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之四

诗人徐志摩遗像

篇前

赵家璧

预告了好久的《秋》,今天终于出版了。只可怜《秋》的作者早不在这丑恶的人间,而已长了翅膀,向无边的宇宙里,自由的翱翔,去寻求他的快乐去了。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我们中华国民,真是万事“豁了边”,这混乱的局面,到近几天来,已渐渐上升于峰点。志摩生前,就在替我们这一族担忧,他就觉到最危险的,是近百年来,中国人民失了中心的信仰,没落了一个握住生活重心的思想,这一个缺点,看到目前国内上下陷于“无办法”的混乱中,更觉得这位诗人的话是不差的。

志摩死了,将来中国文艺界上也许有为他作传记的人,我的那篇《写给飞去了的志摩》,可供给他一些宝贵的材料。志摩在光华教了四年书,他自己也感得与他曾发生过深切的感情,而我那篇文字,十九是完全依据事实,不加半分臆造的。

志摩的《秋》,是前年在暨南大学的讲演稿,从未在社会刊物上发表过,这是一篇极美的散文,也可说是他对于中国思想界发表的一点切实可取的意见。原稿在今夏交给我,原题为“秋声”,他说声字不要他,因而成了现在的书名。书后附的英文翡冷翠日记,是最可宝贵的遗作。他的几部日记,完全在济南殉葬,这里几页,是在光华执教时一度录下而发表于学校刊物上者,除了这些以外,其他几千行用心血织成的日记,已完全在党家庄化做了黑蝴蝶,向天空里找寻他主人去了。要是这几本日记留在人间,怕比他所有的著作更值得宝贵呢!啊,我的志摩!

写给飞去了的志摩

赵家璧

飞去了的志摩先生:

在成和邨和你,隆基,家槐,家棫等一共进餐以后,听说隔了不久,你就上北平去,你在北平的时间,我曾寄了一叠《一角丛书》给你,事后我虽有数次的心念,想写封信给你,却几次为了我贪懒,挨到今天才动笔。可惜这封信写成时,读这封信的人,已不是你自己,而是一般你的友人和你的读者了。我贪懒的习性,在我们间减少了几十次不可挽回的交往。而这次我从新月书店知道了你已回南的那天,为了一转念间的想等候着明天,便造成了我平生一件最大的恨事。时间真是无穷尽的等着挨进“现在”来,然而这有限的生命,谁能预料哪一天是他的终结呢?

昨夜月明如水,我和时英往省三花园散步看月,经过那座小溪旁的树林子,我不禁想起先生在世时,曾在这树林子里,给予我心灵上的觉悟,我拉着时英的手,我低声的告诉他:

“这里是前年志摩和我们一块读诗的地方啊,这般好月亮,这般好境地,要是志摩在这里,一定又要说是Poeticmoment了。”

慢步的渡过了小溪,走到那块长板石上,我拉住时英的手,我不能再坐下了,每幕已往的事情,增加我对于过去的留恋,同时一转念到昨天报上刊着你的照相,四边加上了黑框子,我真不相信我自己是这样感情作用的,强拉了时英的手,一忽儿奔回屋里来了。在凄惨的灯光下,翻着我过去的日记,细细的读着关于记载你的那几篇,把你送我做婚礼的那部Short S to ries of Thomas Hardy,安放在面前,又翻阅你所有给我的信札和文稿,天啊,我不再能忍受一刻儿的安静了。我躲进被窝去,熄了灯,在黑漆的深夜,窗外月光,像带进了你的声音来。我拭干了泪珠,决定早上起来,写封信给A

我们的相识,远在五年前,那时我在中学,写了几篇关于但丁王尔德一类不像样的文章,发表在学校刊物上。我幼稚的作品,蒙你感到了一点兴趣,你便请费疏洪先生唤我到教员休息室去。那时我是一个无知的小孩,我真怕起来,我不知有什么大祸将临头。我自问我没有开罪于大学教员,怎会他们来叫我去的呢!进了休息室,你便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你叫我去的用意,我才从惊怕转为喜悦,那时你知道我对于西洋作者感到一些兴趣,你第一本便介绍我——Lewis的Life of Go the ,我问你学文学的门径,你说:

“文学不比数学,需要层次的进展,文学的园地,等于一个蛛网,你只要有文学的素养,你一天拉到了一根丝,只要你耐心的上去,你会把全个蛛网拉成一线的。我自己念书,从没有一定的步骤,找到了一本好书,这本书就会告诉你许多别的好书。我介绍你这一册歌德传,就因为这册书在我无意中获到以后,曾给了我无穷的线索。我爱这册好书,因此希望你也能在Lewis的文章里,发见歌德的伟大和念书的秘诀。”

