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价值   

1990年年初我迁到旧金山,在一家小出版社当编辑。薪水很低,但工作还算有趣。

那年的8月19日,莫斯科发生抗拒民主的政变;民众涌上街头,军队哗变。叶利钦大叔当时尚未酗酒,他跃上坦克车发表演说,身手矫健,语调自信,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那年夏天,我认识了一群中国知识分子,大家生计无着,天天讨论中国文化、西方文化如何如何。湮没在相同的议题里面,时间一长,产生强烈的憋闷感。既然祖先和种族如此不堪,那我凭什么上街勾搭白妞?大约从那时开始,我的“磕婆子”业绩急转直下。

“磕婆子”这词的来源,应该是东北话“唠嗑”。意思是,男人在公众场所,厚着脸皮与素不相识的年轻姑娘套近乎。我买过一张未上色的世界地图,凡是去游历、居住过的区域和城市,根据亲身体验的“磕婆子”氛围、阴晴冷暖,逐一用蜡笔涂上不同颜色。那张对比鲜明的“磕婆子地图”让我扼腕叹息:爱的能量、浪漫和湿润的暖风,在一个城市或国家里,究竟有没有可能陷入长久的封冻或干涸?

同年圣诞,苏联正式解体,叶利钦成为新政府首脑。过后不久,美国大学的历史教授宣布历史终结。当时我不认识一个俄语字母,却感到深重的挫伤和悲哀。这种奇怪的感情变化,让我彷徨、忧虑,但却无法与朋友分享。有一回我去看法语老师玛丽,在她书架上见到一本绝版旧书,借回来看,竟然入迷。书名是《作为精神现象学的斯大林主义》,作者是从未听说的罗曼·雷德里奇。

玛丽与我同龄,原来在法国巴黎教中学。她来美国旅行,认识了街头画家保罗,竟然冒冒失失就嫁了过来。她长了两片法国式薄嘴唇,模仿能力极强,开的玩笑超级恶毒。

我请玛丽教我法语,因为谈得拢,成为好朋友。我有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就向玛丽诉说:为什么?一夜之间,曾经充满温情、奇迹的旧金山似乎弥漫着毒雾,腐蚀了昨天还两眼放光的旧金山女孩子们。民主胜利,极权倾覆;旧金山的甜白性感妞,变成愤怒凶悍妞——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历史现象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内在联系?我一直搞不懂,不快活的女人对男人丧失兴趣,是觉得男人都不像男人,还是觉得自己本身也不像女人?不能想象,假如一座城市里的男人都病态了、颓萎了,女人还怎么能够丰润妩媚、神采奕奕。

当我沉浸于焦虑、孤独时,玛丽以非凡的表演天才,给我带来短暂然而巨大的快慰。我们坐在咖啡馆里看人,然后她悄悄地模仿各种角色,尤其是那些一本正经、板着脸投身于女权运动的积极分子们。

后来我在其他国家,不断遇到从旧金山逃出来的中年男士。听了许多相似故事,我不再担心自己心理错乱,是患了偏执狂的落伍者、反动派。旧金山的白种女孩变得难以接近,并非我个人的主观臆断,我所经历的荒唐情景是真实的,尽管形状模糊、难以描述。

我们都是从那片感情大荒漠里逃亡出来的难民。1967年夏天,数十万青少年从全美各地来到旧金山。他们在金门公园里亲吻、唱歌、做爱、吸毒,彻夜狂欢。那个场面,在美国历史上称为“夏天之爱”。后来又有激进女权运动,要重写一切性爱规则,修改所有涉及男女内心默契的细微法则。它许诺让大家一起来塑造新型的、没有人格缺陷的男人和女人,如同叶利钦许诺给无数苏联人富裕、自由和快乐。那个革命发源地气氛温馨,景色迷人,看不到杀戮和血腥,但是拥有一份特别的、史无先例的残忍。

绝大多数情况下,宏大政治违背女人的天性。任何一种颜色的观念偏执,与“磕婆子”取胜的大原则完全相悖。

我最早的“磕婆子”经验始于北京,带我上路的是两位解放军哥们儿。严格来说,他们不是背枪打仗的士兵,只在文工团吹吹号、唱唱歌,有时倒卖一点牛仔裤、摩托车。那时的海淀区尚有绿色的田野阡陌,还有美女如云的海政文工团、坑洼不平的柏油小路、运河旁边的草坡和毯子、深夜北京郊外的煤灰和晨霜……

