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姨妈家。我突然觉得服了兵役,自己变得滞重而笨拙了……事后我想到,她一定觉得我变样了。然而对我们来说,初见的这种错觉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这方面,开头还不敢怎么正眼看她,生怕不能完全认出她来了……不对,弄得我们这样不自在的;倒不如说是硬要我们扮演的未婚夫妇的这种荒唐角色,以及人人要走开、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的这种殷勤态度。
    “嗳,姑妈,你一点儿也不妨碍我们呀:我们并没有什么秘密事儿要说。”阿莉莎终于嚷起来,因为这位老人家要躲避的意图太明显了。
    “不对!不对,孩子们!我非常了解你们;好久没见面了,总有一大堆小事儿,彼此要聊一聊……”
    “求求你了,姑妈,你走开,就太让我们扫兴了。”阿莉莎说这话,声调带有几分火气,真叫我难以辨认了。
    “姨妈,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走开,我们就一句话也不讲了。”我笑着帮腔,但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心里就萌生几分惶恐。于是,我们三个又接着说话,讲些无聊的事儿,每人都装出快活的样子,故意显得那么兴奋,以掩饰内心的慌乱。次日我们还要见面,舅父邀请我去吃午饭,因此这第一个晚上,我们倒也不难分手,而且还很高兴结束这场戏。
    我提早好多时间到舅父家,不巧阿莉莎正同一位女友说话,不好意思打发走,而那位又不识趣,没有主动离去。等到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还装作奇怪,为什么没有留人家吃饭。昨天一夜,我们都没有睡好觉,都显得无精打采,一副倦怠的样子。舅父来了。阿莉莎看出我觉得他老多了。他耳朵也背了,听不清我说什么。要让他听明白,我就只好大声嚷嚷,结果说出来的话也变蠢了。
    午饭过后,普朗蒂埃姨妈如约开车来接我们,带我们去奥尔舍,并打算回来时让我和阿莉莎步行一段路,因为那段路风景最美。
    虽已深秋,可这天的天气却很热。我们步行的一段海岸阳光直射,没有什么魅力了;树木光秃秃的,一路没有遮荫的地方。我们担心老人家的汽车在前边等久了,便不适当地加快了脚步。我头疼得厉害,根本想不出什么话茬儿,为了装作坦然一点儿,或者想借由免得说话,我就边走边拉着阿莉莎的手,而阿莉莎也任凭我拉着。一方面心情激动,快步走得气喘吁吁,另一方面彼此沉默又颇尴尬,结果我们的血液冲到脸上。我听见太阳穴怦怦直跳,阿莉莎的脸色也红得难看。不大工夫,我们感到手出汗了,潮乎乎的,握在一起挺别扭,就干脆放开,各自伤心地垂下去。
    我们走得太急,到了路口却早早赶在汽车前面:姨母走另一条路,为了给我们聊天的时间,她的车开得很慢。于是,我和阿莉莎就坐到路边的斜坡上。我们浑身出了汗,忽然吹来一股冷风,吹得我们一激灵;我们又赶紧站起来,去迎姨母的车子。……然而,最糟糕的还是可怜的姨母的过分关心,她确信我们肯定说了很多话,就想问我们订婚的事儿。阿莉莎再也受不了,泪水盈眶,推说头疼得厉害。结果回去这一路,大家都默默无语。
    次日我醒来,就觉得腰酸背痛,有点儿感冒,浑身难受得很,直到下午才决定再去布科兰家。不巧阿莉莎有客人,是菲莉西姨母的孙女玛德兰·普朗蒂埃去了,——我知道阿莉莎时常爱跟她聊天。她到祖母家住几天,一见我进屋便高声说:
    “一会儿你离开这儿,要是直接回‘山坡’,咱们就一起走吧。”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下子又不能跟阿莉莎单独谈谈了。不过,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在场,无疑帮了我们的忙,我就不像昨天那样尴尬得要命了。我们三人很快就随便聊起来,谈话的内容也不像我开头担心的那样琐碎。我起身告辞的时候,阿莉莎冲我古怪地微微一笑,就好像到这时她还未明白,等二天我就走了。再者,不久我们还会见面,因此我这次告别,也就没有出现伤感的场面。
    可是,晚饭之后,我又感到隐隐不安,便下山进城,游荡了将近一小时,才决定再次去按布科兰家的门铃。这次是舅父出来接待我。阿莉莎身体不适,已经上楼回房间,一定是随即上床歇息了。我同舅父聊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几次见面都这么不凑巧,可是责怪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事事如意,我们也会生出尴尬事儿来。这一点,阿莉莎也感觉到了,这比什么都让我心里难受。我刚回到巴黎,就接到她的来信:
    我的朋友,这次见面多叫人伤心!你似乎在怪罪别人,可是这样连你
    自己都不信服。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将来恐怕就永远如此了。唔!求求你,
    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们有多少话要讲,可是见了面,为什么这样别扭,有这种做作的感
    觉,为什么这样目瞪口呆,讲不出话来呢?你回来的第一天就沉默寡言,
    我还窃窃心喜,以为你会打破沉默,对我讲些美妙的事情,不讲完是不会
    走的。
    然而,去奥尔舍的那趟散步,我看多么凄苦,尤其我们拉在一起的手
    放开,无望地垂落下去,我就感到心痛欲碎。最令我伤心的倒不是你的手
    放开我的手,而是感到你不这样做,我的手也会放开的,既然它在你的手
    中不舒服了。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事儿,我等了你一上午,简直要发疯了。我实
    在烦躁不安,在家呆不住了,就给你留了个字条,让你到海堤那儿去找我。
    我久久凝望波涛汹涌的大海,可是没有你而现望海景,我心中又苦不堪言。
    我往回家走时,猛然想像你就在我的房间等我呢。我知道自己下午没有空:
    头一天玛德兰表示要来看我,我原以为上午能见到你,使约她下午来。不
    过,也许多亏有她在场,我们这次重逢才有这段惟一美好的时光。当时一
    阵工夫,我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似乎这种轻松的谈话会持续很久,很久…
    然而,你凑近我和玛德兰坐着的长沙发,俯身对我说“再见”时,我都未
    能应答,就觉得一切全结束了:我恍然大悟,你要走了。
    你和玛德兰刚一走,我就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法容忍的。你想
    不到,我又出门啦!还想跟你谈谈,把我没有对你说的话全讲出来;我已
    经抬脚朝普朗蒂埃家跑去……可是天色已晚,没时间了,我就未敢……我
    心中绝望,回到家给你写信……说我再也不想给你写信了……写一封诀别
    信……因为归根结底,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全部通信无非一大幻影,我
    们每人,唉!不过是在给自己写信……杰罗姆!杰罗姆!噢!我们还是永
    远分开吧!