常我进大学的第二年,你又来我校执教,你教的许多学程中,最使我感动的,是散文课上那本Walter Pater的Renaissance,许多同学都不赞成这一课,而我就觉得只有这一课,给了我最大的影响。关于文字运用方面参人声韵和格调,及整篇文字的组织与意义之含蓄等等,给了我一种Consciousness of the beauty of form,而你自己的另创一格的诗的散文,使我们在中国新文学上格调奏于美化的信心,有了一种更切的认识。Pater的文章加上你的人格,本身已织成了一件艺术品。所以我们在课室里,虽没有正式的讨论过作文之法,然而你这样按韵的念下去,在我们的灵感上,已赐予相当的训练了。

Renaissance里那篇Conclusion,你曾费了三小时去讲解,许多节段你自认是不能用言语文字可以使我们理解的,你就叫我们静静的想。记得书里有一段,说人类身体组织,只是几种化学品的集合,而所谓我们的肉体也者,也不过是再简单没有的一种运动或是新陈旧谢的作用而已,至于人类的生死,更不过是许多作用中之一种现象。我们对于某一个人的面容四肢有一种清晰而永久的认识,那全是由于千万条的影象识合成的Adesign of web。所以某个人给某个人的认识,不单是他容貌的形式,而是这形式在你影A中所组织的另一图形。当时级友陆君请你解释这一句话,你就把我比方。而今你的带有幽默性的对话,犹在我的耳中荡漾,可怜你的肉体,确乎受了自然法则的限制,而回归于各种原质去了。虽然我们自信用我们对于你肉体所得影象的细纤密织起来的Design of web,将永久存在于我们的心眼前,不受任何法则而消沉或灭迹。

这篇Pater的Conclusion,据Pater说,曾为了一般青年人读了也许会获得不良的结果,因而有一时,不把他刻在书后。当时你也说起这篇东西麻醉青年思想力的伟大,我一时真不能体会Pater的原意。最近一年来,我才承认这篇文章的魔力,至少对于我,也使我不可忘怀的。我曾迷信了Pater那一句Not the fruit of experience but experienceitself is the end的话,几乎把我十年来生命集中的情人,轻轻的放手。

天气从严寒里脱身到初春,由于几位同学的请求和经过你满怀的同意,从局促昏黑的课室里,迁到广大的校园去上课。每天早上,我们在校门口侯你的汽车来。看你从车上夹了一大堆西书行近我们时,我们一伙儿近十个人,慢步的走过了篱笆,爬越了小泥山,在一条溪流里排列着不规则的小石子上,你第一个小心的跨了过去。这里是一个大树林子,顶上有满天的绿叶,小鸟儿哳啁的唱着歌,一排长石凳上,我们便依次的坐下了。你依在那棵梧树干上,开始念Hudson的Green Mansion和Birds and Man,你凝望着一回天,像是在你心灵里听见了什么从别一世界吹来的声音似的,忽而背着几首诗,忽而又感慨的说:

“在这样一个好境地里,一边听着远处的鸟声,一边傍着潺潺的溪流,一边又在读着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印度太戈尔的Santiniketon School里几天不可磨灭的日子。你们假若一旦到那边去住上一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万物的可爱,我们要回到自然界去,给Chuckoo讲话,给金丝雀一块儿跳跃,这世界是太脏了,什么地方都是可丑的。”

你对于飞鸟的兴趣,真是不减于Hudson,而你对于Hudson的崇拜,也给太戈尔有次告诉你的同样吧!有次你教我们读一篇“鹞鹰与芙蓉雀”,你自己说“我就愿做在天空里尽飞的鹞鹰,不愿做关在金丝笼里的芙蓉雀”,我知道你如鹞鹰般需要“无际的蓝空与稀淡的冷气,才可以供给你那无限量的精力与能耐自由发展的机会”。你的快乐是在鹞鹰般追赶磅礴的风云,A讲起那些住在笼内颇为自足的芙蓉鸟,你真付以十二分的同情,背着你那篇原文的译文,你说:“一个人可以过活,并且还是不无相当乐趣的,即使他的肢体与听觉失了效用,在我看,这就可以比称笼内的惊禽,他的拘禁,使他再不能高扬,再不能远跳,再不能任悠纵劫掠的本能。”

本来从你的胸襟,你怎肯从这横条跳上那横条,从横条跳到笼板,又从笼板跳回横条上去。那天你把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不想高飞远走的人,骂做芙蓉雀,你举起了你的右手,指着碧蓝的天空,风动的树林,你说:让我们有一天,大家变做了鹞鹰,一齐到伟大的天空,去度我们自由轻快的生涯吧,这空气的牢笼是不够我们翱翔的。”

当这一个学期里,我们的灵魂真的像是每天跟了你,和一群大鹏般要日行十万八千里。

“……飞度万重的高山,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晚上打钟入睡时,在我的日记上,我曾这样的写着:

“灵魂,这儿你又飞回来了,你可能告诉我你在一天中经验到的东西?我知道你不能,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这样的飞了去,从此就不回到这个躯壳里来,寻求你的安息。让我这副臭皮囊丢在地下供给野狗的一饱吧,你就这样的高飞远扬,尽在天空里飞翔!”

