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翻译集

 

一个文学革命家的供状

泰戈尔 讲

徐志摩 译

我的朋友们,我们来外邦作客的,只能在当地人自然流露的情感里寻求乡土的安慰,但也只他们的内心有盈余时,作客的方有分润的希冀。有的自身先已穷苦,他们便不能开放他们的心府与家门,款待远来的过客。只有人情富有的国民才能有大量的殷勤。

在一座古旧的森林里,林木终古的滋长,花叶相继的鲜妍,那地下的泥土也跟着益发的膏腴与深厚与丰饶。你们这古旧的文明也富厚了心灵的土质,他的绵延的人道的栽培使从这地土里滋长的一草与一木,都涵有活泼的生机。就为是近人情,就为是有充实的生活,你们的文明才能有这样的寿命。有的文明也曾产生过他们的智慧与理想与艺术的收成,但他们不曾持久,只有一度的荣华,便变成荒芜。但是你们的,为的是土地的深厚,还是培养着这生命的大树,摇曳着和蔼的青荫,结着鲜甜的果实,便是远来的行旅也有仰庇与解渴的快乐。这是使我做客的深深的铭感,我因此也深信你们的文学与其他表现的艺术亦必亲切的感受这一点可贵的人道的精神。因为表现一民族个性最准则的与最高的方式只是社会自身,生活自身,我已经从你们的生活的杯里尝味一种异样的芳酿,饮啜了不朽的人情。为此我们远来的游客在这古文明的旧邦不但没有生疏的感想,竟然寻到了乡土的欢欣。

今天下午我在报上看见一篇文章,说你们的特性只是近人情。我也很相信,我方才知道今晚同座的不少诗人与文学家,都是我同行的劲敌,但是他们不但没有嫉忌的痕迹,并且一致的给我这样诚挚的欢迎。这不是你们富有人情的一个铁证?我并不懂得你们的文学,我没有那样的学问,但是单就我念过少数英译的中国诗选,已经够我醉心。我盼望以后有机会仔细的品评。你们的文学有一种特异的品性,纯粹中国的,我从不曾在第二种文学里得到相类的经验与印象。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比我懂的多,用不着我来讲你们的文学。我今晚只想把我自己国里文学界的情形约略讲给你们听。方才我听说你们的文学受一种固定的形式的拘束,严格的章法妨碍表现的自由,因此缺乏生命的跳动,我们的文学早年也有同样的情形。但是在我们,古梵文文学的影响只限于知识阶级,在平民文学里并没有多大的势力。我们古代的通俗文学,现在都已遗失了。但是我们相信当初一定有方言的文学,而且曾经给当年的诗人不少的灵感,因为我们在古文学里看得出这平行水流的暗示,文言的与方言的文学同时在先民的心怀里流出。但是因为方言继续的改变,又没有准确的记载,当初方言的文学都只是互相口述的,他们也就跟着时代的转变晦塞与毁灭。同时近代的方言渐渐的发展,在文学里创造了不少永久的体裁与方式。我的朋友沈教授,他曾经研究过印度中古的诗,他可以告诉你们在十三世纪与十七世纪之间我们出了不少有名的玄秘派的诗人。经他的指导我自己也念了他们的名作,我得到很有趣的发现,因为虽则隔着几百年的分别,他们所表现的思想与情感,还只是我们当代人的思想与情感。他们是时新的,满充着真纯的热烈的生命与美的情感。所有真的作品永远是时新的,永远不会褪色与变旧,所以我说我们中古时期的文学只是时新的。

在我们彭加耳的地方当年因为佛熙那梵运动(Vaishnava movement)产生了不少抒情的诗歌。在印度一般平民的心灵的生活全靠一种深沉的玄秘性或宗教性的情感继续的给他们营养与鼓舞。我们往古圣哲们的使命也就只给他们精神的慰安,他们在社会上因为阶级制度的关系不仅没有体面的地位,而且实际上忍受压迫与凌辱。我们的前辈教导他们人格的自重与灵性的神圣,给他们勇敢与希望,鼓荡他们潜伏的心声。所以那时期出产的诗歌有一种神异的智慧的深厚与方式的美艳。

我自己开始我诗人的生涯时英国的文学很影响那时的作者。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幸运,我那时并没有受什么所谓正式的教育,因为在习惯上上等的人家都应该送他们的子弟进学堂进大学受相当的教育。虽则我不能说我自己完全不受当时模仿性的文学的影响,但我自喜我著作的路径并不曾岐误,我的根蒂依旧种植在我们早期文学柔软的泥土里,不是在杂乱的蔓草丛中。我相信我及早逃出学校的牢门与教师的专制是我的幸福,他们杂色的标准因此不曾沾染我清洁的本能。因此我有的是创作的自由,我一任我的恣肆的幻想,搏揉文字与思想,制造新体的诗歌,因此我也备受渊博的批评家的非难与聪明人大声的嘲笑。我的知识的固陋与异端的狂妄的结果使我变成了文学界的一个法外的浪人。我初起著作的时候,我的年岁其实是可笑的幼稚,我是那时的著作家里的最年轻的,我没有相当年岁的保障,又没有体面的英国教育的面具。所以我的早年的尝试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奖掖,我只是在脱离尘世的生活中,享受我的自由。后来我年岁渐渐的大了,我不敢说这有多大的好处。总之在这时期内我渐渐的打出了我的路径,从冷酷的笑骂与偶逢的奖励中渐渐的取得了认识与评价,虽则毁与誉的等分还不过是地面上水与地的比量。

