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文和巴利文的学习

我初到哥廷根大学时,对大学的情况了解得非常少,因此才产生了上面提到的最初想以学德国语文学为主系的想法。我之所以选了希腊文而又没有去上课的原因是,我一度甚至动了念头,想以欧洲古典语文学为主系。后来听说,德国文科高中毕业生一般都学习过8年拉丁文和6年希腊文。我在这方面什么时候能赶上德国高中毕业生的程度呢?处于绝对的劣势,我怎么能够同天资相当高的德国大学生去竞争呢?我于是立即打消了那个念头,把念头转向德国语文学。我毕竟还是读过Holderlin的诗的中国大学生嘛。

正在彷徨犹豫之际,1936年的夏学期开始了。我偶尔走到大学教务处的门外,逐一看各系各教授开课的课程表。我大吃一惊,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我看到了Prof. Waldschmidt开梵文的课程表。这不正是我多少年来梦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那一门课程吗?我在清华时曾同几个同学请求陈寅恪先生开梵文课。他回答说,他不开。焉知在几年之后,在万里之外,竟能圆了我的梵文梦呢?我喜悦的心情,简直是用语言文字无论如何也表达不出来的,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于是我立即决定:选梵文。

这一个决定当然与我在清华大学旁听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这一件事是分不开的。没有当时的那一个因,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果。佛家讲“因缘和合”,谁又能违抗冥冥中这一个规律呢?我不是佛教徒,我也并不迷信;但是我却认为,因缘关系或者缘分——哲学家应该称之为偶然性吧——是无法抗御的,也是无法解释的。

如果说我毕生的学术研究真有一个发轫的话,这个选择才是真正的发轫。我多次说过,我少无大志,干什么事情都是后知后觉。学术研究何独不然!此时距大学毕业已经一年又半,我的年龄已经到了25岁,时间是1936年5月13日,“学习簿”上有准确的记载。

上第一堂梵文课是在5月26日,地点是大学图书馆对门的著名的Gauss-Weber-Haus,是当年两个伟大的德国科学家Gauss和Weber第一次实验、发明电报的地方。房子有三层楼,已经十分古旧,也被称为“东方研究所”,因为哥廷根大学的几个从事东方学研究的研究所都设在这里。一楼是古埃及文研究所和巴比伦亚述文以及阿拉伯文研究所。二楼是印度学研究所、中东语言(波斯文和土耳其文)研究所、斯拉夫语言研究所。印度学研究所虽然在楼上,上课却有时在楼下。所有这些语言,选的学生都很少,因此教室也就不大。

梵文课就在楼下的一间极小的教室里上。根据我的“学习簿”上的记载,我Anmeldung的时间是1936年5月26日,这也就是第一堂课开始的日子,也是我开始学习梵文的时候。选这一门的只有我一个学生,然而教授却照上不误。教授就是我毕业的恩师Ernst Waldschmidt。他刚从柏林大学的讲师位置上调来哥廷根大学充任正教授。他的前任Emli Sieg教授也是我终生难忘的恩师,刚刚由于年龄关系离任退休。Waldschmidt很年轻,看样子也不过三十七八岁。他的老师是梵文大师、蜚声全球的Heinrich Luders教授。Luders在梵文研究的许多方面都有突出的划时代的贡献,在古代梵文碑铭研究方面,是一代泰斗。印度新发现的碑铭,本国的梵文学者百读不通,总会说:“到德国柏林大学去找Luders。”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在柏林留学时也是Luders的弟子,同Waldschmidt是同门,Waldschmidt有时会对我提起此事。在德国梵文学者中,Waldschmidt也享有崇高的威望。Sieg就曾亲口对我说过:“Der Luders ist ganz fabelhaft!”(这个Luders简直是“神”了)Waldschmidt继承师门传统,毕生从事中国新疆出土的古代梵文典籍的研究。这些梵典基本上都属于佛教,间亦有极少数例外。此外,他对中亚和新疆古代艺术也有精深的研究。

