诗歌的躯体在昨夜成了我固执之爱的对象。好吧,你或许会将这视为你们共同的毕达哥拉斯定额的最后喘息。你那份配额是最后沉没的部分,因为它没有满载六音步的重负。请将躯体试图逃离床铺的庸俗时展露出的敏捷视为它在挣脱我通过译文对你的解读吧。因为我已习惯于韵脚,而六音步诗体却没有韵脚。你在你的洛加奥耶迪克诗体中比其他所有人都更接近韵脚,可你也为六音步所吸引:你摸索到了这副暖气片,你想沉浸其中。尽管我始终不渝地追寻你,阅读你占据了我(这里没有任何双关意味)的一生,但我的梦从未湿润过,这并非因为我已五十四岁,而恰恰因为你的作品全都无韵。这具黄金时代的躯体那赤褐色的光泽就由此而来;你钟爱的那面镜子的缺失也由此而来,更不用说那镀金的镜框了。

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那面镜子吗?因为,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那样,我已习惯于韵脚。韵脚,我亲爱的弗拉库斯,本身就是一种变形,而变形可不是一面镜子。韵脚就是这样的时刻,即一种东西转变成另一种东西,内容却未发生改变,这内容即声音。至少是在语言中。这就是那索的手法之浓缩,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也可以说是蒸馏。很自然,他在那喀索斯和厄科[27]的那一场景中距离这一点已近得可怕。坦白地说,比你还要近,虽然他在格律方面逊于你。我之所以说“可怕”,是因为他如果这样做了,此后的两千年间我们大家便全都会失业。谢天谢地,六音步诗体的惯性拖累了他,尤其是在上述那一场景里;谢天谢地,那则神话自身在迫使视觉和听觉相互分离。在过去的两千年里我们一直在干这件事,即将两者嫁接到一起,将他的视觉和你的格律融为一体。这是一座金矿,弗拉库斯,是一份全职工作,没有任何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持续一生的阅读。

无论如何,这至少部分解释了我们所言的这副躯体从何而来,以及它为何试图逃脱我。或许,如果我的拉丁语不这么糟,我就永远做不出这样一个梦来。是的,在某一特定的年龄,人们似乎有理由庆幸自己的无知。因为格律永远是格律,弗拉库斯,解剖学永远是解剖学。我可以声称自己占有了整副躯体,即便这躯体的上半身陷在了床垫和暖气片之间,只要这一部分是属于维吉尔或普罗佩提乌斯的。它依旧是被晒黑的,依旧是赤褐色的,因为它依旧是六音步和五音步的。我甚至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这并非一个梦,因为大脑无法梦见它自身,这很有可能就是现实,因为它是一种同义反复。

我们不能仅仅因为有“梦”这个单词便认为存在着一种能够替代现实的东西。梦,弗拉库斯,至多只是一次短暂的变形,比韵脚的变形还要短暂。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寻求韵脚:不是因为你不会欣赏这种尝试。我猜想,阴间是一个多语言的王国。如果说我动手写了点什么,这只是因为对梦的阐释,尤其是对一个情色梦的阐释,严格地说就是一种阅读。这样的阅读是非常反变形的,因为这是对结构的消解,逐行逐句的消解。它不断重复的性质最终泄露了它的本质:它寻求在阅读和情色行为这两者之间划等号,其情色意味正来自其不断重复的性质。翻过一张又一张的书页,这就是它的实质,这也就是你此刻正在或将要做的事情,弗拉库斯。是啊,这也是为你招魂的一种方式,不是吗?因为如你所知,重复就是现实的首要特征。

有朝一日,当我最终置身于你在阴间栖身的那个角落,我的气态体会向你的气态体发问,问你是否读了这封信。要是你的气态体回答说“没读”,我的气态体也不会感到委屈。相反,它会感到高兴,因为它看到了一个证据,证明现实伸展进了灵魂的王国。因为你原本就从未读过我的文字。就这一意义而言,你就会像人间的许多人一样,他们也从未读过我们的任何文字。至少,这也是现实的组成部分之一。

但你的气态体如果回答说“读了”,我的气态体也不会感到过于慌乱,担心我的这封信伤害了你,尤其是信中这些不雅的文字。作为一位拉丁语作者,你或许能第一个欣赏这样一种手法,因为它源自一门将“诗歌”一词定为阴性的语言。至于“躯体”一词,你能指望一个男人不胡思乱想吗,而且他还是一个许珀耳玻瑞亚男人,更不用说是在一个寒冷的二月之夜。我甚至无需提醒你这只是一场梦。说到底,除了死亡,梦也是一种现实。

因此我们可以和睦相处。至于语言,像我前面所说的那样,这个王国很可能是多语言的,或是超语言的。况且,凭借你的毕达哥拉斯配额,你还曾化身为奥登,此刻刚刚返回阴间,因此你或许还记得几句英语。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认出了你。尽管他当然是一位比你更伟大的诗人。但正因为如此,你才渴望获得他的面貌,当你最后一次置身于现实中。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们还可以通过格律来交流。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打字机上敲出第一种阿斯克莱皮亚德斯诗体,这里头的那些扬抑抑格也难不倒我。第二种也可以,更不用说萨福体了。这说不定管用;你知道的,就像住进同一座精神病院的病友。归根结底,格律仍旧是格律,即便是在阴间,因为它们是时间的单位。由于这个原因,它们在极乐世界或许比在这愚蠢的现世更为人所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使用格律时会觉得与你们这样的人更易交流,胜过我们与现实的对话。