如其你们要知道我为什么在早年便有那样的大胆,我可以说彭加耳抒情的诗歌是给我勇敢的一个泉源,我到如今还忘不了他们的影响,那样规律的自由,那样无忌惮的表现。我记得那些诗歌最初印行的时候,我还只十二岁。我从我的长辈的书桌上私自的偷得了诗本。我明知是不应该的,像我那样年纪不应得那样的放肆。我应得好好的上我的学,缴我的考卷,上正规的方向,避去危险的路径。并且我那时偷着念的诗歌大都是男女恋情的,更不是十多岁的小孩子应得研究的。但是幸而我那时的想象力只爱上了他们的形式与声调的美;所以虽则那些诗歌满充着肉艳的彩色,他们也只是轻风似的吹过我的童心,并没有扰乱我的方寸。

我那时在文学上无赖的生涯还有一个缘由。你们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新宗教运动的领袖,他是根据优婆尼沙昙的教训主张绝对的一神论的。在彭加耳的人看来,他差不多与主张基督教的一样的荒谬,也许更坏些。所以我们与当时的社会绝对的没有交情,不相往来,这又是强迫我做叛徒的一个原由,脱卸我服从过去的负担。

我差不多在髫年的时候就感悟自然的美,嫩色的草木,流动的云彩,大空中随季变换的鸟声的风籁,都给我一种亲密的伴侣的感觉。同时我对于人情的感受力也是很深很强,也要求文字的表现,我尤其想用我自己的工具来传达我内在的情绪。真挚的情感自然的要求真纯与正确的表现,但是我那时工夫太浅不能发明完善的方式,抒写蓬勃的心境。我家里的人多少都是有天分的——有的是美术家,有的是诗人,有的是音乐家——所以我的家庭的空气里只是泛滥着创作的精神。从那时起我在我的国内得了声名,虽则一部分人到如今还是很强烈的反对我。有人说我的诗歌不是从我们正宗的炉火里熔冶出来的。有人说我的诗太不可解,也有人说我的诗不够洁净。事实上我在我的国内从不曾有过全盘的承受,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最容易使人堕落的是成功。这是我的文学的生涯的梗概。但是我自己口里的传述是有限的,可惜我再没有别的方法能使你们更亲切的了解我的著作的生平。我盼望你们将来有机会看我彭加利文的原著。我们的文字是不大量的,吝啬的。除非你直接去求教她,假如你单凭译文去认识她,她是不轻易开放她的宝藏给你看的。你得亲自的去温存她,殷勤的去伺候她。诗歌是心灵的表现,他们不比得金银或是别的实体的物质可以随便兑换的。你不能从一个代理人的身上得到你爱人的微笑与妙瞬,不论他是怎样的尽心与尽职。

我自己也曾经想从文字里寻得欧洲各国文学的妙处,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尝试檀德,但不幸我看的是译文。结果是完全的失败,我凭我的良心只得中止我的尝试,所以我的檀德只是一本阖紧的书,我始终没有认识他。

我那时也想学德文,我最初念海涅的译文时便窥见了一瞥的神光。幸而我认识一个传教的德国女士,我就请求她的助力。我用功了好几个月,但是因为我有的是小机灵,那并不是件好事,我就缺乏耐心。我有的是危险的小聪明,什么意义一猜就着,太容易了。我的先生以为我真的已经通达了:其实并没有那会事。但是我居然念完了海涅,念得也很高兴。其次我就尝试哥德,我的野心太大了。我拿起了《浮士德》,凭着我有限的德文知识,也居然念完了。我想我总算进了宫院的大门,但是我恰没有开门的秘钥,没有进内院去瞻览的特权,我只是寻常的游客,只准在客厅内小坐,虽则也很舒服,恰不能使人满意。他的抒情的与此外的诗歌更不是我的分了。所以认真的讲,我并不懂得我的哥德,还有许多伟大的明星也是因为文字的关系我始终不能分润他们的光亮。这正是当然的情形,你如其不经由朝拜的行程你如何到得了神座的跟前,所以你们单看译本是很不容易看到我们的文字的真相。你得自己亲身来对她求爱,得了她的柔情你方才可以见到她的真美,因为她的妙处就在她的容貌与丰采,并不是货物似的存在她的栈里。