在这里,我想插入一段话,先讲一讲德国,特别是哥廷根大学对一般东方学,特别是对梵文研究的历史和一般情况,这对于了解我的研究过程会有很大的帮助。德国朋友有时对我说:“德国人有一个特点,也可以算是民族性吧,越离他们远的东西,他们越感兴趣。”这是德国人的“夫子自道”,应该说是可靠的。据我个人的观察,这话真是八九不离十,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古代希腊和罗马,从时间上来看,离开他们很远,所以他们感兴趣;因此,欧洲古典语文学的研究,德国堪称独霸。从空间和时间上来看,古代东方对他们很遥远,所以他们更感兴趣;因此,德国的东方学也称霸世界。后来一些庸俗的政治学家,专门从政治上,从德国一些统治者企图扩张领土的野心方面来解释这个问题,虽不能说一点道理都没有,实际上却是隔靴搔痒,没有说到点子上。在研究学问方面,民族的心理因素决不能低估。

德国立国的时间并不太长,统一成一个大帝国,时间就更短。可是从一开始,德国人就对东方感兴趣,这可以算是东方学的萌芽吧。许多德国伟大的学者都对东方感兴趣,主要是对中国和印度。Leibniz(1646年—1710年)通晓中国和印度等东方主要国家的典籍和学问。Hegel(1770年—1831年)、Arthur Schopenhauer(1788年—1860年)等都了解东方学术,后者的哲学思想深受印度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德国最伟大的诗人歌德(Goethe,1749年—1832年),对东方国家,主要是中国和印度文学艺术以及哲学思想推崇备至,简直到了迷信的程度。读一读他的文学作品,就能够一清二楚。他的杰作《浮士德》一开头就模仿了印度剧本的技巧。他又作诗歌颂印度古诗人迦梨陀婆的《沙恭达罗》,想把这个印度剧本搬上德国舞台。再读一读他同艾克曼的《谈话录》,经常可以读到他对中国或印度文学的赞美之辞。他晚年对一部在中国文学史上根本占不到什么地位的才子佳人小说《好逑传》的高度赞扬,也是人们所熟知的。

德国的梵文研究是什么情况呢?在欧洲,梵文研究起步很晚,比中国要晚上一千多年。原因很明显,由于佛教在汉代就已传入中国,对梵文的研究以后就跟踪而起;虽然支离破碎,不成什么气候,但毕竟有了开端。而欧洲则不然,直至英国殖民主义者侵入印度,才开始有梵学的研究。“近水楼台先得月”,按理说,英国应当首开其端。英国人Walliam Jones确实在18世纪末就已把印度名剧《沙恭达罗》由梵文译为英文,在欧洲引起了强烈的震动;但是真正的梵学研究并未开端。开始的地点是在法国巴黎。一些早期的德国梵文学者——从他们的造诣来看,可能还算不上真正的学者——比如早期的浪漫诗人Friedrich Schlegel(1772年—1829年)就曾到巴黎去学过梵文。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的创立者Franz Bopp(1791年—1867年),是一个德国学者,他也学过梵文。传统的比较语言学都是以梵文、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为最坚实的基础的。因为在所有的印欧语言中,这几种古老的语言语法变化最复杂、最容易解剖分析。后来的语言语法变化日趋简单,原始的形式都几乎看不出来了,这大大地不利于解剖分析,难于追本溯源以建立语言发展规律。一直到今天,相沿成习,研究比较语言学的专家学者,都或多或少必须具备梵文知识。德国有的大学中,梵文讲座和比较语言学讲座集中在一位教授身上。此外,建立比较文学史的学者Th. Benfey(1809年—1881年),也是一个德国人。他对印度古代梵文名著《五卷书》(后来传到了波斯和阿拉伯国家,改名为《卡里来和笛木乃》)进行了追踪研究,从而形成了一门新学科:比较文学史,实际上也可以算是比较文学的前身。他当然也是个梵文学者。19世纪,世界梵文研究的中心在德国,比较语言学的中心也在德国。当时名家辈出,灿如繁星。美国的梵学研究的奠基人Whitney是德国留学生。英国最伟大的梵文学者MaxMuller(1823年—1900年),是《梨俱吠陀》梵文原本的校订出版者,他也是德国人。

