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之夜(1)

    幕布拉上时,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中,三个人手里拿着手枪和步枪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向外跑去,其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人的绰号叫“铁臂”,早先是个共产党记者。20世纪70年代,在当时支持苏联的共产党组织中,他被认为是作家、诗人,但更多时候是被当成“保镖”。他是个大块头。1980年军人政变之后他逃到了德国,柏林墙倒塌之后,根据特别批准,由于他支持建立一个现代国家和捍卫共和制度,反对库尔德游击队和极端宗教分子,获得特批回到了土耳其。在1979—1980年期间,“铁臂”经常在晚上参加伊斯坦布尔街头武装斗争,和土耳其民族主义分子阵营对着干。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就是来自这个阵营,可是现在,保卫国家的思想和冒险的性格把他们联合在了一起。有些人认为这几个家伙压根就是政府的密探。那些急于离开民族剧院、惊慌地从台阶上跑下来的人们则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还以为是台上还在演着的戏的一个组成部分。
    “铁臂”到了街上看见雪积得很厚,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他向空中放了两枪,喊道:“土耳其民族万岁!共和国万岁!”门口正在离去的人群向两边闪了开来。有些人心里害怕,却又堆出笑脸来看着他们。有些人像因为提前退场回了家而要向他们道歉似的停了下来。“铁臂”和他的伙伴们沿着阿塔图尔克街向上径直跑去。他们喊着口号,像喝醉了酒似的吵吵嚷嚷地说话。雪中深一脚浅一脚互相搀扶着向前走的老人们和挤在一起的几家人中带着小孩的几个父亲,犹犹豫豫地向他们鼓了鼓掌。
    三个人兴冲冲地在小卡泽姆贝依街的拐角处从后面赶上了卡。他们看到卡在注意到他们之后像是给车让路似的闪到了人行道上的枣树下面。
    “诗人先生,”“铁臂”喊道,“在他们杀死你之前你得先杀了他们。明白吗?”
    卡此刻完全忘记了后来取名为“没有安拉的地方”的那首诗。
    “铁臂”和他的伙伴们沿着阿塔图尔克街向上径直走着。卡不想跟在他们后面,便向右拐进了黑山大街,他发现自己已经把那首诗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内心里有一种年轻时参加政治集会后出来时常感觉到的羞愧感和罪恶感。在那种政治集会中,卡并不因为自己是来自尼尚坦石街一个富家子弟而羞愧,而是因为会上大部分谈话充满了过于孩子气的夸张。他希望能再回想起这首诗,所以他先不直接回旅馆,决定在街上再走走。
    他看到一些好奇的人把头伸出了窗户,他们因为看了电视而感到了不安。很难说卡对剧院发生的可怕事情到底知道多少。他没有离开剧院之前,就开始开枪了,可是他也有可能认为这些枪击以及“铁臂”和他的伙伴们都是戏的一部分。
    他全神贯注地想着那首诗。当他发觉脑子里出现的不是这首诗而是一首新诗的时候,他就把它放进了脑子里的一个角落,让它在那儿进一步变得更完善。
    远处传来两声枪响,枪声在雪中没有什么回音就消失了。
    雪下得多美啊!如此大的雪花,如此的坚定,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似的,如此的沉寂!宽敞的黑山大街是个上坡,在没膝的雪下,蔓延消失在黑夜之中。洁白而又神秘!亚美尼亚人留下的漂亮的政府大楼里空无一人。一颗枣树上垂下了冰,和树下面那辆被雪埋住的车上堆起的雪连在了一起,一半是冰,一半是雪,形成了一道纱幕。卡从一户亚美尼亚人家的窗前经过,是个平房,里面是空的,窗户已用木板钉死。当他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和脚步声的时候,他感觉到内心中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它甚至能坚决地拒绝生活和幸福第一次向他发出的可以听到的呼唤。