你们猜想我是一个诗人,但是你们的证据是很薄弱。你们的信仰是含糊的,所以你们想收集外貌的凭证来加添一些重量。你们因为我有美丽的花白胡须,所以你们就确信我是一个诗人,你们这么说很使我满意。但是我的虚荣心还想要求你们更深刻的认识,那才给我更深刻的满意,我盼望你们能够从我的声音里认识我,我的声音就在我的诗里。我真的期望我的话能够引诱你们来学彭加利文,我盼望坐在我对面笔记的诗人能够发这样一个愿心。我愿意收他做我们的学生,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他。我要请你们来看看:我们在彭加耳所做的事业。我们的文学有很大的前途,我们有的是真的文学,因为这里面有的是生命的真,不仅仅是辞藻。我乘便也想告诉你们我们新近的艺术运动的大概。

我的侄儿是这新艺术运动的领袖,前途也很有希望。我同来的朋友鲍司,他也是一个大美术家,如其他愿意对你们讲,他可以使你们知道这运动逐渐发展的情形,与他内在的生命。

至于音乐,我自己也算是一个音乐家。我曾经制作不少的诗歌,完全不顾正宗派音乐的原则,因此很多人都怪嫌我的莽撞,因为我所以大胆的缘故只为是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但是我还是继续我的工作,上帝容恕我因为我自己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也许在艺术里工作这是最好的方法。因为我发现责备我的人他们自己先就唱我的歌。他们并不愿意喜欢我的歌,他们相信他们并不喜欢我的歌,但是他们还是免不了唱我的歌,虽则不一定唱得对。你们不要以为我的虚荣心大。因为我是虚心的所以我能够客观的评判我自己,能够堂皇的称赞我自己的作品。因为我是谦让的,所以我不迟疑的告诉你们,我的诗歌在我的国民的心里已经取得了永久的地位,像春天的鲜花们的永远有他们的生命。而且不仅当代的,就是将来的人们,在他们欢欣或是忧伤或是逢到喜庆的日子,我的歌调就会不期然的在他们的心里流出,他们忘不了我的声音,这也算是一个革命家的成就。

——在北京海军联社

(原载:民国十三年六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六号)

清华讲演

泰戈尔 讲

徐志摩 译

——五月一日,一九二四。在清华学校

我的青年的朋友,我眼看着你们年轻的面目,闪亮着聪明与诚恳的志趣,但我们的中间是隔着年岁的距离。我已经到了黄昏的海边,你们远远站在那日出的家乡。

我的心伸展到你们的心,你们有我的祝福。我羡慕你们。我做小孩的时候,那时仿佛是东方不曾露白,宇宙暗森森的,我们不曾充分的明白我们是已经出世在一个伟大的时期里。

那时期的意义与消息已经显露在今朝。

我相信现在世界上有的是人们,他们已经听着这时期的感召。

你们正可以自负,同时也应得知道你们的责任,如今你们生长在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个时期里。我们从我们的苦恼与痛楚的火焰里隐隐的辨认出这时代的伟大,这苦痛是普遍的,我们还不十分知道前途是何等的光景。

保持着生命的全部的那颗种子,并不知道他包涵着的完全的真理,就在那茎箨豁裂的俄顷我们也不能断定这里面的生命将次滋长成什么方式,更无从知道他将来结成的是什么果实。

现在时代的茎箨已经豁裂了。这是全在你们,在你们各个青年的身上,给这个新生的生命需要的发长的动力。

在人类的历史里,创作的力量虽则是不甚分明,但这是人类的特权给他活动的方向,参与他们自己运命的发展。

什么是这时期里最伟大的事实?那就是我们的门户已经开豁,一个广博的未来的使者已经来到,他已经敲打我们的大门,我们门上的阻拦都已经让路。

人类的种族都已经从他的篱藩内出现。他们已经聚在一处。他们再不在他们隐秘的居处藏匿。

我们从前只是在我们自己邦家的店铺里单独的经营我们各个的生活。我们不知道在我们墙垣的外面发生的事故。我们没有智慧也没有机会去调和世界的趋向与我们自身的发长。

我们已经出来。我们不在墙圈里躲着。我们现在应得在全世界的面前辩护我们的价值,不仅在我们容宠的家人前卖弄能耐。我们必得明证我们存在的理由。我们必得从我们各家独有的文明里展览普遍的公认的成分。

现在我是在中国。我问你们,我也问我自己,你们有的是什么,有什么东西你们可以从家里拿出来算是你们给这新时期的敬意。你们必得回答这个问题。

你明白你自己的心吗?你知道你自己的文化吗?你们史乘里最完善最永久的是什么?你们必得知道,如其你们想要自免于最大的侮辱,遭受蔑视,遭受弃却的侮辱。拿出你们的光亮来,加入这伟大的灯会,你们要来参与这世界文化的展览。