对我来说,80年代北京的海淀区充满性感。那份美好的、苏醒的感觉,同所谓经济发展、民主自由全无关系。说到底,中年男人渴望他乡,或怀念一段飘忽不定的往昔,全因为在当下的生活中无处寻找相似感觉,那种炽热、殷切的生命感,与同代人内心的回响与共振。到美国以后,很久,很久,我一直孤独郁闷。我伤心地想念那位掳走我童贞的哈尔滨解放军小妹。

苏联土崩瓦解,从欧洲到亚洲,有无数人欢呼雀跃,甚至淌下狂喜的泪水。我心里生出没头没脑的留恋与伤感,作为失落和怀旧的借口,显得词不达意,残缺不全。其实,对苏联我知道得很少。模模糊糊看到一片白桦林,苍茫雪地,蓝尖顶的教堂,书桌前的列宁,娜塔莎的红军帽……会联想起遥远朦胧的童年,早已去世的爷爷奶奶。后来我才听说萨哈罗夫和索尔仁尼琴、残酷的集中营,还有无边无际的苦难。

几年后,如同一只逃入大森林的狼,我流窜到刚刚转型的俄罗斯和东欧。即便挣扎于衰败的乱世,很多普通俄罗斯人不计回报的坦诚与好客,仍给我留下长久的感动。后来慢慢不行了。媒体上常见暴力事件,针对有色人,具有种族性。我个人从未遇到,也许只是幸运。

十几年来,一般俄罗斯中小城市,外观没见多大变化,不似中国突飞猛进。但不论它们怎样萧索、老旧,在我眼里,终归留着一份挥之不去的沧桑、淡泊和大气。这一点,繁华艳俗的中国城市,还是不能相比。那儿没几个亚裔妞、黑裔妞,却有满大街的白妞。有些姑娘从未见过亚洲人。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80年代的海淀。大雪纷飞,街道灰暗,楼宇古旧,但空气里流淌着玲珑剔透的清澈、温柔和性感。

多数俄罗斯或东欧女孩,有一份落落大方的优雅,毫不虚饰做作。经常在不起眼的小街上,会有让我永世难忘的绝世小美人迎面走来,一双惊诧的大眼睛里,流淌出青涩的微笑。从外表看,东欧女孩和美国女孩,属于广义的同一种族,其实两者间存在天壤之别。笼统地说,也许前者显得更有教养,体形和气质更加性感,似乎也更乐意在性爱或情感层面上体贴男人。当然会有例外,但共同的文化烙印非常鲜明。

人与人之间,就怕比较。接触经验一多,便看出严重的差别。大量美国中产阶级女孩身上,或多或少攀附着大同小异的夸张、粗蛮、神经质的内心封闭,还有些习惯性的僵硬做派,和东欧女孩相比,显得格外古怪、刺眼。去东欧的次数多了,我对美国女孩,进而是整个当代美国文化,从感情上越加疏远了。

性的解放,并没有带来精神的成长。在俄罗斯、乌克兰、斯洛伐克、匈牙利、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或许还有其他我没去过的国家,文化枯竭、萎缩了,语言丢失了原先依稀留存的优美。对于无数未及时转弯的普通人而言,生活没有改善,却是大幅度倒退、恶化。在东欧总能找到女性交谈对象,因为她们和我有共同的渴望:重新发现自由。

极权已经倒塌,又似乎改头换面,重新出场。对我来说,封冻的语言,埋葬神秘元素的土地,无性无爱无诗无音乐之高效增长国,就是极权。它憎恶一切自然、混沌、原生的生命状态——尤其憎恶爱情。1991年夏天之后,有人宣布自由的胜利。他们是唯物论者,信仰物质的无限增长,崇尚强悍无情的经济决定论;一切妨碍经济进步的不识时务者、不幸者们,活该用扫帚一挥,扫入角落。

但是我懒得抗议。生活有自身的重心和方向。每次遇到亮晶晶的一双大眼,听见哇啦哇啦的脆嗓音,看着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我心里会生出全新的、温柔的希望,想象有一天她变成快乐的母亲。她的一切琐碎、无知,都让我心花怒放。因为她是神秘的、大地的阴性造物,拥有我永远不能领会的睿智和力量。我做好准备,在几天后被她抛弃,然后长久地怀念她。或者奇迹出现,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走遍天涯。

