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伍绍荣低声地说:“是仇敌!”他同这次事件也许没有关系,但是仇敌是十分清楚的。
    “对这家伙要想点什么办法。”卢继光说。
    伍绍荣也有同感。破坏者连维材的可怕,已经逐渐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了。作为被破坏的一方,本能地要作防御的准备。
    1
    道光十四年的夏天,温章带着女儿彩兰从澳门去广州。好久未见的父亲温翰已由上海来到广州。连维材也从厦门与温翰同路去广州。
    见见父亲。——温章去广州的表面原因是这样。其实他带有另外的任务。他离开澳门的两天前,英国的新任商务监督律劳卑到了澳门。他要把英国侨民对律劳卑到任的反应、新监督一行的活动等情报,向父亲和连维材报告。
    听了温章的报告,连维材与温翰互看了一眼。
    “看来不过是轻轻地捅一捅试试。”连维材露出失望的神色。
    “北京有穆彰阿,伦敦有巴麦尊,……”温翰低声说。
    “双方都极力避免在现在发生冲突。在这个前提下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棋子。不过如此而已。”
    “行呀。咱们这次作壁上观。”
    这两个人彼此太了解了,谈起话来有点像打哑巴禅似的。十三岁的彩兰听着大人们的谈话,歪着脑袋,不明白是说什么。
    几天之后,从澳门的金顺记飞来了一只信鸽。信筒里的一张纸上写道:“律劳卑本日离澳门赴广州。”
    “嗯,要干什么呀?”连维材抱着胳膊,耸着肩膀。
    “放心放心!”温翰笑着说。
    “这次是作壁上观嘛。”连维材点点头,回笑了一下。
    旁边的温章突然感到心头怦怦地跳动起来。多么可怕啊!父亲和连维材听了温章带来的情报,估计清英两国之间不会发生大的冲突,反而露出不满的样子。
    ——应当尽量扩大贸易,直接同北京政府交涉。但不得独断专行,要等待本国的训令后才行动。
    父亲和连维材了解到外交大臣巴麦尊给律劳卑下过这样的指示,感到大大地失望。
    这两个人是对破坏感到高兴吗?温章也漠然地感到,只有破坏才有活下去的出路。但他办不到。那两个人能办到。不,他俩正在这么干!
    “作壁上观,观什么呀?”彩兰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问道。
    功名心切的军人外交官律劳卑,七月十五日到达澳门,停留数天后,身着海军大校军装,登上了军舰安德洛玛克号旧译“安东罗灭古”,下文人名、船名除重要者出注标示旧译,一般径用新译名……
    安德洛玛克号开到川鼻,律劳卑一行在这里改乘小船,开往黄埔。川鼻正好位于虎门口。遵照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指令,他不得把军舰开进虎门。
    七月二十五日的早晨,他从黄埔乘商船到广州登陆。
    外国人从澳门去广州,原则上需要有海关的许可证。许可证是一块红色的牌子,所以称作“红牌”。但律劳卑没有红牌却钻进了广州。
    律劳卑住进英国商馆。第二天早晨,他命令书记官阿斯特尔把首席翻译官老罗伯特?马礼逊翻译的一封信拿去交给两广总督。
    这样做是没有先例的。夷人不能直接与清国官员交涉。如有什么要说的话,应当事先把“禀”(请求书)提交给公行,由公行转给海关监督。当时的清朝认为:中国是天朝,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与它对等,因此不存在什么外交。而律劳卑却想以对等的资格,把他的到任通知总督。这也是遵照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指令做的。“你应将赴任书函通知两广总督。”——这是律劳卑的第一个任务。
    阿斯特尔被堵在广州的城门外,等了三个多小时。凡有官吏从这儿路过,他都要求他们转交这封信。但是大家都害怕,不仅不接受,而且还对他进行了种种的辱骂。当水师副将韩肇庆出现的时候,阿斯特尔简直像在地狱里遇见了地藏王菩萨。
    韩肇庆是外商们的老相识。他曾要求外商每一万箱鸦片给他二百箱“现物”,作为鸦片走私的默契费。这家伙的脑袋瓜子灵,他把默契费的半数鸦片交给政府,制造“取缔鸦片”的功绩,然后把剩下的一半装进自己的腰包。