至于哥廷根大学的梵文研究,也是有一段非常辉煌的历史的。记得Th. Benfey就曾在这里呆过。被印度学者称为“活着的最伟大的梵文学家”的Wackernagel也曾在哥廷根大学呆过。他那一部《古代印度文文法》(Altin-dische Grammatik)蜚声世界学坛。他好像是比较语言学的教授。真正的梵文讲座的第一任教授是在印度呆了很长时间的F. Kielhom,他专治梵文语法学。他的《梵文文法》有德文和英文两个本子,在梵学界享有极高的权威。他的接班人是H. Oldenberg,是一位博学多能的印度学家,研究的范围极广,既涉及梵文,又涉及巴利文;既涉及佛教,又涉及印度教(婆罗门教)。他既是一个谨严的考证学家,又是一个极富有文采的作家。他的那一部名著《佛陀》,德文原文印行了20多版,又被译为多种外国语言出版,其权威性至今仍在。Oldenberg的接班人是Emil Sieg教授。在梵文方面,Sieg的专长是《吠陀》波你尼语法和《大疏》(Mahābhāsya)。德国考古学家在中国新疆发掘出来了大量用婆罗米字母写的残卷,其中有梵文,由Luders、Waldschmidt、Hoffmann等学人加以校订出版,影响了全世界的梵学研究。这个传统由Waldschmidt带到了哥廷根大学,至今仍然是研究重点之一。除了整理研究残卷本身,还出版了一部《吐鲁番梵文残卷字典》。这些残卷,虽然是用同一种字母写成的,但却不是同一种语言。除梵文外还有一些别的语言,吐火罗文A(焉者文)和B(龟兹文)都包括在里面。详细情况下面再谈。在治梵文的同时,Sieg教授又从事吐火罗文的解读工作。Sieg先生的接班人就是Waldschmidt先生,换届时间正是我来到哥廷根的时候。

上面我简略地谈了谈德国的梵学研究的历史以及哥廷根大学梵学研究的师承情况。山有根,水有源,有了这样一个历史背景,才能了解我自己学习梵文的师承来源。上面这一篇很冗长又颇为显得有点节外生枝的叙述,决非无用的废话。

现在回头再来谈我第一次上课的情况。因为只有我一个学生,而且还是一个“老外”,我最初颇为担心,颇怕教授宣布不开课。我听说,国内外都有一些大学规定:如果只有一个学生选课,教授可以宣布此课停开。Wald-schmidt不但没有宣布停开,而且满面笑容地先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才正式开课。课本用的是Stenzler的《梵文基础读本》(Elementarbuch des Sanskrit)。提起此书,真正是大大地有名。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德国已经出了17版,还被译成了许多外语出版。1960年,我在北京大学开梵文课时,采用的就是这一本书。原文是德文,我用汉文意译,写成讲义。一直到今天还活跃在中国学坛上的七八位梵文学者,都是用这本书开蒙的。梵文语法变化极为复杂,但是这一本薄薄的小书,却能用极其简练的语言、极其准确地叙述那一套稀奇古怪的语法变化形式,真不能不使人感到敬佩。顺便说一句,此书已经由我的学生段晴和钱文忠,根据我的讲义,补充完整,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waldschmidt的教学法是典型的德国方法。第一堂课先教字母读音,以后的“语音”、“词形变化”等等,就一律不再讲解,全由我自己去阅读。我们每上一堂课,都在读附在书后的练习例句。19世纪德国一位东方学家说,教学生外语,拿教游泳来做比方,就是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学生推入水中,倘不淹死,即能学会游泳,而淹死的事几乎是绝无仅有的,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文化大革命”期间,这方法被批判为“德国法西斯的教学方法”,为此我还多挨了几次批斗。实际上却是行之有效的。学习外语,让学生一下子就跟外语实际接触,一下子就进入实践,这比无休无止地讲解分析效果要好得多。不过这种方法对学生要求极高,每周两小时的课,我要费上一两天的时间来备课。在课堂上,学生念梵文,又将梵文译为德文,教授只从旁帮助改正。一个教授面对一个学生,每周两小时的课,转瞬就过。可是没想到这么一来,从5月26日Anmeldung到6月30日Abmel-dung,不到四十天的工夫,这一个夏学期就过去了,我们竟把《梵文基础读本》的练习例句几乎全部念完,一整套十分复杂的梵文文法也讲完了。今天回想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奇迹。

这里还要写上一个虽极简短但却极为重要的插曲。在最后一堂课结束时,waldschmidt忽然问我:“你是不是决定以印度学为主系呢?”我立即回答说:“是的。”这就决定了我一生要走的学术道路。大概他对我的学习还是满意的。