    市长官邸对面,矗立着阿塔图尔克雕像的小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财政局大楼,这个俄国人留下的在卡尔斯算是最奢华的建筑,在这附近,卡也没见到任何动静。七十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沙皇和奥斯曼帝国国王的军队从这里撤走,卡尔斯土耳其人建立的独立政府的中心和议会就在这里。对面是这个独立政府的行政大楼,原先是亚美尼亚人留下来的,后被英军占领。卡没有接近戒备森严的市长官邸,向右,朝公园走去。卡又经过了一座旧的亚美尼亚人大楼,它像其他建筑一样漂亮而忧伤,卡走了一段下坡,像在做梦似的,他看到周围空地的边上有辆坦克静静地缓缓地向远处开去。再往前,宗教学校附近停着一辆军车。从车上很少的积雪,卡知道这辆车刚来到这儿。一声枪响。卡退了回来。他没让在市长官邸前窗结了冰的值班亭里取暖的警察看见自己,沿着奥尔杜大街往下走去。他明白了,只有在这雪的沉寂中赶回旅馆的房间,他才能保住脑海里的新诗和与它相关的一段回忆。
    刚走到坡的一半,从对面人行道上传来了一阵响声,卡放慢了脚步。两个人在踢电话局的门。
    雪中一辆车的车灯亮了,卡听见绑着防滑链条的车轮滚动时发出的悦耳声音。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近电话局,从里面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沉着稳重,另外一个拿着枪,戴着贝雷帽,卡刚才在剧院里想起身要走的时候见过前者。
    他们聚在门口,开始争吵了起来。卡借助路灯的灯光,从声音中认出是“铁臂”和他的伙伴们。
    “为什么没钥匙!”一个人说道,“你不是电话局局长吗?他们不是带你来这里切断电话的吗?你怎么能忘记带钥匙?”
    “市里的电话不是从这里切断的,而是要从车站大街的新交换中心切断。”局长说。
    “这是一次革命,我们要进去,”“铁臂”说,“别的地方我们想去的话也能去。知道吗?钥匙在哪儿?”
    “孩子,这雪两天后就停了,道路就通了,政府会找我们大家算账的。”
    “我们就是你害怕的那个政府,”“铁臂”抬高声音说,“你还不马上开门?”
    “没有书面命令我不开门!”
    “我倒是要看看,”“铁臂”说。他拔出枪朝天开了两枪,“把他带到墙边,既然他坚持,就让他吃枪子儿。”
    谁也没把他的话当真,然而“铁臂”的人,拿着枪把雷加依先生拖到了电话局的墙边。为了不让子弹打着后面的窗户玻璃,他们把他向右推了推。那个地方的雪比较松软,局长摔倒了。他们向他道歉,拉着他的手将他拽了起来。他们解开他的领带,将他的手反绑了起来。这时,他们相互间交谈着,说到明天早晨,卡尔斯所有的祖国的叛徒就会被清理干净。
    “铁臂”下了命令,他们把子弹上了膛,像行刑队一样在雷加依先生的面前排了开来。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枪声。(这是进到宗教学校宿舍院子里的士兵们在开枪恐吓。)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等待着。下了一整天的雪此时却像是要停了。有种超常美妙、神秘的沉寂。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说老头儿(其实一点儿都不算老)有权利吸最后一根烟。他们往雷加依先生嘴里放了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着。局长在吸烟的时候,他们觉得无聊,就开始用枪托和他们穿的长统靴砸起门来。
    “国家财产,弄坏多可惜,”局长在边上说,“解开我,我来开吧。”
    他们进去的时候,卡继续走着。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可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和狗叫声没什么区别。他完全被这凝固之夜的美所吸引了。他在一座亚美尼亚人住过的旧屋前停了一会儿。然后他带着敬意欣赏了一个教堂的废墟和院子里从鬼影般的树枝条上垂下来的冰。在城市奄奄一息的路灯下,一切看起来像是出自一个非常悲伤的梦,卡心中有了一种罪恶感。另一方面,他的内心对这个寂静和被遗忘了的世界又充满了感激,是它们使他的内心充满了诗意。