如今你却真的变做了鹞鹰,我们还是生活在笼子里的小芙蓉!这座曾被你的人格一度化做了小规模Santiniketen School的省三花园,昨夜我看到了那副凄凉的景象,怎叫我不心伤!

除了你对于安住在这世界的人类,予以冷酷的讥讽以外,你对于快乐二字,从你平日的言行里,知道他是与你也并无多少缘分的。你每次咀咒人类的生活,你只觉得他是痛苦,矛盾,冷淡。有次我们同念G.Santayana的The Unhappiness of Artist,你我是一同感动了。Santayava说:“假若艺术家和诗人是不快乐,那是因为快乐对于他们不发生兴趣而已。他们不会正经的去追求他,因为他们所谓快乐的成分,没有美的成分。他们是爱美的,所以他们对于那些能得到所谓快乐的那种不美的社会善德,都轻视而吐骂。”我读到这里,才知道为什么你有次说过尽享人间福禄的歌德,临死时还说“我一生没有快乐的一天”的缘故。

你那副郁郁不乐的态度,当然是为了你在意想间没有获到athing of Beauty,同时,你在实际生活上,恐怕你也每处碰到不快乐的遭遇吧。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小说课上,你又喜欢Chekov的那篇Darling,你伶俐的讲故事的口才,形容夫妇间一切丑恶不和谐的形态,那时我刚要和我的爱人结婚,我有好多次怕听你的话,有时偷偷的从课室里逃走了。最近从洵美那里,知道你曾在日记上写过你在病中预备变做一阵风到舞场上去吹你那只小猫脖子的事,我才记起你每次说到Keats老是说poor Keats的原理,原来Keats也曾给你经受过同样的痛苦啊。

你生命过程中那些使你悲伤的遭遇,我们决不付你以半分的怜惜心。先生,世界最高艺术——悲剧——的成就,便是发源于那位永久受苦的Dionysus。受苦,尼采告诉我们,是世界上最初最普遍的真理;有受苦,然后有重价的人生,才后能产生表现万物于一元的艺术。你留在世间的数百首诗,一大半是在你心碎脑痛的那一刻写成的吧?否则至少,你最好的诗,一定在那些时光落笔的。

你曾在日记上,这样的写过一段话:A sorrowing heart is a growing heart.One’s capacity for sorrow is the measure of one’s capability of growth.

你脱离我们学校的前一年,一个冬日的早晨,你领着我们到中社去参观汪亚尘的美术展览会,在每一幅画前,我们站住了脚,你便告诉我们原作的思想和作风,原画的所在地,原画和临摹的相差处。记得那里有一幅临摹的画,画中是一个裸体的妇人,一手提着壶,一手放在下挂的泉水里,你就问我们看到了这一幅画,我们自己的手掌里,是否也有一种流水的感觉。我们起先很惊异你的问题,及后觉到所谓艺术的感化力了。

以后我几次上音乐演奏会去碰见你,当时你又介绍我读J.A.Symoonds的Essays Suggestive and Speculative。一次你在汽车里这样郑重的告诉我:

“要真正的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有相当心灵上的训练。这是一条大道的旁支,你们研究文学的人,更不应放弃了这二位文学的姊妹——A画与音乐,前者是空间的艺术,后者是时间的艺术,同样是触着灵而发的。”

这一年冬学校闹风潮,你也就上北平跑了,直到今年春天才回南,当时我们曾在味雅聚餐一次,席上你虽答应我们回南来,然而结果,只就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们不能回沪之原因。

暑天到你府上来谈了几次,你并答应为《一角丛书》写一本,先交了我一篇《秋》,更告诉我,已找到了材料,预备写篇关于天文的,并成一册。而今《秋》在这里刊印,关于天文的那篇散文,不知你什么时光,才从天上投下来!

你曾告诉我你在文学以外,对于天文,最感到兴趣,你说要是在暑天的夜晚,你可以告诉我们许多星的名字。你叫我闲时念些浅近的关于天文的书,你说可以使我们的灵魂,不致每天按着地球跑,也得飞向远去看一看这座宇宙星辰的神秘。由于你的介绍,近来我曾读了一本,Sir J.Jean的The Mysterion Universe,要是你目前真能把关于天文的那篇文章写就,我想一定比Jean的更好:因为他是足踏在地上研究天上的东西,而今你自己却就是天上的一分子了。

前天上新月去,知道你已来申小住,我便带了一部《一角丛书》,预备送给你,第二天为了事情没有来。晚上买了一份Evening Post在车上看,无意间发见了关于你惨死的消息,天啊,我怎敢相信善造谣言的新闻记者的话。隔天到新月,这一群老友的面上,全都显示着愁容,我不再开口问,看台上从北平适之先生那里来的电报我的理智告诉我,志摩真的遭难了。