因此,我自然希望你能把我介绍给那索。因为我认不出他来,因为他从不以他人的形象现身。我猜想,是他的哀歌体和六音步诗体妨碍了他。因为在过去两千年间,尝试这两种诗体的人越来越少。又是奥登?但即便是他,也将六音步处理成了两个三音步。因此,我并不指望能与那索聊天。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能看他一眼。即便置身于亡灵之间,他也应该是个稀罕的珍品。

我不会再用其他几位诗人来难为你。我甚至不会谈起维吉尔,因为他已返回现实,我想说,他身披各种伪装。也不谈提布卢斯、加鲁斯、瓦鲁斯和其他人,你们那个黄金时代真是人才辈出,但极乐世界不是个好玩的去处,我可不想去那里观光。至于普罗佩提乌斯,我想我能自己找见他。我相信找见他相对容易,因为他在祖先的灵魂中间会感觉自如,他在生前便对这些灵魂的存在坚信不疑。

不,对于我来说有你们两位便已足够。人们在阴间依然保持自己的趣味,这就等于现实扩展进了幽灵王国。我希望我也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在最初能做到。唉,弗拉库斯!现实就像罗马帝国一样是追求扩张的。因此现实才会做梦;因此它才会在死去时坚守自我。

一九九五年


[1] 此文原题“Letter to Horace”,首刊于《波士顿评论》(The Boston Review)1995年12月—1996年1月号,第20卷第6期;俄文版题为“Письмо Горацию”。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公元前65—公元前8,英语世界通常称他为Horace,译为贺拉斯),罗马帝国奥古斯都统治时期著名的诗人、批评家、翻译家,代表作有《诗艺》等。 他是古罗马文学“黄金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

[2] 苏埃托尼乌斯(约公元69或75—公元130年之后),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十二帝王传》等书。

[3] 西徐亚人的一个部族。

[4] 斯特雷波(公元前63?—公元前21?),古希腊地理学家。

[5] 指包括俄语在内的许多斯拉夫语言所使用的字母表,由希腊字母转换而来。

[6] 威廉·鲍威尔(1892—1984),美国电影演员。

[7] 齐布尔斯基(1927—1967),波兰电影导演、演员。

[8] 奥维德的全名。

[9] 指苏联,莫斯科有“第三罗马”之称。

[10] 布罗茨基1964—1965年被流放至苏联极北地区的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科诺沙区诺连斯卡亚村。

[11] 奥维德被流放至黑海边的Tomis(在今天罗马尼亚的港市康斯坦萨),他曾在诗句中描述多瑙河与黑海冰封的景象。

[12] 詹姆斯·梅森(1909—1984),出生于英国的好莱坞演员。

[13] 保罗·纽曼(1925—2008),美国电影演员。

[14] 盖乌斯·梅塞纳斯(公元前70?—公元前8),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的近臣,诗人和艺术家的保护人,贺拉斯等曾受其保护和资助,其姓氏在西方已成为艺术赞助人的代名词。

[15] 安东尼·珀金斯(1932—1992),美国演员,多扮演多愁善感的浪漫人物。

[16] 约翰·克莱尔(1793—1864),英国诗人,此句引自他的《我是》一诗。

[17] 英格丽·特林(1926—2004),瑞典演员。

[18] 由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诗人阿斯克莱皮亚德斯首创的诗体,由1个扬扬格、2—3个扬抑抑格和1个抑扬格组成。

[19] 因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而得名的一种诗体,由4行五音步诗句组成。

[20] 古希腊诗人阿尔凯奥斯首创的诗体,由4行组成,前两行各11个音节,第3行9个音节,第4行10个音节。

[21] 鲁佛斯是古希腊名医,瓦鲁斯是贺拉斯和维吉尔两人的朋友,莉迪娅斯和格里塞莉娅斯是贺拉斯颂诗的歌颂对象。

[22] 洛加奥耶迪克诗体,诗行由扬抑抑格和扬抑格或抑抑扬格和抑扬格混合而成。

[23] 引自奥登的《罗马的陷落》一诗。

[24] 过去,出海的水手们在遭遇大浪的时候会往海面上倒油,因为海面上的油膜可以减弱海浪的强度。这个谚语后来便演化出了“平息事态”的寓意。

[25] 奥古斯都(即屋大维)成为事实上的罗马统治者后自称“第一公民”,并且保持了名义上的共和国政体。

[26] 指弗洛伊德。

[27] 森林仙女厄科爱上河神之子那喀索斯,被拒绝后抑郁而死,那喀索斯因此受到惩罚,终日爱恋自己映在水中的影子而无法自拔。奥维德将这则神话写进他的长诗《变形记》。

《悲伤与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