我听得有人说,你们自己也有人说:你们是实利主义的与唯物主义的,你们不让你们的梦翅飞入大空去寻求辽远的天堂或是未来的生命。

如其这是实在的我们正应得接受这个事实,更不必申辩,我们正应得认定这是你们特有的天赋,你们正可以从这里面设法你们的贡献。但是我却不能相信你们是纯粹唯物主义的。我不能相信在地面上任何的民族同时可以伟大而是物质主义的。我有我的信条,也许你们愿意叫作迷信,我以为凡是亚洲的民族决不会完全受物质主义的支配。在我们天空的蓝穹里,在太阳的金辉中,在星光下的广漠里,在季候的新陈代谢里,每季来时都带给我们各样的花篮,这种种自然的现象都涵有不可理解的消息,使我们体会到生存的内蕴的妙乐,我不能相信你们的灵魂是天生的聋窒。

唯物主义的倾向是独占的,所以偏重物质的人们往往不让步他们私人独享的利权,攒聚与占有的惯习。你们中国人不是个人主义的。你们社会本身的A础就在你们共有不私有的本性。你们的不是那唯物主义的利己心产物,不是无限制的争竞的混淆,你们不是不承认人们相互的关系与义务。

在此地我看出你们不曾沾染现代普遍的恶病,那无意识的拥积与倍蓰财富的癫狂,你们不曾纵容那所谓“万万翁”一类离奇的生物的滋长。

我也听说,不与旁人一般见识,你们并不看重军国主义的暴力。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的证据。固然你们是异常的沾恋这个现实的世界,你们也爱你们的土地与实体的事物,但你们的占有性并不是无限度的,你们不把你们的产业包围在独占的高墙里面。

你们是好施与的,你们充裕时亲族都沾恩惠,你们是重人情的,你们亦不过分的营利。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的一个凭证。

我这一路旅行我看见你们的人民怎样的勤力培植地利,怎样的勤力经营他们的产品,你们日常的用品也都是你们精心勤力的结果,处处都看出你们爱美好的本性与美术的天才。这又是你们不是唯物主义者的一个凭证。你们如其只是贪图物利,你们就不会有那样可爱的作品。

如其贪心是你们的主要的动机,如其你们只顾得事实的实利,那时你们周遭的美秀与雅致就没有机会存在。

贪心的成绩你们不曾见过吗?上海、天津、纽约、伦敦、加尔各答、新加坡、香港——这类奇丑的鬼怪世界上到处都是,都是巨大的丑怪。只要他们的手一碰着,有生命的就变死,柔润的就变僵,上帝的慈恩变成了魔鬼的播弄。

你们的北京没有那样凄惨的现象,这个古旧的城子是人类集合的一个极美的表现,在此地平常的店铺都有他们简单的装潢。

你们爱你们的生活。单这爱就使你们的生活美好。不是贪心与实利;他们只能产生做买卖的公事房,不是人住的家。公事房是永远不会得美的。

能爱实体的事物却不过分的沾恋,而且能给他们一种优美的意致,这是一桩伟大的服务。

上天的意思是要我们把这个世界化作我们自己的家,不是要我们存在这世界里像是住店似的。我们只能从一种服务里把这世界化成我们自己的家,那服务就在给他我们真心的爱,又从这爱里使他加美。

从你们自己的经验里你们就可以看出美的人情的恳切的事物与机械性的A净与单调的实用间的分别

粗拙的实用是美的死仇。

在现在的世界里我们到处只见巨量的物品的出产,巨大的工商业组织,巨大的帝国政治,阻碍着生活的大道。

人类的文明是正等着一个伟大的圆满,等着他的灵魂的纯美的表现。这是你们的责任,你们应得在这个方向里尽你们的贡献。

你们使事物美好的成绩是什么?我是从远道来的,我不懂得你们的一切,在理岂不是你们各样的事物,单只单纯的事物,就够我的为难不是?但是因为你们能使事物化美所以就在你们的事物里我也看出一种款待的殷勤。我认识他们像是我自己的东西,因为我的灵魂是爱美的。

为着物品的堆积在别的国里的生活差不多变成了古埃及帝王墓窟里的光景。那些物品暗森森的喊着“躲开去”。

但是我在你们国内在日常用品里都能体会出意味的时候,我只听着他们好意的呼唤,他们说“你来收受我们”,他们不嚷着要我“躲开去”。

你们难道愿意忘却你们这样重要的责任,甘让这美化一切事物的天才枉费,忍心压灭这可贵的本能,反而纵容丑化恶化的狂澜泛滥你们的室家吗?

污损的工程已经在你们的市场里占住了地位,污损的精神已经闯入你们的心灵,取得你们的钦慕。假使你们竟然收受了这个闯入的外客,假使你们竟然得意了,假使因此在几十年间你们竟然消灭了你们这个伟大的天赋。那时候剩下来的还有什么?那时候你们拿什么来尽你们对人道的贡献,报答你们在地面上生存的特权?