你的死,许多人都视为可惨可怖,而我就觉得你一定如我意想般的没有半点悔恨。先生,我觉得你这样的死,才值得称做志摩的死,诗人的死。

雪莱死在大海中,你就死在天空里。你平时不是羡慕雪莱的作品,更羡慕他的云雀歌吗?你曾告诉我们一次在康桥的田野里,看见万千云雀直上云霄,它们合伙唱着的歌声,从地上直升上天际那种我不想上天际那种“光明的骤雨”,把人们的灵魂也带上云里去的感觉。你说你在幻想里,就觉得正是这一个Poetio moment,与念雪莱的《云雀歌》,获得同样的影象,同时你推测雪莱在写作这篇《云雀歌》时,也一定在这样的境地里得到和你同样的Inspirations的。记得一次你听我写的那篇关于雪莱在大海里沉死文A的初稿,你就大大的感动,你感慨着说

“这样的绝代诗人,只有清白无边的大海,才配做他的葬身之地啊!要知经过拜轮等的努力,从海里找回来的尸身,早就不是天才的雪莱了。”

先生,你虽赞美雪莱的死,然而你自己却又不愿跟从他,你自己不愿到水里去,你说:

“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的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又记得当我六年前,在校刊上刊戴了一篇《但丁的爱人》,你不是告诉我许多关于但丁Dante的事,你尤爱他那一部神曲Divine Comedy的吗?你说:

“人是从天上的伊登园里为了犯了罪案而被降至地上的,因此人类精神生活之最高目标,就在忍受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而要求回归于来世的天堂,人从何处来,人从何处去,人从天上降下,为人的最大事业,就在升上天去。”

但丁写神曲,他就在想把人类一体上升于天堂,那里是光明之所在,有智慧,有爱情,有权力。可是但丁是中世纪的神学家,他信上帝,他信天堂,因之他的神曲,虽含有丰美的诗意,却仍为宗教所束缚。你生前既不信宗教,死后,你当然也不愿上但丁的天堂去。在《翡冷翠的一夜》中,你会这样说过:

“我不想上天,

蓬莱不是我的份。”

于是我知道你有的是一个美丽的灵魂,碰到了实质的水底,或虚幻的天堂,便不是一个美满的缘结。你有一个诗人的灵魂,你就有一个诗意的想象。你不想如但丁说的上升天堂,你又不想如雪莱般下沉到海底。你今年暑天里给我读的那首《一篇糊涂账》(后改《火车擒住轨》),你指着这样的一段叫我注意:

“你我在天空,

哪天也不休息。”

你是不要天,不要地,只要一个无限大的空间的。

本来宗教家的天,科学家的地,哪儿能容得下你伟大的心灵。你不屈服于中A纪的思想,你不顺从近代人哓狂,你有诗人的灵魂,你便创造了诗人逍遥的园地。志摩,你在《自剖集》里,曾这样的说过:“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人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遨游在天空中的志摩啊,你的灵魂,真的飞了回去吗?这无限大的空间,而今一定够使你的自由翱翔了!

那天在殡仪馆行吊,一群哭丧着脸的戚友,围绕着那一具木匣子暗泣,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不住在这只木匣子里的,木匣子里的东西,只是如Pater说的几件化学品的混合物而已,天才的志摩,如雪莱般哪能从党家庄抬回家来?我知道你是“丢去了这挪不动的臭皮囊,飞出了这个圈子”凌空看一个明白去了。这一刻你定在

“翩翩地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这次带你上“天空”去的,(不是上“天”去)既不是Beatrice,也不是每天伴着你在小书桌上的那只“小猫”。而是一具近代科学发明的工具——飞机。

这又使我记起前年你在教我们念The Romance of Leonrado De Vince时,除了对于文西在复兴希腊艺术的伟大工作你是十分的钦佩以外,你曾带来一部讲文西想发明一具飞机,可以把人上升到天空去飞行的书。内有文西的笔迹,文西的照相,文西发明的飞机的图画。你指着那些画,你诚恳地说:

“文西在十三世纪时,已在想法上飞天空去了。你们知道文西悲痛的心怀吗?啊,自古以来,只有文西是不带宗教幻想和抽象的意味,而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克服空间的第一个人。大思想家能安居在Feioneo城里吗?全个地球不足当他的骋驶,他需要的是整个的宇宙,整个的宇宙,才够供他的逍遥啊!”

