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

    1960年代中期,母亲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报摊买一份《晚报》。跟我们每天看的报纸不一样,这份报纸不送到我们家。父亲知道母亲为了阅读以笔名GülPeri(“玫瑰—女神”)匿名发表的社会八卦专栏“你听说了吗?”而亲自去买《晚报》,一有机会就取笑她。从他的嘲笑中我了解到,对社会八卦感兴趣是个性软弱的表征,等于无视于记者躲在笔名后头发泄对“有钱人”(包括我们交往的或希望自己成为的那些人)的怨气,编造有关他们的谎言。就算不是谎言,这些本领不佳而引来社会专栏关注的有钱人,过的也不是模范生活。然而,这些洞见却阻止不了我父亲去阅读这些专栏,并予以采信:
    可怜的玛登西!她在别别喀的房子遭了小偷,却似乎没有人知道丢了什么。让我们拭目以待,看警方能否解开这个谜。
    摩妲罗去年夏天没去海里游泳——都是因为她摘除了扁桃腺——今年夏天她在库鲁色斯梅岛玩得很愉快——尽管我们听说她仍有点烦躁。我们就别问原因吧……
    伊琶去了罗马!这位伊斯坦布尔名流看起来从没如此快乐过。不知她高兴的是什么?是不是她身边那位时髦男士?
    莎莉耶以往在布约克卡达避暑,但现在她抛弃了我们,回到她那位于卡普里的别墅。毕竟那儿离巴黎近多了哪!我们听说她将举办几次展览。这么说,她何时才让我们看她的雕塑?
    伊斯坦布尔的名流遭毒眼迫害!经常出现在本专栏的许多达官贵人都病倒了,紧急送医手术。最新的坏消息来自深受哀悼的埃斯雷夫,他家位于恰姆勒加,古儿苏在这儿的月光派对度过美好的时光……
    “所以古儿苏也摘掉了扁桃腺吧?”母亲说道。
    “她先把脸上的肉球摘掉会好一些。”父亲戏谑地说道。
    有些名流被指名道姓,有些则不,但从他们一来一往的对答当中,我推断我的父母亲认识这些人,他们对母亲而言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有钱。母亲羡慕他们,同时却又对他们的财富不以为然,这从她时而说他们“上了报”的谴责看得出来。母亲的看法并不特别,当时的伊斯坦布尔人大都强烈认为有钱人不应在大庭广众下摆阔。
    他们甚至公然说出来,却不是呼吁谦卑,也不是想避免自傲——两者皆未表达出新教徒的工作伦理——而仅仅是出于对政府的恐惧。几个世纪以来,执政的奥斯曼帕夏把其他的有钱人——大半本身就是拥有权势的帕夏——视为眼中钉,利用任何借口杀害他们,没收其财产。至于在帝国最后几个世纪里贷款给政府的犹太人,以及在商场和工艺界功成名就的希腊人和亚美尼亚人,他们都沉痛地记得二战期间被课征惩罚性的财富税,进而被没收了土地与工厂,还有1955年9月5、6日的动乱期间遭掠夺焚烧的商店。
    因此,如今涌入伊斯坦布尔的安那托利亚大地主以及第二代企业家,颇有炫耀财富的胆量。很自然,依然恐惧政府的人或我们这些由于无能以至于拥有的财富未能超过一代的人,认为这种胆略不仅愚蠢且庸俗。有个第二代企业家,当今土耳其第二富有的家族家长萨班哲,因他的讲究排场、古怪见解和违反习俗的行径而遭人讪笑(尽管没有哪家报社写过这些,惟恐广告收入流失),但他粗野的勇气使他效法美国煤炭大王弗里克,让自己的家成为1990年代伊斯坦布尔最优秀的私人博物馆。
    虽然如此,我童年时代的伊斯坦布尔富人们内心的种种焦虑并非毫无根据,他们的谨慎亦非毫不明智。政府当局对每一种生产形式依然虎视眈眈,而若想真正致富就非得跟政客打交道不可,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使“善意的”有钱人也有不清白的过去。在祖父的钱财用光之后,父亲不得不为土耳其另一大企业家族的家长科克工作多年。就算拿上司的乡下口音或他的笨儿子的知识缺陷开玩笑,父亲仍不情愿,气愤时他会说,这家人在二战期间发的财,与国内当时必须忍受的饥荒和排队购粮大有关系。