到了1936年至1937年冬学期,我当然又选了梵文。Anmeldung的时间,也就是本学期第一堂上课的时间是1936年12月7日。Abmeldung的时间是1937年2月19日,共上课两个月加12天。念的课文是Stenzler书上附录的“阅读文选”、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一个故事《那罗传》。这也是德国梵文教学的传统做法。记得是从这学期开始,班上增加了一个学生,名叫Heinrich Muller,是一个以历史为主系的德国学生。他已经是一个老学生,学历我不十分清楚,只知道他已经跟Sieg教授学过两个学期的梵文。他想以印度学为副系,所以又选了梵文,从此就结束了我一个人独霸讲堂的局面。一直到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他被征从军,才又离开了课堂。他初来时,我对他真是肃然起敬,他毕竟比我早学两个学期。可是,后来我慢慢地发现,他虽有希腊文和拉丁文的基础,可他并不能驾驭梵文那种既复杂又奇特的语法现象。有时候在翻译过程中,老师猛然提出一个语法问题,Muller乍听之下,立即慌张起来,瞠目结舌,满脸窘态可掬。Waldschmidt并不是脾气很好的人,很容易发火。他的火越大,Muller的窘态越厉害,往往出现难堪的局面。后来我教梵文时,也碰到过这样的学生。因此我悟到,梵文虽不神秘,可决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学通的。Muller被征从军后,还常回校来看我,聊一些军营中的生活。一直到我在哥廷根呆了10年后离开那里时,Mulle依然是一个大学生。我上面曾提到德国的特产“永恒的学生”,Muller大概就是一个了。

以后班上又陆续增添了两名学生:一名是哥廷根附近一个乡村里的牧师;一名是靠送信打工上学的Paul Naagel,他的主系是汉学,但没见他选过汉学的课。后来汉学教授Gustav Haloun调往英国剑桥大学去任正教授,哥廷根大学有很长一段时间根本没有汉学教授。Nagel曾写过一篇相当长的讨论中国音韵学的论文,在国际上负有盛名的《通报》上发表。但是他自己却也成了一个“永恒的学生”了。

我跟Waldsehmidt学的课程都见于上面我开列的“学习簿”上的课程表中,这里不再细谈。到了1939年的秋学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Waldseh-midt被征从军。久已退休的Sieg又走回课堂,代他授课。我的身份也早有了变化。清华大学同德国约定的交换期只有两年。到了1937年,期限已届,我本打算回国的。但是这一年发生了日军侵华的七七事变,不久我的故乡就被占领,我是有家难归,只好留在德国了。为了维持生活,我接受了大学的聘任,担任了汉文讲师。有一段时间,在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我曾奉命兼管印度学研究所和汉学研究所两所的事情。一进大学的各个建筑和课堂,几乎是清一色的女学生,人们仿佛走进“女人国”了。

在Sieg先生代Waldsehmidt授课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他虽已逾古稀之年,但身体看上去很硬朗,身板挺直,走路不用手杖,是一位和蔼、慈祥得像祖父一样的人物。他开始授课以后,郑重地向我宣告:他决心把他的全套本领都毫无保留地一一传授给我这个异域的青年。看来他对把德国印度学传播到中国来抱有极大的信心和希望。我们中国人常说:“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然而在中国民间童话中却有猫作老虎的老师的故事。老虎学会了猫的全套本领,心里却想:如果我把猫吃掉的话,我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了吗?正伸爪子想抓猫时,猫却飞身爬上了树。爬树这一招是猫预先准备好不教给老虎的最后的护身之招。如果它不留这一招的话,它早已被老虎吞到肚子里去了。据说中国教武术的老师,大都留下一招,不教给学生,以作护身之用。然而,在德国,在被中国旧时代的顽固保守分子视作“蛮夷之邦”的地方,情况竟迥乎不同。Sieg先生说得到,也做得到。在他代课的三个学期中,他确实把他最拿手的《梨俱吠陀》和《大疏》(Mahābāāsya)都把着手教给了我。关于吐火罗文,下面再谈。一直到今天,我对我这一位祖父般的恩师还念念不忘,一想到他,我心中便油然漾起了幸福之感与感激之情。可惜我自己已经到了望九之年了。

《读书与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