当时你对于文西想飞的同情,使我们个个学生如同自己生了翼,随在紧闭了双眼,把右手握着紧拳,微微地把头向天花板仰望着的你的背后。我们A灵魂

“如春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当楼下钟声不期然的大振时,我们一群远游的灵魂,才像听见了人间的叫喊,从另一个世界里飞了回来。先生,当天我回去读你的《自剖集》,你在书上这样地说:“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度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飞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我的文西。”

不久以后,你一次早上来学校(当时你在南京兼课,夜车来沪,早上到吾校),脸上满堆着愉快的色彩,我们早知道你一定又有好故事讲给我们听了,你把暗藏在衣袖里的一支卷烟尾,呼了最后的一口,把他丢在屋角里,于是这样地告诉我们:

“你可能猜到我要讲些什么东西给你听,啊,我昨天的愉快,是身平第一次了。你们以为我昨夜搭夜车来的吗!啊,不,是从南京飞回来的,我在欧洲时,从巴黎到伦敦,曾坐过一次飞机,结果因为天气恶烈,在机上大晕,从巴黎吐到伦敦,昏幢中,只见English Channel里满海的白雾而已。这次中国航空公司送我一张票,我昨天从南京飞来,啊,你门没有坐过飞机的人,怎能体会到我当时的欢喜。我只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地球上的人,我给暑天晚上挂在蓝天空里闪亮的彗星一样,在天空中游荡,再也不信我是一个皮肉造成的人了。从窗口向地上望,多么渺小的地球,多么渺小的人类啊!人生的悲欢离合,一切的斗争和生存,真是够不上我们注意的。我从白云里钻出,一忽见又躲在黑云里去。这座飞机,带着我的灵魂飞过高山,飞越大湖,飞在闹市上,飞在丛林间,我当时的希望,就望这样地飞出了这空气的牢笼,飞到整个的宇宙里去!我幻想我能在下一刻儿飞在地王星与天王星的中间,把我轻视的目光,远望着这一座人们以为了不得大的地球,让我尽量地大笑一下吧。‘你这座可怜渺小的地球,你们这辈住在地面上的小虫儿,今天给我看到你的丑态了!’啊,我快活得跳起脚来,只可惜他没有带我出这空气的范围,今天我还是到这里来,给你们相对的坐着上课了。”

那天的我,简直听得发呆了,我记起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故乡里看见在天空里走的飞机,我们那位小学校长钱鲁詹先生,在课堂上叫我们用功念书,他说将来你们也有一天会坐在那里的。然而坐了飞机能给我们心灵上这样大的启示,我是从你那里第一次的领会到了。

事后有位同学杨人伟,在课堂里演说“飞机”,当时你静坐在我的坐位旁,听着这一位壮志少年的话,你轻轻地推动我的臂,低声地说:

“你也得去尝一次味儿啊!”

前天从中国报上得悉你确在机上惨遭不幸的消息以后,许多朋友还不十二分的相信是你,而我就在自己肯定了。你不是老爱上天空去飞行的吗?这次你真的“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了!

五载来我俩深切的师生之谊,而今是“在此分手”了。纵使将来有这么一回,也只有我来找寻你,决没有你来见我的一天。

昨夜我重念着你写给我的信,我感谢你数年来对于我思想上,知识上热诚的指导和鼓励。我每读一行书,我便想自己振作起来,勿使辜负你的厚望。然而,我终怕,这里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昨夜钻进了被窝后,我闭着眼,只见一大片的黑暗,没有太阳,没有星星,是一个无限大的空间里,分不出边际,分不清上下。我用我的心眼等候着,一阵白光,照遍了整个的空间,一个飘荡的灵魂,止脚在我的肩头,我知道这定必是你,因为我就为了等着你而来的。你在轻轻地耳语,我听得再明白也没有的,你说:

“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得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先生,你写给我的信上早已告诉我,你在“等着看”我,我却更希望你不A地叫响我的名字,使我知道有你在这里。先生,在这座地球上行动,少不了有颗天上的星为我们远远地照着啊!

省三园里的树林,昨晚早变成了一行行的枯杆子,惨淡的明月,在黄土面上,映成行列的黑影,芙蓉鹞鹰都已归了巢,溪流也静止在那里。我从长石凳上站起身,像似看见你还倚在那座树干上,我肯定地问你: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从省三花园回来,一夜没有熟睡,这最后的一封信,今天竟然脱笔了。时间是无穷尽的去,无穷尽的来,然而我们短促的生命,随时都被打结束的啊!

赵家璧

徐志摩

两年前,在北京,有一次,也是这么一个秋风生动的日子,我把一个人的感想比作落叶,从生命那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落叶,不错,是衰败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调几乎是悲哀的。但是那些在半空里飘摇,在街道上颠倒的小树叶儿,也未尝没有它们的妩媚,它们的颜色,它们的意味,在少数有心人看来,它们在这宇宙间并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多谢你们的摧残,使我们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们仿佛对无情的秋风说:“劳驾你们了,把我们踹成粉,蹂成泥,使我们得到解脱,实现消灭,”它们又仿佛对不经心的人们这么说。因为看着,在春风回来的那一天,这叫卑微的生命的种子又会从冰封的泥土里翻成一个新鲜的世界。它们的力量,虽则是看不见,可是不容疑惑的。