但是你们的性情不是能使你们永远维持丑恶的。我愿意,我信你们没有那样的性情。

你们也许说“我们要进步”。你们在已往的历史上有的是惊人的“进步”,你们有你们的大发明,其余的民族都得向你们借,从你们抄袭,你们并不曾怠惰过,并不是不向前走,但是你们从没有让物质的进步,让非必要的事物,阻碍你们的生活。

为什么在进步与圆满间有那样的阻隔?假如你们能把你们美化的天赋关联住那阻隔,那就是你们对人道的一桩大服务。

你们的使命是在于给人家看,使人家信服,爱这地土与爱这地土所生产的物品不必是唯物主义,是爱不是贪,爱是宽容的,贪是乖戾的,爱是有限度的,贪是忘本分的。这一贪就好比拿一根绳子把我们缚住在事物上。贪的人就好比如被那条无餍的粗绳绑住在他的财产上。你们没有那样的束缚,单看你们那样不厌不倦的把一切事物做成美满就知道你们的精神是自由的,不是被贪欲的重量压住。

你们懂得那个秘密,那事物内在的音节的秘密,不是那科学发明的力的秘密,你们的是表现的秘密。这是一个伟大的事实,因为只有上帝知道那个秘密。

你们看见在天然的事物里都有那表现的灵异,看园里的花,看天上的星,看地上的草叶子。你不能在试验室里分析那个美,你放不到你的口袋里去,那美的表现是不可捉摸的。

你们是多么的幸运!你们有的是那可贵的本能。那是不容易教给他人的,但是你们可以准许我们来共享你们的幸运。

凡是有圆满的品性的事物都是人类共有的。是美的东西就不能让人独占,不能让轻易的堵住。那是亵慢的行为。如其你们曾经利用你们美的本能,收拾这地面,制造一切的事物,这就是款待远客的恩情,我来即使是一个生客,也能在美的心窝里寻得我的乡土与安慰。

我是倦了,我年纪也大了。我也许再不能会见你们了,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一次集会。

因此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走错路,不要惶惑,不要忘记你们的天职,千万不要理会那恶俗的力量的引诱,诞妄的巨体的叫唤,拥积的时尚与无意识,无目的的营利的诱惑。

保持那凡事必求美满的理想,你们一切的工作,一切的行动都应得折中于那唯一的标准。

如此你们虽则眷爱地上实体的事物,你们的精神还是无伤的,你们的使命是在拿天堂来给人间,拿灵魂来给一切的事物。

附述(徐志摩)

太氏在清华住的那几天——五月初那星期——,承清华学校曹云祥与张仲述A先生的好意替他安排得又舒服又安闲,他在他的忙碌的旅行期内算受用了几天的清福,那是他近年来不常有的。他在那边随便与学生们谈论人生问题——自宗教至性恋,自性恋至财政,不仅听着的人实惠,讲的人不受形式的拘束也着实的愉快。那几番谈话不知道当时或是事后有人记下否(恩厚之只剪着几条断片,却始终不曾整理出来),如其有我盼望记下的诸君将来有机会发表,因为我虽则那几次都不在场,但听老人的口气似乎他自己以为与学生们的谈话是很投机的。

我上面翻的是他在清华的一篇讲演。这也不是事前预备的,他在中国与日本的讲演与谈话——除了在真光的——三次都是临时的应景的。我们跟着他的人们常常替他担忧,怕他总有枯窘的时候,长江大河也有水小的季候不是,怕他总不免有时重复他已经说过的话。但是白着急!他老先生有他那不可思议的来源,他只要抓到一点点的苗头,他就有法子叫他生根、长叶、发枝条、成绿荫,让听众依偎着他那清风似的音调在那株幻术的大树下乘着凉,歇着,忘却了在他们周围扰攘的世界。不仅是这类的讲演,就是他所有的作品,诗与小说与戏剧,他自己说他也从未曾事前有什么规画,他不知道有什么起承转合的章法,他也不会“打腹稿”,他至多无非抓住一点点的苗头,这苗头也许是有形的,亦许是无形的,或许是他的心灵里有一朵彩云飞过时投下的痕迹,他只凭藉他的诗神给他的“烟士披里纯”。他只要摇着他的笔,也许同时也摇着他的银白的头,文章就来,戏法就出,或许是一首小诗,或许是一段故事,或许是一长篇的戏剧。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他的不是那只开一季的鲜花,他的是那四时不谢的仙葩。我有一次问他像这样永远受创造冲动的支配究竟是苦还是乐。他笑了;他也反问我一句话。他说你去问问那夜莺,他呕尽他的心血还要唱,他究竟是苦还是乐?你再去问问那深山的瀑布,他终年把他洁白的身体向巉岈的深谷里摔个粉碎,他究竟是苦还是乐?我当时似乎很懂得他的意思是苦还是乐,但现在我又糊涂了;现在我连苦与乐的界限都分不清楚了,我盼望

我再不会发那样蠢气的问!

