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沉默

    越是接近订婚的日子,我和芙颂之间的沉默也变得越来越长,这种沉默毒药般浸透到我们每天至少持续两小时的约会和激烈程度与日俱增的做爱里。
    有一次她说:“我妈收到了订婚仪式的请帖。我妈很高兴,我爸说我们应该去,他们要我也去。感谢真主第二天有高考,我就没必要在家装病了。”
    我说:“请帖是我妈发的。你千万别去。其实我也根本不想去。”
    我希望芙颂附和地说“那你就别去”,但她什么也没说。随着订婚日子的日益临近,我们更加热烈地做爱,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恋人一样,我们用习惯的手——胳膊——身体动作搂抱对方,有时我们不说任何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随风轻轻摆动的窗纱。
    直到订婚那天,我们每天在同一时间在迈哈迈特公寓楼约会和长久做爱。就像我们从不谈起我们的处境、我的订婚、今后将怎样一样,对那些会让我们想起这些问题的事情也尽量避而远之。这把我们拖进了一种沉默。窗外依然会传来踢足球的孩子们的叫骂声。尽管刚开始做爱的那些天我们也没有谈起今后的问题,但我们依然可以谈笑风生地说起我们共同的亲戚、普通的尼相塔什传闻和那些坏男人。现在我们之所以忧伤,也是因为这些谈笑很快就结束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损失、一种不幸。但这种坏情绪没有让我们彼此远离,反而很奇怪地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有时我发现自己在幻想订婚后将继续和芙颂约会。一切像原来那样持续的这个天堂,慢慢地从一种幻想变成了一种合理的猜测。在我们如此热烈和真诚地做爱时,我认为芙颂是不会抛弃我的。这实际上是一种情感,不是推论。我一边偷偷地想这些东西,一边试图从芙颂的言行中明白她在想什么。因为芙颂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因此她不给我任何线索,于是沉默变得更长久了。同时,芙颂也在看着我的举动,绝望地作着某些猜想。为了得到更多的信息,有时我们像睁大眼睛的间谍一样长时间地审视对方。我在这里展出芙颂穿过的白色内裤、白色的儿童袜子和这双肮脏的白色塑料凉鞋,让它们成为我们那些忧伤、沉默时刻的标志。
    转眼间订婚的日子到了,所有的猜测也都落空了。那天,我先解决了威士忌和香槟酒方面出现的一个问题(一个买主因为没收到现金拒绝卖酒),然后去了塔克西姆,在我儿时常去的大西洋快餐店吃了汉堡,喝了阿伊让[1]阿伊让,一种用酸奶和水加上盐做成的饮料。[1],随后去了儿时的理发师长舌?杰瓦特那里。杰瓦特在20世纪60年代末把理发店从尼相塔什搬到了塔克西姆。父亲和我们就在尼相塔什为我们自己找到了另外一个理发师巴斯里。但是在我路过那里,想听他开的玩笑高兴一下时,我就会去在阿阿清真寺街上的杰瓦特理发店。那天杰瓦特知道我要订婚后非常高兴,他为我做了新郎的刮脸,用了进口的剃须泡沫,仔细地剃掉了我脸上的所有胡子,还给我抹了他说是没有香味的润肤液。从理发店出来,我走回尼相塔什,去了迈哈迈特公寓楼。
    芙颂按时到了。几天前,我半心半意地说,星期六我们不该约会,因为第二天就要高考了。而芙颂却说复习了那么长时间,最后一天她想让脑子休息一下。借口准备考试,她已经两天没去香舍丽榭精品店了。芙颂一进房间就坐下点上了一根烟。
    她带着嘲讽说:“我的脑子里全是你,数学什么的已经装不进去了。”就像这是一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像是电影里的一句俗套台词,她大笑了几声,随后满脸通红。
    如果她的脸不那么红,如果她没那么忧伤,我也可以试着把事态变得轻松一些的。我们可以装做根本没想到今天我要订婚的事情。但没有那样。我们俩都感到了一种强烈、无法承受的忧伤。我们明白只有做爱才能从这种无法用玩笑来敷衍、不会因为谈话而减少,也不会因为分担而减轻的忧伤里逃脱出来。但是忧伤也减慢、毒害了我们的做爱。有一阵,芙颂像一个倾听自己身体的病人那样躺在床上,她仿佛在凝望头顶上的一片愁云,我躺到她身边,和她一起仰望天花板。踢足球的孩子们也不出声了,我们只听到了球的声音。随后鸟儿们也停止了鸣叫,一阵深沉的静默开始了。我们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声轮船的汽笛声,随后是另外一艘船的。
    再后来,我们用我的外公艾特黑姆?凯末尔,也就是她外曾祖母的第二个丈夫留下的一个杯子分享了一杯威士忌,随后我们开始接吻。写这些时,我感觉不该让那些对我的故事感兴趣的读者更加伤心了。并不是小说的主人公们忧伤,小说也一定要忧伤。像往常一样,我们也用房间里的物件,我母亲留下的裙子、帽子和小摆件来消磨时间。像往常一样,我们的接吻也很美妙,因为在接吻上我们都有了进步。与其用我们的忧伤来让你们伤心,不如让我来告诉你们,芙颂的嘴巴在我的嘴里仿佛溶化了一般。在我们越来越长的接吻过程中,在我们合二为一的嘴巴构成的巨大溶洞里,积攒起一种蜂蜜般甜美、温热的汁液,有时这种汁液会沿着我们的嘴角流到我们的下巴。而我们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个只有用一种天真的乐观才能幻想出来的天堂国度,就像仰望天堂那样,我们欣赏着这个五彩斑斓的国度,好像从我们脑海里的一个万花筒里看到的那样。有时我俩中的一个,像一只小心翼翼将无花果咬在嘴上、沉溺于享乐的鸟儿一样,把另外一个人的上嘴唇或是下嘴唇轻轻吸吮进自己的嘴里,随后一边把这片被监禁的嘴唇咬在自己的牙齿之间,一边对另外那人说:“你要听我的发落了!”另外那人用快乐和耐心感觉了嘴唇的冒险,在一边体会了被情人发落的可怕滋味,同时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仅仅是嘴唇,还有将整个身体勇敢地交给情人将会何等迷人,感到怜爱和顺从之间的这个地方是爱情最黑暗、最深邃的地方之后,也学着做同样的事情。正在这时,在我们嘴里迫不及待扭动的舌头,在牙齿中间迅速找到彼此,提醒我们爱的那与暴力无关,而与温柔、拥抱和抚摸有关的甜蜜一面。
    长时间做爱后我俩都睡着了。当阳台外面吹来的一阵甜美、夹带着椴树花香的风,突然将窗纱撩起又像丝绸那样落到我们脸上时,我俩同时被惊醒了。
    芙颂说:“我梦见自己在一片向日葵地里。向日葵在微风中奇怪地摇摆着。不知为什么让我觉得很可怕,我想喊,但没能喊出声来。”
    我说:“别怕。我在这里。”
    我就不说我们是如何下床,如何穿上衣服,走到门口的。我跟她说考试时要冷静,别忘了带准考证,她会成功的,随后我努力让自己自然地说出了几天来我想了上千遍的一句话。
    “明天我们还在老时间见面,好吗?”
    芙颂逃避着我的目光说:“好的!”
    我用充满爱恋的目光看着她离去,我立刻明白订婚仪式会很圆满。

《纯真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