我那时感着的沉闷,真是一种不可形容的沉闷。它仿佛是一座大山,我整个的生命叫它压在底下。我那时的思想简直是毒的,我有一首诗,题目就叫“毒药”,开头的两行是——

“今天不是我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冷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我胸怀间插着发冷光的刀剑。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像是坟堆里的夜枭,因为人间已经杀尽了一切的和谐,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责问他的仇人,因为一切的恩已经让路给一切的怨。”

我借这一首不成形的咒诅的诗,发泄了我一腔的闷气,但我却并不绝望,并不悲观,在极深刻的沉闷的底里,我那时还摸着了希望。所以我在“婴儿”——那首不成形诗的最后一节——那诗的后段,在描写一个产妇在她生产的受罪中,还能含有希望的句子。

在我那时带有预言性的想象中,我想望着一个伟大的革命。因此我在那篇“落叶”的末尾,我还有勇气来对付人生的挑战,郑重的宣告一个态度,高声的喊一声“Everlasting Yea”借用两个有力量的外国字——“Everlasting Yea”。

“Everlasting Yea”,“Everlasting Yea”一年,一年,又过去了两年。这两年间我那时的想望有实现了没有?那伟大的“婴儿”有出世了没有?我们的受罪取得了认识与价直没有?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还只是那一大堆丑陋的蛮肿的沉闷,压得瘪人的沉闷,笼盖着我的思想,我的生命。它在我的经络里,在我的血液里。我不能抵抗,我再没有力量。

我们靠着维持我们生命的不仅是面包,不仅是饭,我们靠着活命的,用一个诗人的话,是情爱,敬仰心,希望。“Welive by love admiration and hope”这话又包涵一个条件,就是说这世界这人类是能承受我们的爱,值得我们的敬仰,容许我们的希望的。但现代是什么光景?人性的表现,我们看得见听得到的,到底是怎样回事?我想我们都不是外人,用不着掩饰,实在也无从掩饰,这里没有什么人性的表现,除了丑恶,下流,黑暗。太丑恶了,我们火热的胸膛里有爱不能爱,太下流了,我们有敬仰心不能敬仰,太黑暗了,我们要希望也无从希望。太阳给天狗吃了去,我们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沉默着,永远的沉默着!这仿佛是经过一次强烈的地震的悲惨,思想,感情,人格,全给震成了无可收拾的断片,也不成系统,再也不得连贯,再也没有表现。但你们在这个时候要我来讲话,这使我感着一种异样的难受。难受,因为我自身的悲惨。难受,尤其因为我感到你们的邀请不止是一个寻常讲演的邀请,你们来邀我,当然不是要什么现成的主义,那我是外行,也不为什么专门的学识,那我是草包,你们明知我是一个诗人,他的家当,除了几座空中的楼阁,至多只是一颗热烈的心。你们邀我来也许在你们中间也有同我一样感到这时代的悲哀,一种不可解脱不可摆脱的况味,所以邀我这同是这悲哀沉闷中的同志来,希冀万一,可以给你们打几个幽默的比喻,A一点笑话,给一点子安慰,有这么小小的一半个时辰,彼此可以在情的温暖中忘却了时间的冷酷。因此我踌躇,我来怕没有交代,不来又于心不安。我也曾想选几个离着实际的人生较远些的事儿来和你们谈谈,但是相信我,朋友们,这念头是枉然的,因为不论你思想的起点是星光是月是蝴蝶,只一转身,又逢着了人生的基本问题,冷森森的竖着像是几座拦路的墓碑。

不,我们躲不了它们:关于这时代人生的问号,小的,大的,歪的,正的,像蝴蝶的绕满了我们的周遭。正如在两年前它们逼迫我宣告一个坚决的态度,今天它们还是逼迫着要我来表示一个坚决的态度。也好,我想,这是我再来清理一次我的思想的机会,在我们完全没有能力解决人生问题时,我们只能承认失败。但我们当前的问题究竟是些什么?如其它们有力量压倒我们,我们至少也得抬起头来认一认我们敌人的面目。再说譬如医病,我们先得看清是什么病而后用药,才可以有希望治病。说我们是有病,那是无可致疑的。但病在哪一部,最重要的征候是什么,我们却不一定答得上。至少,各人有各人的答案,决不会一致的。就说这时代的烦闷:烦闷也不能凭空来的不是?它也得有种种造成它的原因,它倒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也得查个明白。换句话说,我们先得确定我们的问题,然后再试第二步的解决。也许在分析我们的病症的研究中,某种对症的医法,就会不期然的显现。我们来试试看。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班乐观派的先生们冷眼的看着我们好笑。他们笑我们无事忙,谈什么人生,谈什么根本问题,人生根本就没有问题,这都是那玄学鬼钻进了懒惰人的脑筋里在那里不相干的捣玄虚来了!做人就是做人,重在这做字上。你天性喜欢工业,你去找工程事情做去就得。你爱谈整理国故,你寻你的国故整理去就得。工作,更多的工作,是唯一的福音。把你的脑力精神一齐放在你愿意做的工作上,你就不会轻易发挥感伤主义,你就不会无病呻吟,你只要尽力去工作,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这话初听到是又生辣又干脆的,本来么。有什么问题,做你的工好了,何必自寻烦恼!但是你仔细一想的时候,这明白晓畅的福音还是有漏洞的。固然这时代很多的呻吟只是懒鬼的装痛,或是虚幻的想象,但我们因此就能说这时代本来是健全的,所谓病痛所谓烦恼无非是心理作用了吗?固A当初德国有一个大诗人,他的伟大的天才使他在什么心智的活动中找到趣味,他在科学实验室里工作得厌倦了,他就跑出来带住一个女性就发迷,西洋人说的“跌进了恋爱”。回头他又厌倦了或是失恋了,只一感到烦恼,或悲哀的压迫,他又赶快飞进了他的实验室,关上了门,也关上了他自己的感情的门,又潜心他的科学研究去了。在他,所谓工作确是一种救济,一种关栏,一种调剂,但我们怎能比得?我们一班青年感情和理智还不能分清的时候,如何能有这样伟大的克制的工夫?所以我们还得来研究我们自身的病痛,想法可能的补救。