这是支话。我要说的是这篇讲演的原文的音调是有一种别样的风致,我愿意我没有替他翻译的必要,大概是原文愈好,译手便显得愈拙,尤其是面对着有音调的文字,我们手拿着四不像的“白话文”的翻译者真有些害怕天上打雷;因为如其亵渎了字纸就不免干犯天怒,这样煞风景糟蹋精品的罪孽,还不应得抵拼着一个脑袋让雷公菩萨秉公办理!他这篇的句调,不期然的很匀净很整洁,像是一篇散文诗——在翻译里当然是完全看不出来了,——尤其叫读者记起《约书》的音节。在这篇里他的词调也比往常的来得婉转——是讽不是谏,是惆怅不是恚愤,是诉不是忤,是初夏黄昏时星光下柔软的微风,不是囊括砂土的怒氛。(他在济南与武昌的演说就不同),他的旨也是微的,犹之他的辞是约的;他永远没有大学教授的那样通畅;他要我们同情的体会,犹之他也只同情的婉讽;他不愿意指摘我们的丑德,虽则他的神通的目炬那一处的隩隅不曾照彻,所以他也祈求我们对他也不要过分的责备。他那闳彻的声音曾经是我们一度的耳福,这声音已经过去,我们有的是完全遗忘他的权利,但如其他的余留在少数人的心里还不曾完全消灭时,我敢说他这番高年跋涉的辛苦也就多少留存了一些影响。

他这番话里有正与反两个意义。反面说,他是怕我们沾染实利金钱主义与机械文明的庸凡与丑恶;正面说,他是怕我们丧失了固有的优闲的生活与美好的本能,他们的对头是无情的机械。但他反覆申说的是我们能凭美的原质变化我们的生活,制作我们的用品,“在这美的心窝里”,他说,他“虽则是一个生客也可以寻着他的乡土与安慰”,因为“他的灵魂是爱美的”,“美的事物的本身就是一种款待远客的恩情”。他求我们不要忘却这部分我们的天赋与能耐。他叮嘱我们生存在地面上是一个特权,不是随便可以取得的,我们要不愧享用这个特权,我们应得拿出相当的凭据来:我们独有的贡献与服务是什么?

为什么单纯的实用与便利与美的原则不相容?为什么柔和的人情是美、是可爱,机械式的生活,不论怎样的卫生,是丑、是可厌?为什么贪欲是丑,爱感是美?为什么上海天津是丑,北京是美?丑的原因是在哪里;美的条件是什么?这都是我们应得思考的问题。我们要美还是要丑;愿意保存美的本能还是纵容丑恶的狂澜?愿意在自己的店铺与家庭里过日子,还是A意在工厂里或是交易所里讨生?这也是我们应得对答的问题。

我已经替他疏解够了。各人有各人的见地,美与丑也没有绝对的标准,如其我们情愿放弃我们人类的特权,就是替创造历史的力量开一个方向,在我们自己运命的经程里加入我们意志的操纵,如其我们情愿放弃这特权;如其我们只要“随水淌”,管他是清流是浊流;也许甚至于心愿的服毒,心愿的拿窑煤向自己的脸上搽;——谁管得?

我自己听他讲的时候,我觉得惭愧,因为他鼓励我们的话差不多是虚设的。他说我们爱我们的生活,我们能把美的原则应用到日常生活上去。有这回事吗?我个人老大的怀疑,也许在千百年前我们的祖宗当得起他的称赞;怕不是现代的中国人。至少我们上新大陆去求新知识的留学生们懂得什么生活,懂得什么美?他们只会写信到外国的行家去定机器!在他们的手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重新的机会,他们的脑筋里也只有摩托卡的喇叭声,他们见过什么优美的生活?我也认账我自己的固陋、浅薄。这次见了日本我才初次想象到生活的确有优美的可能,才初次相信太戈尔的话不是虚设的,在他辟透的想象里他的确看出我们灵魂的成分里曾经有过,即使现在稀淡了,美的品性,我们的祖先也的确曾在生活里实现过美的原则,虽则现在目前看得见的除了龌龊与污秽与苟且与懦怯与猥琐与庸俗与荒伧与懒惰与诞妄与草率与残忍与一切黑暗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我们不合时宜的还是做我们的梦去!

七月二十六日,庐山小天池

(原载:民国十三年十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十号)

国际关系

徐志摩 译

太戈尔在东京讲演

我快要动身到中国与日本去的时候,我的国人在加尔各搭为我开了一个极诚恳的大会,他们听说我决意到远东各国去游行,他们都觉得异常的欢喜。我很受感动,我亦很高兴,因为这是彼此民族间关系的自觉心日益密切的一个凭证,也许是亚洲的一个伟大的将来的预兆。我在印度的朋友,他们到海边上来送行,都叮嘱我带他们敬爱的情感与中国和日本的国民。他们也要来唤你们兴起,不论现时的光景顺还是不顺,证明东方心灵的尊严。他们都在想望一个伟大的亚洲的“复兴”,从日本发端,因为在此地生命的潮流正当饱胀的时期,他们期望她觉悟她对全洲负担着的重大的责任,不仅是她自己的名分。