    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我未曾将伊斯坦布尔的有钱人看做其聪明才智的受惠者,而认为他们是老早抓住时机贿赂政府当局发了横财的人。到1990年代,对政府的恐惧稍稍平息,我估计他们大半快速致富,毕生致力于隐藏财富,同时企图使他们的社会声望合法化。由于致富无须运用知识,这些人对书本、阅读或下棋毫无兴趣。这与精英主义的奥斯曼时期迥然不同,当时出身卑微的人若想步步高升、发财、当上帕夏,仅能凭借教育。共和国初年,随着苏菲僧侣道堂的关闭,对宗教文献的否定,字母的改革以及主动转向欧洲文化,想通过教育提升自己已不可能。
    新富阶级恐惧政府(事出有因),这些胆怯的家族想提升自己惟有一个方式,那就是显示自己比实际上更欧化。因此他们去欧洲买衣服、旅行箱和最新的电器用品(从榨汁机到电动刮胡刀等一切产品)以自娱,为这些排场感到自豪。有时某个古老的伊斯坦布尔家族经营某项企业,又一次发了财(如我姨妈的好友,某位知名专栏作家兼报人),但他们已获取教训:即使未触犯任何法律,未触犯任何官员,没有任何理由恐惧政府,变卖一切、搬到伦敦一间普通公寓也是常有的事。不是盯着对面邻居的墙壁,就是盯着难以理解的英国电视,然而由于某些他们无法说明的理由,他们仍觉得这是更上一层楼,胜过未必舒适的、俯瞰博斯普鲁斯的伊斯坦布尔公寓。而对西方的渴望往往产生《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故事:有钱人家雇保姆教孩子外语,结果男主人却与保姆私奔。
    奥斯曼帝国无世袭贵族,但随着共和国的到来,有钱人极力让自己被视作合法继承人。因此,1980年代,当他们突然对残留的奥斯曼文化发生兴趣时,便竭力收藏木造“雅骊”发生火灾后少数幸存的“古董”。由于我们曾是有钱人,也依然被视为有钱人,因此喜欢在闲谈中谈起有钱人如何致富(我最喜欢的故事是,在第一次大战期间运糖进港而一夕致富的男人,享受其收益,直到过世)。或许是这类故事的魅力,或不知如何处置暴富,以及如何不让财富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悲剧气氛,无论原因何在,每当遇上有钱人——某个远亲,家里的朋友,我母亲或父亲儿时的朋友,尼尚塔石的邻居,或最终出现在“你听说了吗?”专栏的某个没有灵魂、没有文化的有钱人——我便有一股永无止境的冲动,想深入了解他们空虚的生活。
    我父亲的一个儿时朋友,一位高雅潇洒的长辈,从他的父亲(奥斯曼帝国末年的大臣)那里继承了大笔财产,遗产所得数量庞大——我永远分不清人们提起这笔钱时究竟是褒是贬——因此他“一辈子没工作过一天”,除了看报、从尼尚塔石的公寓俯瞰街道之外无所事事。他下午花很长的时间打理胡子,穿上在巴黎或米兰裁制的上流服装,开始着手当天的任务,即在希尔顿饭店的大厅或糕饼店,喝两个钟头的茶。他有一回扬起眉毛对我父亲解释,仿佛讲述一个天大的秘密,神情忧伤,以表示某种深切的精神折磨:“因为城里感觉像欧洲的地方,惟独此地。”另一位同辈是母亲的朋友,一个很有钱、很胖的女人,尽管(或者因为)自己看起来跟猴子像得不得了,却问候每个人:“你好啊,猴子。”哥哥和我喜欢模仿她这种装模作样的神态。她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回绝追求者,抱怨他们不够风雅或不够欧化:当她年届五十时,放弃了一个不想娶个平庸如她的女人为妻的有钱人或翩翩君子,嫁给了一位“出色、高雅”的三十岁警察。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阵子,此后,她毕生规劝她那个阶层的女子,只可嫁给门当户对的有钱人。