并且这工作论是实际上不可能的。因为假如社会的组织,果然能容得我们各人从各人的心愿选定各人的工作并且有机会继续从事这部分的工作,那还不是一个黄金时代?“民各乐其业,安其生。”还有什么问题可谈的?现代是这样一个时候吗?商人能安心做他的生意,学生能安心读他的书,文学家能安心做他的文章吗?正因为这时代从思想起,什么事情都颠倒了,混乱了,所以才会发生这普通的烦闷病,所以才有问题,否则认真吃饱了饭没有事做,大家甘心自寻烦恼不成?

我们来看看我们的病症。

第一个显明的症候是混乱。一个人群社会的存在与进行是有条件的。这条件是种种体力与智力的活动的和谐的合作,在这诸种活动中的总线索,总指挥,是无形迹可寻的思想,我们简直可以说哲理的思想,它顺着时代或领着时代规定人类努力的方面,并且在可能时给它一种解释,一种价值的估定与意义的发现。思想的一个使命,是引导人类从非意识的以至无意识的活动进化到有意识的活动,这点子意识性的认识与觉悟,是人类文化史上最光荣的一种胜利,也是最透彻的一种快乐。果然是这部分哲理的思想,统辖得住这人群社会全体的活动,这社会就上了正轨;反面说,这部分思想要是失去了它那总指挥的地位,那就坏了,种种体力和智力的活动,就随时随地有发生冲突的可能,这重心的抽去是种种不平衡现象主要的原因。现在的中国就吃亏在没有了这个重心,结果什么都豁了边,都不合式了。我们这老大国家,说也可惨,在这百年来,根本就没有思想可说。从安逸到宽松,从宽松到怠惰,从怠惰到着忙,从着忙到瞎闯,从瞎闯到混乱,这几个形容词我想可以概括近百年来中国的思想史——简单说,它完全放A了总指挥的地位。没有了统系,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和谐,结果是现的中国:一团混乱。

混乱,混乱,那儿都是的。因为思想的无能,所以引起种种混乱的现象,这是一步。再从这种种的混乱,更影响到思想本体,使它也传染了这混乱。好比一个人因为身体软弱才受外感,得了种种的病,这病的蔓延又回过来销蚀病人有限的精力,使他变成更软弱了,这是第二步。经济,政治,社会,那儿不是蹊跷,那儿不是混乱?这影响到个人方面是理智与感情的不平衡,感情不受理智的节制就是意气,意气永远是浮的,浅的,无结果的;因为意气占了上风,结果是错误的活动。为了不曾辨认请楚的目标,我们的文人变成了政客,研究科学的,做了非科学的官,学生抛弃了学问的寻求,工人做了野心家的牺牲。这种种混乱现象影乡到我们青年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这一个征候——混乱——又过渡到第二个征候——变态。什么是人群社会的常态?人群是感情的结合。虽则尽有好奇的思想家告诉我们人是互杀互害的,或是人的团结是基本于怕惧的本能,虽则就在有秩序上轨道的社会里,我们也看得见恶性的表现,我们还是相信社会的纪纲是靠着积极的情感来维系的。这是说在一常态社会的天平上,情爱的分量一定超过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过互害互杀的现象。但在一个社会没有了负有指导使命的思想的中心的情形之下,种种离奇的变态的现象,都是可能的产生了。

一个社会不能供给正当的职业时,它即使有严厉的法令,也不能禁止盗匪的横行。一个社会不能保障安全,奖励恒业恒心,结果原来正当的商人,都变成了拿妻子生命财产来做买空卖空的投机家。我们只要翻开我们的日报,就可以知道这现代的社会是常态是变态。笼统一点说,他们现在只有两个阶级可分,一个是执行恐怖的主体,强盗,军队,土匪,绑匪,政客,野心的政治家,所有得势的投机家都是的,他们实行的,不论明的暗的,直接间接都是一种恐怖主义。还有一个是被恐怖的。前一阶级永远拿着杀人的利器或是类似的东西在威吓着,压迫着,要求满足他们的私欲,后一阶级永远是在地上爬着,发着抖,喊救命,这不是变态吗?这变态的现象表现在思想上就是种种荒谬的主义离奇的主张。笼统说,我们现在听得见的A义主张,除了平庸不足道的,大都是计算领着我们向死路上走的。这是变态吗?