    稍远处,人行道上,有个孩子说,“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他母亲隔着窗户痛骂着让他马上回家。卡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在法伊克贝依大街的街角,他看到两个人慌里慌张地从一个鞋铺出来,两个人同他年纪差不多,一个块头挺大,另外一个则像小孩儿般瘦小。十二年了,这对情人总是找借口对老婆说“要去茶馆”,一周内两次在这个散发着胶水味的铺子里偷偷相会,他们在楼上邻居一直开着的电视中知道发布了不准上街的禁令后紧张起来了。卡拐进法伊克贝依街,向下又走过两个路口,在一个卖鱼的小店对面发现了一辆坦克,早上他还在这儿看了看小店门口的鱼缸呢。像街上一样,坦克也处于一种神秘的寂静之中,它就那么一动不动的,毫无生气,卡以为里面是空的。这时车盖打开了,里面伸出一个脑袋让他马上回家去。卡问他,去卡尔帕拉斯旅馆的路怎么走。还没等士兵回答,卡就看到了对面边境城市报社昏暗的办公室,这也就弄清楚了回去的路了。
    温暖的旅馆,明亮的门厅,让他感到高兴。从拿着烟穿着睡衣看电视的客人们的脸上,卡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他像小孩子跳过自己不喜欢的话题一样,自由、轻松地想着许多事情,而每件事情他都是浅尝辄止。带着这种轻松感,他走进了图尔古特先生的家。所有的人还都坐在桌旁看着电视。图尔古特先生一见到卡就站了起来,用责备的语气对卡说,因为他的迟到,大家都很担心。他还在说着其他什么的时候,卡和伊珂的眼睛碰到了一起。
    “你朗诵得真好,”伊珂说,“我为你感到自豪。”
    卡立刻明白这一刻他会终生难忘。他是如此幸福,要是没有其他姑娘们的提问,没有图尔古特先生因为担心而感到痛苦的表情的话,此时他的泪水可能已经夺眶而出了。
    “军人们可能有什么动作了,”图尔古特先生说,是喜是忧,他有些不知所措。
    餐桌上一片狼藉。有人把烟灰弹在了橘子皮里,这可能是伊珂干的。卡小时候他父亲年轻的远房表姑穆妮莱姑姑也经常这么做,尽管卡的母亲和她说话时话里没少用过敬语,但实际上很瞧不起她。
    “他们宣布不准上街的禁令了,”图尔古特先生说,“剧院发生什么了,给我们说说。”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卡说。
    伊珂和大伙儿都知道,卡的确是这么想的,所以才这么说的,可是卡自己还是觉得有种罪恶感。
    现在他想长时间地坐在这儿,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看着伊珂,可是屋里“革命之夜”的气氛使他感到不安。不是因为糟糕地回忆起了童年时的军人政变之夜,而是因为大家都向他提问。韩黛在角落里已经睡着了。卡迪菲看着卡一眼都不想瞧的电视,图尔古特先生则因为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显得既得意又担心。
    卡在伊珂身边握住她的手坐了一会儿,让她去楼上她自己的房间。不能和她更亲近,这使卡很痛苦,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里有一股他熟悉的木板味。他小心翼翼地把大衣挂在了门后的钩子上,打开了小巧的床头灯。疲惫,像从地底下传来的一阵轰鸣,不仅包围了他的整个躯体、眼皮,还有房间和整个旅馆。因此,在他把进入脑海中的这首新诗飞快地写在本子上的时候,他感觉到所写的诗句,是他现在坐着的这个床、旅馆大楼、大雪覆盖着的卡尔斯城、整个世界的一个延续。
    他给这首诗取名为“革命之夜”。诗以童年时的军事政变之夜家里所有人都醒来穿着睡衣听收音机和国歌开头,然后写过节时家人一起吃饭。因此考虑到这首诗并不是源于经历的一次革命,而是他的记忆,后来他就这样把这首诗放进了雪花的图案之中。诗中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当灾难席卷这个世界时,诗人头脑的一个部分却可以对此充耳不闻。但这么做的诗人,只能生活在幻觉之中:诗人难以做到的就是此事!卡写完诗后点燃了一支烟,望着窗外。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