同时他们也叮嘱我代他们致意,给你们的国民最真切的同情,为你们遭受那猝临的巨变。我以为像那样不可防御的巨灾正是来试验你们的刚毅的人格,这事情的本身就是日本的一个机会。只有在我们不知道怎样对付的灾难才是灾难。如今我到了你们国内,我才知道你们接受那天变时你们是何等的勇敢。在你们的面上我看不出沮丧的记认,我只看出你们那内在的不可限量的富源,任凭时运怎样的不济,你们总有法子收拾你们的祸变。我不是说祸变可以使你们的地位更加强固,但只你们能用适当精神来处理那样空前大天灾的那件事实,那可以使你们在国际间取得更大的威信,也使你们更确信你们自己的力量。

所有伟大的文明都是建筑在无量数衰败的遗迹,颠覆的财富与胜利的高塔,万物里只有人有能耐在逆境的逼近里证明他的伟大。人类并不曾让优容的自然骄养,宠坏,实际上自然时常供给他机会试验他能否克胜阻难与失败与损害,但他却不曾气沮,他的勇敢是他的名誉。我敢信你们曾经遭逢的,在一俄顷间摧残了你们数十年的苦心与劳力的天变,定能益发鼓励你们的勇气,再来造作基础,重新更有力的尝试。你们会得知道人类的生命是瀑布似的,只能在山壑间勇猛的跳跃的新尝试里得到饱满的动力。

但这次地震的影响虽然巨大,终究只限于实体的损失,不幸紧跟着那天变,我知道你们新近在你们与另一民族的国际关系间又收受了一个粗暴的精神的激震,因此你们的国民很感觉遭受了耻辱。我上面说过你们地震期内与事后最可注意的是你们精神的镇定与勇敢。现在的激震更比那天然的变乱怪诞可恶,因为这是人的作为,是有意的袭击,因此你们感受的伤损亦更深切。但是我在这个危险时期所盼望于你们国民的,还只是与上次同样镇定的尊严与忍耐的毅力。

你们今天是受试验的日子。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在你们的身上,看你们怎样的动作。在我们历史上巨大的艰难都曾经是绝好的机会强迫着我们应用我们生命里最刚强的能耐,不仅是为在他人跟前争气,尤其是为更可贵的使我们自己明白我们内藏的宝库。假如在今天你们能开发你们内在的大量的品性,来对付这次的凌辱与损害,假如你们曾经训练的心智与你们最可惊的自为节制的工夫。假如你们这一次泄露你们那几样德性有些微衰萎的情形,那一定使我异常的悲悼。这正是你们施展你们道德的毅力的机会,那是你们历代祖先传下来最宝贵的一部产业。这正是分明黑白的时机,只要你们自己的地位站定,谁是不豪气的谁该惭愧,让旁观人明白他们平时友谊的宣言只是等着你们可欺负的时光来自相矛盾。我以为在你们方面任何政治上的癫狂都是不相宜的,并且与你们历来的精神不合。如其我们旁观的看出你们这时也来纵容庸俗的嚣张与意气,我们就知道那是你们的弱点,那是你们从外国进口的糟粕那里学来的陋态,他们是在西方受教育的,沾染了,像受催眠术似的,他们群众仇毒行为的恶习,那是野蛮人裸体斗争舞蹈的翻新式样。那是真的自杀。我希望你们能自己救度,要不是你们不忘却你们本来真纯的品性,你们当前的路径就很危险,你们尤其应该记住有一种的死比单纯肉体的死更可厌与可怖。

我们东方的民族有胆量信仰甚至不可能的理想。你们都知道这是东方的一位先觉说的话,他说:“爱你们的敌人”。你们也知道另一位东方的先觉说的话,“拿不怒来征服怒,拿善来征服恶”。在西方也有不少的人们,他们在他们的教堂里接受这些教训,但等到事实上要求应用的时机或是他们自己发现那样的教训是不便于政治与商业的时候,他们不免要十二分的着急。我同来的朋友里研究印度历史的,他们可以告诉你们,在从前我们祖宗怎样的竭力奉行这些伟大的信条,并经这样的试验还能保持你们心灵的威严不受挫损那时你们必定会有福利,并且后代定然感激你们的恩惠。

我想你们发现了一个教训。这个摧残你们的都市,伤害你们的生命实体的地震,与你们与西国国际关系的冲突,有极相同的一点。两者都是外部的,两者都没有道德规律的认识。假使你们国际的关系有道德的价值,而不仅仅是外交的作用,那时临着现在的危机这关系一定会比现在的强有力得多。但实际上你们的关系是靠不住的,只要一件的事情就可以叫他露底。这是不足怪不可免的,因为这层关系的底子并不是人心的结合,不是真情的友谊。这无非是一种利便的方策,缺乏年轻人的率真的气概,却只有老年人打盘算的意味。这是一个最不稳固最易掀动的基础,在这个上面你们再也不必妄想安置什么远大的希望。