    二百箱鸦片约合十六万西班牙元。这是一笔很大的外快;而且还落得个勤奋禁烟的美名,借此升官。在鸦片战争的前夕,这家伙竟爬到了总兵的宝座。
    阿斯特尔求他转信。但这和默认鸦片是两回事。他无情地回答说:“不行!”阿斯特尔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十三行街的夷馆。
    七月二十七日,伍绍荣以公行总商的身份,要求会见律劳卑。但遭到律劳卑的拒绝。理由是商务监督不像过去东印度公司“大班”那样的民间人士,而是大英帝国的官吏。
    民间人士伍绍荣没有办法,只好去见同样是民间人士的查顿。这家伙是居留广州的英商大人物。“希望能把信的形式改为过去的那种请求书;再把发信人的‘大英国’的大字去掉,就不会有问题。”伍绍荣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这样当然不会有问题。但是,律劳卑大人不是大班,是官员。如果交涉不是官吏对官吏,会受到本国政府的谴责。”查顿说。
    伍绍荣怎么恳求也没有用,耷拉着脑袋回了家。
    第二天,伍绍荣的父亲伍敦元亲自出马。他虽然已经告老不管事了,但在关键时刻还要把他拖出来。
    他用拄着的拐杖把地板戳得咚咚地响,说道:“我一向认为英国人的伟大就在于他们不拘泥于形式。可是这一次为什么这么讲究形式呢?能不能照我儿子昨天说的那样办呀?看我这老头子的面子吧!”
    但是,律劳卑勋爵从来没有中国的那种敬老精神。查顿代表律劳卑这么开导老头子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没有别的方法!”
    2
    律劳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要以对等的地位向两广总督发信。他带来了许多任务。而首先要完成的是这一项。可是谁也不给他转交这封信。
    当时的两广总督是卢坤。他是顺天府涿州人,嘉庆四年进士,历任陕西、山东的巡抚后,担任两广总督。
    前面已经说过,清朝的官制是双头制,其目的是互相监督。广东有相当于省长的广东巡抚,又有管辖广东、广西两省的两广总督。论地位是总督高,但重大问题,必须由总督和巡抚共同决定。这称之为“督抚会同”。
    卢坤是个温和派。在律劳卑的问题上,他也准备采取稳妥的措施。当然,这也是为了保全他自己。
    “律劳卑初次来,不懂得天朝的法律。考虑到这种情况,可以不追究他未经许可入境。不过,工作一完,立即回澳门。”总督命令公行总商伍绍荣这么说。天朝的官吏是绝对不能同夷人直接办交涉的。
    他打算等律劳卑一回去,就向北京的皇帝这样解释:“这家伙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跑来的。我们已通过公行,对他进行了认真的教诲,他已悔悟,返回了澳门。”他准备这样了事。
    律劳卑如果长期不走,肯定要受到北京叱责的。总督要律劳卑工作一完就回去。而律劳卑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把表明对等地位的信交给总督。现在无法投递这封信,所以工作就完不了。
    对清国来说,所有的外国不是属国就是进贡国。清朝一向把英国看作是进贡国。当年阿美士德上北京时,船上还挂了一面写着“贡使”的旗子。如果接受了律劳卑的信,那就表明同意和进贡国进行对等交涉,这样肯定要判重罪的。请求书以外的任何形式的信都是不能接受的。
    简直是在玩兜圈圈的游戏。夹在中间的总商伍绍荣,真是费尽了心机。他连日奔走,而律劳卑却拒绝接见,只是通过英商,反复跟他说:“大班是东印度公司派遣的民间人士。我是政府派来的官员。因此要求对等的待遇。”
    事情得不到解决。伍绍荣形容憔悴,瘦得不像样子。外商们私下似乎都感到他可怜,当时外国记载上对他表示同情说:“可怜伍绍荣夹在魔鬼与深渊之间。”
    有一天,伍绍荣跟往常一样,奉海关监督官署之命,在去英馆的途中,在清海门附近碰上了连维材。“您辛苦啦!”连维材郑重地向他行了个礼。连维材在律劳卑到达广州的前夕出现在广州。这种巧合叫伍绍荣十分担心。这等于是说:“让我领教一下你的本领!”