我依稀看见那张“磕婆子地图”的初期轮廓。这是难以言传的真理:性感属于一段时空、一片土地和一群人。

从1990年第一次搬到旧金山,到2010年最后一回去出差,每次回去,我总会在头一个星期,找个机会沿着市场街步行两站路,去一趟公共图书馆。市场街上的疯男疯女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老的死了,新的又来。他们身上五颜六色、不合季节、气味不堪的衣服,装点着这座奇特城市灰色的雨、陡峭的坡和清冷的阳光。对这些人,我从戒备、反感、目不斜视,到视而不见。直至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对他们生出难以解释的怀恋。

有时我觉得自己又爱上了这座城市。回到米慎区,看看16街上的小电影院,到了傍晚或清晨,乘38路车去西北角的悬崖,呼吸松树丛里的冷雾,还有脚下呼啸的大海。当年位于公司隔壁的墨西哥面包店,仍然生意兴隆。那个卖面包的小女孩,如今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记得我,她的名字叫嘉布蕾拉。

1990年前,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法律上和情感上,那是我的真实身份;哪怕已经毕业,并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再回中国。对这个新的国家,我充满热忱与好奇,那份虔诚和真挚的心情,现在已无从追忆。有谁歧视过我,或姑娘们冷遇过我,我没有特别在意。一些杂乱模糊的小不愉快,没在心里留下伤痕。

我怀念北京姑娘,无奈,在美国左右碰不着;即便碰到,只要漂亮一点的,就只肯和外国男孩要好,对本族小伙儿则是绝不多看一眼。既然如此,我找白妞好了!在当时,这尚未变为心理情结,成为性爱偏好里的自我肤色歧视。

1989年后,因为CNN这样的媒体,我分享了其实并无资格领受的集体性感光环。“Hi!你是中国来的学生?”小女孩亮晶晶的蓝眼珠,流溢着温热朦胧的水分。那短暂且虚假的灿烂让我认识到,一个性感的身份,在美国社会的猎艳场上,意味着决定性的权力。内涵无须确定,光环笼罩一切;光环即是性感,身份就是资源。媒体赋予了这资源,也随时可以剥夺这资源。

几年之后,情形变了。我是个落地谋生、辛勤劳动的新移民、华裔男。当然,性感的光环继续闪烁,以往带着殷切和真诚朝我凝望的年轻姑娘,现在朝另一个方向看了:“Wow!真的?从布拉格来?名字怎么念?米列卡?”

身份可分两类,有血液中内在化的情感认同,还有随机性的“身份掩护”。比如很多美籍华人会说:我爱中国,也爱美国。事实上,两种爱之间,大抵有一项带着相当大程度的权宜性。

被剥夺身份的感觉不会很好。过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奠基史上,许多人被宣布不属于“人民”。不知哪一天,又宣布他“改造成功”,才勉勉强强复归成为“人民”。20世纪90年代的旧金山,当然没什么思想改造学习班,逼我去做什么样的华裔男人。男女间沟通依靠默契,年轻人的自信,来自同龄异性传递的下意识信息。每天走在街上,来自陌生女孩不经意的眼神,无数次暗示着你在女性眼里拥有什么级别的男性身份。

我时常猜想,会不会有一天,在市场街上那群可爱的老少疯子中,邂逅一位眼神更复杂、更暧昧一些的失意华裔男?但没有,20年了,从来没有。我在旧金山见过的华裔男,几乎无一例外地乐观、敬业、关爱家庭、心理健全。那些横眉怒目的白人女权妞,不论冲谁使性子,对待唐人街的老板大厨打工仔们,总归是客客气气、和颜悦色。而后者,也从不向白妞们散发哪怕一丝一毫的性能量,或原始的男性攻击力。

我最终坚持要在大街上,用“磕婆子”的方式,而不在某家中餐馆,或某一所学院的经济讨论课上,来证实自己的男性勇气和性爱资格;因此几度堕入精神深渊,与市场街上的疯子们相去不远。

罗曼·雷德里奇死于2009年。他发明的极权主义精神现象学,先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从他的理论中,我领悟出极权的真实起源,并非政治或暴力,而是身份的再造、词语的变异,还有集体的催眠。一大群人一起抽风,大家都失去现实感。