最不幸的是每次这面子一经拉破,我们恚愤刻薄寻仇等等卑劣的根性就一齐冲了出来。我们只觉得恼怒,我们只顾管得报仇与泄愤。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失败。我猜想假如这次的侮辱是反一个地位,那是什么暴烈的行为都可以发生,三K主义一流的运动就有了口实,什么残暴都可以做得到,甚至他们的学者与科学家都可以拒绝与你们合作,不承认你们的学业与成绩。但是你们应不应该模仿那种的趋向?这是个问题。是不是因为发生了政治或外交的失败接着你们也应该得接受道德的失败?这是个问题。我希望你们国民,凭你们精神的大量,凭你们文明的尊严,也凭你们千百年来养成的温和待客的恩情,会得运用你们并且他们往往为遵行不暴烈不杀害与不愤怒的主义,曾经下多大的牺牲的榜样。

你们也许从新闻纸看到,知道印度新近又出了一位先觉,他的主张也是拿非暴烈来征服暴烈。他的话像往古的圣哲一样的有力量,他要求曾经翻译到西方《约书》里的训条不仅应该规律我们个人的生活,就在我们国民的生产中也应得有最虔诚最确切的表现。我不仅明知道在你们中间大多数是不会接受这样教训的,你们是不愿意应用到你们的国民生活上去的,我也懂得你们的怀疑,我也同情你们信心的缺乏。

我们来讨论这一点。在从前我们的生活是比现代的简单,人们的精神也是柔和慈惠的。这个精神渐渐被民族的精神侵蚀了去,结成了集中在政治组织一种深刻的私利的自觉心。这样全体民族浸沉于过分的自我的培植,结果免不得产生了猜忌,仇恨,与倾轧异己的偏浅心的收成。所以你们如其曾经遭受一个民族无礼的待遇,发现他们德性的粗暴,这也并不算一件奇事。所以你们只能将这类道德的溃决与地震的灾难看作一般的不可免,有了民族主义的国家当然有那样的结果,因此愤怒一样的不是善后的方法。

要是讲公道与平允的话,你们也得承认你们也曾经不公道,也曾经很毒,每次你们的政府逢到一个有利益的机会来舞弄他的恶毒的爪牙。我对你们的人民有的是深挚的敬意与爱感,但是你们是一个民族的国家,与别国发生事故的时候,我不隐讳的说你们也会得欺诈,残忍,也会得很精明的运用那西国最专门的方法。你们总不能说你们自己出天花时你们的皮肤与病情刚正与别人同病的相反。

我们要知道这国家的魔力是怎样起来的。一个民族的本性全凭他的创造人格得到正确的表现。他有的是宗教,美术,文学,人群相互的责任与合作的规范。再次方才是自养的财富与自卫的武力,但财与力却不是民族生活最后的目的,但国家的重心却只在财产。人民是代表生活的,国家只代表实体,这两个成分调谐的时候,就是说实体的事物不侵越他们自有的范围,同时创造生活的活动不受任何的阻碍时,那时文明才是从容的,大量的。古时的民族正是这种情形,所以印度才能在中国与日本的心灵中得到融洽的情感,你们的政府也不至着忙的调查,单怕有一群理想主义的妄人,逃出了护照机关的关塞,想窜入你们的领土,他们来时也不至于烦劳警察局的侦探跟紧着他们的脚后。

但是等到物质的产业逾分的膨涨时或是因为与他民族争竞贪财富的欲望受过分的戟刺时,那时所有的心智与光阴就不免有偏重的现象。哪有百万的财主,就会得被他已有百万的重量拖入数百万乃至无数万的道上去。那时他再没有时光来顾管他的人格的修养,他更管不着生活的艺术。他就免不得把自己圈紧在堡塞的里面,拒绝一切的过客,因为他自己的人生观是只图私利,那就不得怪他怀疑所有的人们再不能有两样的动机。他变成了一个职业者,他那近人情是人的部分却萎成了黑影。自从大自然的藏着的财源与富力经科学的力量可以接近开发以来,知道怎样利用的人们就变成了巨富,立下了榜样,更招引后来的人们。因此原来富有人情的,有创造力的,不循私利的人们也流入了职业者的地位,他们心智的趋向也就变成自私与自利。实体的财与力,连着他们巨大的数量,占却了大部分的时间与空间与心智,耗费无数的思想与才力单为是保证物质的安全。结果社会的配置失却了平衡,人们懈弛了他们道德的责任,产生了最不幸的分畸。因此那国家,那主持人民物质部分的天才,也就不期然的苛酷与专横。在现今的时代这一部分的事业几于占尽了人类社会一切的表章。因此金钱的欲望蔓成了普遍的现象,又造作什么“进步”的名词称谓生活程度的高抬。

《徐志摩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