    伍绍荣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梦见连维材。梦中的连维材笑嘻嘻地冲着他说:“你好吗?”他那张带着嘲笑的面孔慢慢地扭歪、胀大,压住了伍绍荣。他拼命地挣扎着,想把这张脸推开。但这脸光滑圆溜,捉不住、摸不着。“哼!哼!……”他呻吟着醒过来,浑身流汗。“好哇!等着瞧吧!”伍绍荣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瞪着看不到的敌人。
    公行的会馆隔着十三行街与夷馆相对。有一次总商辅佐卢继光一边叹气,一边懊丧地说:“为什么我们非得受这种活罪不可呀!?有时我甚至想,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故意捉弄我们。”
    碰到这种的僵局,卢继光和伍绍荣都弄得精疲力竭了。
    要是在平时,伍绍荣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规劝规劝。但这一次他也帮腔说:“我也是这么觉得。”
    “这是谁干的呀?”
    “总不会是上帝吧!”
    “反正是我们的仇敌。”
    一听到“仇敌”这个词,伍绍荣马上就联想到连维材。不过,说出这个名字的却是卢继光:“会不会是连维材呀?”
    “连维材恐怕不会操纵英国人吧。”
    “可是,他也许会干一些使我们为难的事。这家伙一向破坏我们的买卖。这次他又恰好在这个时期来到广州。”
    “而且经常同英国人见面。”
    “他一到广州,准同外国人交际。”
    伍绍荣低声地说:“是仇敌!”他同这次事件也许没有关系,但是仇敌是十分清楚的。
    “对这家伙要想点什么办法。”卢继光说。
    伍绍荣也有同感。破坏者连维材的可怕,已经逐渐以某种形式表现出来了。作为被破坏的一方,本能地要作防御的准备。
    3
    为了让不速之客律劳卑老老实实地回去,伍绍荣等公行的负责人继续在作毫无效果的努力。
    “因为广州的天气特别热,……”八月八日伍绍荣竟然这样规劝律劳卑。伍绍荣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也觉得可耻,感到连维材好似在什么地方嘲笑他。
    律劳卑当然拒绝了这个规劝。他带着轻蔑的语气,向外交大臣巴麦尊报告这天的情况说:“他们来访的目的,是说服我回澳门。其理由竟说暑期在那里更为舒适……”
    关于律劳卑非法居留的问题,总督跟公行说:“外夷问题应当由你们解决。”把全部责任都推给了公行。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责任负起来。八月十六日,伍绍荣征询公行全体会员的意见,决定自发停止与英商的贸易。其目的是逃避“贪图利润,与外商勾结,支吾搪塞”的指责。
    面容消瘦的不只伍绍荣一个人。总督卢坤也得了失眠症。律劳卑在到任前就身体欠佳,现在更是憔悴得厉害。八月一日,他失去了可以称之为右臂的首席翻译官老罗伯特?马礼逊。这也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刺激。
    罗伯特?马礼逊被人们称为近代向中国传布新教的始祖,曾把《旧约》译为汉语,著有《英华字典》和《通用汉言之法》等。享年五十二岁。
    首席翻译官的职务由他的儿子小罗伯特?马礼逊继承。他是一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出生于澳门,中国语说得跟中国人一样好。
    不过,翻译工作光是语言好,还不能算是有能耐。老马礼逊在翻译时还考虑到中国的风俗习惯和官员的性格,甚至对神经过敏的律劳卑的健康状况也要加以斟酌。在他的儿子继承职务之后,清英两国之间的交涉确实又增添了许多露骨的尖酸刻毒的语言和某种沉闷紧张的气氛。
    由于广利行卢继光的努力,副省长级的清国官员终于到“夷馆”去同律劳卑会谈了。清朝禁止官吏与夷人接触。这次打算向北京报告说,这是去“面加查询”(当面查问)的。
    可是,一旦到了会谈的时候,律劳卑又在席次的问题上找碴儿。当时清国的三名官员坐在北面的上席上,律劳卑等英国代表团和公行的商人们在清国官员的左右对面而坐。这样的坐法当然不符合律劳卑所要求的对等。让清国的官员坐上席,自己是英国的“官”,却被人家看作是与清国的“民”——公行的人同等的了。更糟糕的是这间屋子里还挂着英国国王的肖像,英方代表团的席位在挂像的墙壁前。律劳卑大声吼道:“难道叫我们把屁股朝着国王陛下吗!”会谈不仅破裂了,事态比会谈前更糟。
    八月二十一日,律劳卑在向本国政府的报告中说:“用武力施加压力,可能比费口舌的谈判更奏效。”
    八月二十五日,律劳卑让居留广州的英商组成了商业会议所,以表示团结的决心;同时用中文印发了说明自己对现状看法的文告。这个文告的结尾说:“……数千之清国人,愿与英贸易而立生计,将因其政府之冥顽,不得不为灭亡与不满所苦。英国商人愿据互惠之原则,与全清国交易。英国商人将不懈努力,直至英清两国平等获得承认。而总督即将实行公行疯狂之决心(指自发停止贸易)。应知此与阻塞珠江之水同样困难!”