    总的说来,奥斯曼最后一代西化的有钱人,未能利用继承的财富,参与伊斯坦布尔正在步入的商业及工业繁荣。这些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往往不肯和“俗气的商人”——他们用“真挚的”友谊和社区精神的能力,来调和他们的刁滑欺诈——坐下来谈生意,哪怕是喝个茶也不肯。这些古老的奥斯曼家族,也遭他们雇来维护其利益并为他们收租金的律师坑骗,却被蒙在鼓里。每回我们去他们的别墅或博斯普鲁斯“雅骊”看望濒临消失的这类人,我便明白他们大半宁可与他们的猫狗为伴而不愿与人为伍,因此我始终特别看重他们对我表示的关爱。五或十年后,古董商波尔塔卡鲁在他的古玩店展示这些人周围的家具——读经台、长椅、镶珍珠桌、油画、加框字画、老式步枪、祖先传下来的古剑、牌匾、大钟——使我深情地忆起他们所过的没落生活。他们都有一些嗜好和怪癖让自己分散注意力,暂时忘记与外界的糟糕关系。我记得有个虚弱的男人,偷偷摸摸地让我父亲看他收藏的钟表和武器,仿若展示秘藏的春宫画。有位年老的伯母嘱咐我们走往船库途中绕过一堵低矮崩塌的危墙,使我们想起五年前来看她的时候,她也说一模一样的话,觉得很好笑。还有位伯母低声讲话,以免仆人听见她宝贵的秘密。另有一位伯母不客气地询问我祖母出身何处,使母亲很不愉快。我有个胖舅舅养成了带客人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参观他的房子的习惯,然后讨论七年的贪污丑闻及其后患,仿佛这消息当天早上才在《自由日报》上报道,使全城大为激动似的。我们顺利完成这些奇特的仪式,我尝试从母亲的眼神中确定我们举止得当。我也渐渐明白,我们在这些有钱的亲戚眼中并不重要,我突然想离开他们的“雅骊”回家去。当有人把父亲的名字弄错,或误将祖父当做某个乡下农人,或——我常在蛰居的有钱人身上看见——夸大某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女仆未按照要求拿散装糖而拿来方糖,侍女穿的袜子颜色令人不快,快艇靠房子太近)时,我意识到我们的社会地位截然不同。但尽管附庸风雅,他们的儿孙们,我必须与之友好的同龄男孩,却一律被认为是“很难相处的家伙”——许多人在咖啡馆里和渔夫起争执,在市区的法国学校揍神甫,或者(假如没被关进瑞士疯人院)自杀了事。
    这些家庭陷入琐碎而棘手的纷争,往往闹上法庭,这一点,我觉得他们跟我自己的家有相似之处。有些人在他们的别墅共同生活多年,即使起诉对方,也还是同聚一堂共进家宴(正如我的父亲、姑妈们和伯父们)。积怨过深、把感情和行为混为一谈的人则比较痛苦,连续多年拒绝跟对方说话;有些虽继续同住一栋“雅骊”,却看不惯讨厌的亲戚,于是以简陋的灰泥墙隔开“雅骊”最美的房间,阻断畅通无阻的挑高天花板和博斯普鲁斯的全景风光,薄薄的墙壁迫使他们仍得整天听可恨的亲戚咳嗽走路;假使平分“雅骊”的其他部分(“你住后宫,我留在附属建筑”),原因不是为了自己舒适,而是知道对讨厌的亲戚造成不适而觉得开心;我还听说有些人采取合法行动,阻止亲戚使用庭院。
    当我看着这些家族的晚辈们兴起另一波类似的纷争时,不禁怀疑伊斯坦布尔的有钱人是否对世仇别具天赋。共和国初年,祖父积攒财富之时,一户有钱人家搬到尼尚塔石,和我们位于帖斯威奇耶大街的家相距不远。这家的孩子们,把他们的父亲从阿布杜勒哈米德时代某帕夏手中买来的一块地分成两部分。哥哥盖了一栋公寓,按城市条例远离人行道。几年后,弟弟在他那半土地上盖了一栋公寓,虽仍依城市条例行事,他却故意离人行道近三米,只为了挡住哥哥的视野。哥哥随后建了一堵五层楼高的墙——尼尚塔石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目的就只为了挡住弟弟房子的边窗视野。
    你难得听见搬往伊斯坦布尔的外省家庭发生此类纷争。正常现象是相互支持,尤其如果他们不太有钱的话。1960年代以后,城市人口急剧增长,地价亦随之上扬,在伊斯坦布尔住好几代以及握有任何财产的人都发了意外之财。为了证明他们属于“伊斯坦布尔的富有人家”,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引发分产之争。有两个兄弟拥有巴克尔廓伊后面的荒山土地,在城市朝该区扩展时发了大财。这或可说明弟弟为何在1960年代开枪打死他哥哥。我记得报上的报道暗示哥哥爱上了弟弟的妻子。这件事发生时,凶手的绿眼儿子正是我的小学同学,因此我饶有兴致地追踪了这件丑闻。这条新闻在头版刊登许多天,城里的人专心阅读这则贪婪与激情的故事细节,而凶手的白皮肤红头发儿子则照常穿着吊带短裤,抓着手帕默默啜泣一整天。后来的四十年,每当我经过有着我那吊带短裤同学姓氏名称的城区——如今住有二十五万人——或听人提起这家人(毕竟,伊斯坦布尔是个大村落),我便忆起我这位红发朋友发红的眼睛,沉默的眼泪。