极权刚出现时,并不是领导者专门设计好了要如何如何,而是所有人都没太搞清楚要如何如何。在“文革”初期,难道多数人都是被谁强迫的吗?我没见识过“文革”,但粗粗领略过旧金山的无性妞和反性妞。几年前,我在柏林地铁上,碰上那么几个久违了的小家伙,听口音他们显然来自加州,一副夹生带涩、不像萝卜不像茄子、不像男孩不像女孩、十分傲慢又毫无自信的做派。他们大声交谈,但词语含混不清,夹杂着无数中学生黑话,大人根本听不懂。尽管都是白皮肤、金头发,却显然同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简而言之,一旦进入铁桶一般的思维,便有了另类集体人格。一所挤满酷仔酷妞的美国郊外中学,与此并无不同,纵使没有钢铁般的组织。

极权主义在性爱方面究竟如何显示?投身“天大地大、爹亲娘亲”的理想主义年轻人,去延河边、宝塔山下拉手散步,就要检讨、批斗、隔离审查、办学习班;对这些不可思议的光荣传统,我小时候也打过疫苗。但美国确是自由国家,而且标榜过性爱自由。心态不平衡的我,觉得似乎有无数女人串通好了,一起摆出“不屑理睬”的姿势。事实上确实没有。但她们的行动如此统一默契,到底为什么呢?

我猜想,这是一套希特勒和斯大林都没见过的新东西:一个富裕浮躁、百无聊赖的商业社会,一大群心理人格发育很不健全的青少年,在时尚和媒体的娇惯笼罩下,自我实行集体催眠。

集体催眠状态的出现,依靠几个基本条件:空间切割,视觉暗示,符号暗示,语言真空,历史真空,人际间所有真实的情感交流亦达到一个真空的临界点。

与老牌极权社会相比,90年代旧金山的酷孩子王国,也有基本相似之处。“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很特别,是希望的灯塔,由特殊材料制成。“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之间的男女交往,也遵循与柴米油盐的凡人毫不相同的另一套规则、另一套语言、另一套表情。但究竟是何种规则或语言,其实很矛盾、很不清楚,又常常变化,所以心理都很扭曲。

极权憎恶一切自然的、混沌的、原生的生命状态,尤其憎恶爱情。取而代之的,是粗暴、骄横、成群结队又相互隔绝的变态群众。人格与自信被消灭的人,是没有能力谈爱与性的。他们只热爱权力,热爱从一切关系中发现权力、证明权力,证明了还要再证明,再再证明,永无止息。哪怕是短期的极权社会实验,遗留下的扭曲记忆、感情和身份的内心废墟,也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慢慢痊愈。

1992年夏天,我供职的那家出版公司破产倒闭,我成了失业者。当时我未感到多么恐慌。父母建议我去香港谋职,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消极地接受、等待。

当时互联网尚未普及,我写信向朋友们道别。抽屉里,留存着厚厚一沓朋友们用手书写的回信。到今天,那些纸页都已发黄变脆。

除了看书、游荡,我还努力练习太极拳。七八月的旧金山,起伏不定的山坡上飘着冷雾。我的心境一天天变得清澈、宁静。一个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往回走不是好主意。

有一天,我去图书馆找来几本厚厚的法律书。第二天,我慢慢溜达到山坡下面的移民局。一小时内,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我饥肠辘辘,觉得自己是伫立在山坡上的饿狼。

那几个星期里,无法描述的情感冲动。那是宗教性的冲动,而我不信任何宗教。我跟随那个声音走去,不顾其余一切常识、理论、潮流、教义。我没有后悔。海淀的田野和小溪已经填平,但世界很大。

20年过去了,美国经历了四届总统、一次恐怖袭击、两场战争和一次巨型金融危机。我无数次搬迁,与好友争吵,更改我的文化认同和政治观点。没人理解,我何以既不肯做一个本分男人养家糊口,又不能继续80年代的清纯理想。

罗曼·雷德里奇的书我读了不下10遍,在感情上接近了作者的祖国——饱经苦难的俄罗斯,那儿出现过繁星一般灿烂的文学与诗歌。

对我来说,自由在多数情况下,并不一定意味着口号和游行。也许,对于一个内心曾经破碎的中年人而言,自由是一声来自大地的召唤,一次精神的再生。

《与故土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