    不错,我撕掉了这封信,可是,现在我给你重写一封,差不多还是原
    样。我的朋友啊,我对你的爱丝毫未减!非但未减,而且一当你靠近,我
    就心慌意乱,局促不安,从而比任何时候都更明显地感到,我爱你有多深,
    可又多么绝望,你应知道,因为我在内心必须承认:你离得远我爱你更深。
    唉!这种情况我早就料到!这次见面多么热切地企盼,却最终让我明白这
    一点,而你,我的朋友,你也应当深信不疑。别了,我深深爱着的兄弟,
    愿上帝保佑你并指引你:惟有靠近上帝才不受惩罚。
    就好像这封信给我造成的痛苦还不够似的,她在第二天又加写这段附言:
    在发信之前,我还得向你提一点要求:关系你我二人的事,你还是谨
    慎一些。你不止一次伤害了我,将我们之间的事儿告诉了朱丽叶式阿贝尔。
    正因为如此,我在你觉察之前,早就想到你的爱理性成分居多,是温情和
    忠诚在理智上的一种执意的表现。
    毫无疑问,她是怕我向阿贝尔出示这封信才补充最后这几行文字。她看出了什么而起了疑心,才这样警觉起来了呢?难道她在我的言谈话语中,早就看出我朋友出过主意的影子呢?……
    其实从那以后,我感到同他疏远多了!我们已经分道扬镳;我已经学会独自承受折磨我的忧伤的重负,阿莉莎的这种嘱咐显然是多余的。
    一连三天,我一味地抱怨;想给阿莉莎写信,又顾虑多多,怕争论起来太认真,申辩起来太激烈,又怕哪个词用得不当,揭了我们的伤疤而难以医治了。我的爱情在奋力挣扎的这封信,不知反复写了多少遍。今天拿起来再看,每次都要流泪,泪水会浸湿我终于决定寄出去的这封信的副本:
    阿莉莎!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我们俩吧!……你的信叫我心里难过。
    对于你的种种担心,我真希望一笑置之!对,你写给我的这些,我早就有
    所感觉,只是不敢承认而已。你把纯粹臆想的东西当成多么可怕的现实,
    又极力把它加厚隔在我们中间!
    如果你感到对我的爱减弱了……噢!这种残忍的设想,跟我的头脑不
    沾边,也遭到你这封信从头至尾的否定!那么,你这种一时的恐惧又有什
    么要紧的呢?阿莉莎!我一要讲道理,语句就僵硬冻结了,只能听见自己
    这颗心在痛苦呻吟了。我爱你爱得太深,就不可显得机灵;我越爱你,就
    越不会跟你说话。“理性的爱”,让我怎么回答好呢?我对你的爱,是发
    自我的整个灵魂,怎么能划分得开我的理智和感情呢?既然我们的通信为
    你垢病,既然通信将我们抬得很高,又将我们抛入现实中而遭受重创,既
    然你现在认为,你写信只是给自己看的,既然我没有勇气再看到一封类似
    的信,那么求求你了,我们就暂时停止书信来往吧。
    我在信中接着表示不同意她的判决,要求重新审议,恳请她再安排一次会面。而刚结束的这次见面,处处不顺,背景条件、配角人物、季节都不利,就连我们热情洋溢的通信,也没有慎重地为我们做心理准备。而这一次,我们会面之前要完全保持沉默。我还希望春天,将会面安排在封格斯马尔田庄,那里有过去的时光为我辩护,舅父也愿意在复活节假日接待我,至于多住些日子还是少住两天,那就看她高兴怎么样子。
    我主意已定,信一发出去,就专心投入学习中了。
    可是还未到年底,我就又见到阿莉莎了:只因近几个月来,阿什布通小姐身体渐渐不支,在圣诞节前四天去世了。我服兵役回来,就同她住在一起,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是看着她咽气的。阿莉莎寄来一张明信片,表明她挂念我的哀痛,更切记我们保持沉默的誓愿:她赶头一趟火车来,再乘第二趟火车返回,只来参加葬礼,因为舅父来不了。
    送葬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跟随灵柩,并排走着,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然而到了教堂,她坐到我身边,有好几次我觉出,她朝我投来深情的目光。
    “就这么定了,”临别时她对我说,“复活节前什么也不谈。”
    “好吧,可是到了复活节……”
    “我等你。”
    我们走到了墓地门口,我提出陪她去车站,而她却一招手叫住一辆车,连句告别的话也没讲就走了。

《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