    各大造船业家族(都出身于黑海沿岸)不愿将纷争闹上法庭,宁可选择惟有武器始可满足的激愤。他们从拥有小木船队起家,角逐政府合同,但并不通过西方人理解的自由竞争,反倒派出盗匪帮派恐吓对方。有时厌倦了彼此厮杀,便和中古时代王公贵族的做法一样,把女儿嫁给对方,但随之而来的和平好景不常,不久又开始射杀彼此,让如今属于双方家庭的女儿深感哀痛。在他们开始买进大型驳船,发展他们的小货轮舰队,把某个女儿嫁给总统的儿子之后,他们便成为“你听说了吗?”专栏的常客,于是,母亲追随“玫瑰—女神”的叙述,了解他们“豪华的鱼子酱以及香槟浇灌的”派对。
    在这类派对、婚宴和舞会上——父亲、伯叔们和祖母经常参加——总是有一大群摄影师,我的家人会把他们的相片带回家,摆在餐桌上展示几天。我认出相片中的一些人到过我们家做客,另有几个我在报上看过的知名人士,以及一路帮助他们的政治人物。我母亲跟她常参加这些活动的妹妹在电话中交换意见时,我便尝试想像是什么样子。打从1990年代,社会名流的婚礼已成为媒体、电视台和国内名模参与的盛事,全城都看得见宣传的焰火。但是在一个世代前,情况大不相同:其目的不在于炫耀,而是让有钱人聚在一起,暂时无需忧惧好事贪婪的政府,即使只有一个晚上。我小时候参加这类婚礼和派对时,尽管惶惑不安,但同这些贵人在一起使我感到快乐。当母亲用一整天时间穿衣打扮,踏出家门前往派对的时候,我也从她的眼神看出这种快乐。期待在外面度过开心的夜晚还是其次,倒是因为能跟有钱人消磨夜晚而心满意足——由于某种原因,你知道自己属于这群人。
    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或(盛夏时节)华丽的庭院,走在布置精美的桌子、帐幕、花圃、伙计和男仆间,我发现有钱人也喜欢相互为伴,有名流出席时更是如此。他们就像母亲那样环视人群,看看“还有谁”在场,看到“吾等之辈”便感到欣慰。多数人不是靠努力奋斗或聪明才智而致富,而是透过某种好运或他们如今想要遗忘的一场骗局,他们的信心来自他们了解自己的钱财比他们梦想花的钱都要多。换句话说,只有跟像他们一样的人在一起,他们才得以放松,自鸣得意。
    在人群中闲逛一回后,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使我开始觉得格格不入。看见我们买不起的奢华家具或奢侈用品(比方说,电动切肉刀),使我灰心丧气,看见父母跟那些吹嘘自己全靠某种耻辱、灾难或诈骗才发家致富的人关系密切,更增加我的不安。之后我发现,打心眼里喜欢与他们为伴的母亲,和恐怕与他的某个情妇眉来眼去的父亲,并未完全忘记他们在家中谈论的恶毒闲话,只是决定暂时放在一旁,即使只是一个晚上。说到底,有钱人不都是做相同的事情?我心想,或许这是身为有钱人的一部分:他们的行事总是“好像”。有钱人在这些派对中巨细靡遗地抱怨上回坐飞机吃得不好,好像这是一件广为关注、至关紧要的大事,好像他们吃的绝大多数不是同样低水平的食物。还有他们把钱存入(或者,照我父母的说法,调入)瑞士银行的方式:知道自己的钱远在天边,赋予他们某种令我欣羡的美妙自信。
    父亲有回拐弯抹角地向我说明,我们之间的距离并非如我以为的那般遥远。当时我二十岁,对没有灵魂、没头没脑的有钱人自命不凡地夸耀自己多么“西方”而展开不断的抨击谩骂,说他们不与大众分享他们的艺术收藏、捐助基金办博物馆或追求自己的爱好,而是过着畏畏缩缩、庸庸碌碌的生活。我挑出几个亲戚朋友、父母的几个儿时朋友以及我自己一些朋友的父母作为例证。父亲打断我的谩骂,接着——或许是担心我将迈向不快乐的人生,或只是想告诫我——他说,“事实上”我刚才提起的女士(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若有机会熟悉她,便不难了解为什么。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