这种种变态现象影乡到我们青年,又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这混乱与变态的观众又协同造成了第三种的现象——一切标准的颠倒。人类的生活的条件,不仅仅是衣食住;“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我们一讲到人道,就不能脱离相当的道德观念。这比是无形的空气。他的清鲜是我们健康生活的必要条件。我们不能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我们真生命的寄托决不在单纯的衣食间。我们祟拜英雄!广义的英雄——因为在他们事业上所表现的品性里,我们可以感到精神的满足与灵感,鼓动我们更高尚的天性,勇敢的发挥人道的伟大。你崇拜你的爱人,因为她代表的是女性的美德。你崇拜当代的政治家,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无私心的努力。你崇拜思想家,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寻求真理的勇敢。这崇拜的涵义就是标准。时代的风尚尽管变迁,但道义的标准是永远不动提的。这些道义的准则,我们问时代要求的是随时给我们这些道义准则的个体的表现。仿佛是在渺茫的人生道上给悬着几颗照路的明星。但现代给我们的是什么?我们何尝没有热烈的崇拜心?我们何尝不在这一件事那一件事上,或是这一个人物那一个人物的身上安放过我们迫切的期望。但是,但是,还用我说吗!有哪一件事不使我们重大的迷惑,失望,悲伤?说到人的方面,哪有比普遍的人格的破产更可悲悼的?在不知哪一种魔鬼主义的秋风里,我们眼见我们心目中的偶像像败叶似的一个个全掉了下来!眼见一个个道义的标准,都叫丑恶的人性给沾上了不可清洗的污秽!标准是没有了的。这种种道德方面人格方面颠倒的现象,影响到我们青年,又是造成烦闷心理的原因的一个。

跟着这种种症候还有一个惊心的现象,是一般创作活动的消沉,这也是当然的结果。因为文艺创作活动的条件是和平有秩序的社会状态,常态的生活,以及理想主义的根据。我们现在却只有混乱,变态,以及精神生活的破产。这仿佛是拿毒药放进了人生的泉源,从这里流出来的思想,那还有什么真善美的表现?

这时代病的症候是说不尽的,这是最复杂的一种病,但单就我们上面说到的几点看来,我们似乎已经可以采得一点消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想。——那一点消息就是生命的枯窘,或是活力的衰耗。我们所以得病是因为A们生活的组织上缺少了思想的重心,它的使命是领导与指挥。但这为什么呢?我的解释,是我们这民族已经到了一个活力枯窘的时期。生命之流的本身,已经是近于干涸了;再加之我们现得的病,又是直接克伐生命本体的致命症候,我们怎么能受得住?这话可又讲远了,但又不能不从本原上讲起。我们第一要记得我们这民族是老得不堪的一个民族。我们知道什么东西都有它天限的寿命。一种树只能青多少年,过了这期限就得衰,一种花也只能开几度花,过此就为死(虽则从另一个看法,它们都是永生的,因为它们本身虽得死,它们的种子还是有机会继续发长)。我们这棵树在人类的树林里,已经算得是寿命极长的了。我们的血统比较又是纯粹的,就连我们的近邻西藏满蒙的民族都等于不和我们混合。还有一个特点是我们历来因为四民制的结果,士之子恒为士,商之子恒为商,思想这任务完全为士民阶级的专利,又因为经济制度的关系,活力最充足的农民简直没有机会读书,因此士民阶级形成了一种孤单的地位。我们要知道知识是一种堕落,尤其从活力的观点看,这士民阶级是特别堕落的一个阶级,再加之我们旧教育观念的偏窄,单就知识论,我们思想本能活动的范围简直是荒谬的狭小。我们只有几本书,一套无生命的陈腐的文字,是我们唯一的工具。这情形就比是本来是一个海湾,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后来因为沙地的胀起,这一湾水渐渐的隔离它所从来的海,而变成了湖。这湖原先也许还承受得着几股山水的来源,但后来又经过陵谷的变迁,这部分的来源也断绝了,结果这湖又干成一只小潭,乃至一小潭的止水,胀满了青苔与萍梗,纯迟迟的眼看得见就可以完全干涸了去的一个东西。这是我们受教育的士民阶级的相仿情形。现在所谓知识阶级亦无非是这潭死水里比较泥草松动些风来还多少吹得绉的一洼臭水,别瞧它矜矜自喜,可怜它能有多少前程?还能有多少生命?

《徐志摩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