    这显然是挑衅。外国人向中国人散发中文告示,应当说是荒谬绝伦;而且还在其中攻击清国政府冥顽。就连总督卢坤看到这个文告也火了。他原来为了保自己,尽量想把事情稳妥地了结。但他受广东巡抚祁的牵制,有时也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一点强硬的态度。
    巡抚祁,山西人,字竹轩,精于法律。三年后被中央政府召回,任刑部尚书。他本来是法律家,所以态度强硬,手段简单。
    他把卢继光叫来,将律劳卑散发的中文文告往卢继光面前一掷,说道:“夷人不可能写这样好的中文。一定有汉奸为英国人写了这篇文章。尽快把汉奸查出来报告!”
    卢继光一句话也插不上,低着脑袋。
    “三天以内如报不来汉奸的名字,这个问题由公行负责。”巡抚说后,拂袖而去。
    卢继光无精打采地回到公行会馆,把这件事告诉了伍绍荣。
    “肯定是马礼逊的儿子写的。”伍绍荣又把文告看了一遍,说道。
    “巡抚认为是汉奸写的呀。”
    “把马礼逊的儿子领去,让他在巡抚面前写篇文章,怀疑就解除了。”
    “可是,规定巡抚不能见夷人呀!”
    前面已经说过,马礼逊的儿子受过和中国人一样的教育,文章写得和中国人一样好。但这无法向巡抚证明。
    “不好办呀!不好办呀!要三天以内……”卢继光抱着脑袋。
    伍绍荣一直在沉思。这时他开口小声地说道:“抛出一个人当牺牲品吧!”
    “什么?”卢继光追问道,“让谁蒙上无辜的罪名,关进监狱?”
    “恐怕只有这么办。为了保护公行。”
    “那太残忍了!”
    “可以拿我们的敌人去当牺牲品嘛。”伍绍荣尽量把语气说得和缓些。
    “敌人!”卢继光的声音嘶哑了。
    “对,让谁当,你明白吗?”
    卢继光没有答话。这人是谁?肯定是连维材。他在考虑采取什么办法。
    “说他是汉奸,证据呢?”
    “找呀,没有就编造一个嘛。”伍绍荣说。
    4
    伍绍荣和卢继光悄悄地把颠地商会的买办鲍鹏叫来,向他打听连维材在英商馆的情况。这种事如果向英国人打听,以后会招来麻烦。伍绍荣他们知道,鲍鹏的口紧,而且讨厌连维材。
    “老连最近不常去颠地商会,倒是经常出入于墨慈商会,不过,详细情况我不太了解。”鲍鹏回答说。他那双重下巴的胖脸上带着谄媚的微笑。
    “那么,你能不能顺便去打听一下墨慈商会的人?”
    “可以。”
    年轻的简谊谭已经进了墨慈商会当见习买办。通过西玲的关系,他跟鲍鹏已成了亲密的朋友。
    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鲍鹏早已看出了伍绍荣他们的意图。
    要说陷害仇人之类的事情,光凭卢继光是办不到的,看来是伍绍荣在暗中出了鬼点子。他们被律劳卑事件冲昏脑袋了,连圣人君子的样板伍绍荣也变成普通的凡人啦!
    鲍鹏看到为人严谨的伍绍荣竟然降到跟自己差不多的水平,不觉高兴起来。他不太喜欢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希望这些人能跌落下来。这样他就可以看到那些高深莫测的人心灵深处的东西。他这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
    连维材给鲍鹏的感觉好像是一个高深莫测的怪物。他不喜欢这种人。再说连维材还霸占了西玲那样的美女,这更使他感到不快。
    把这个家伙拉下马!要让这个一向沉着冷静的家伙,掉到陷阱里出出洋相!
    鲍鹏把谊谭叫到十三行街附近的华林寺。院子里没有人影。
    “我这么说,你该明白了吧。那家伙已成了公行的障碍。再说你姐姐最近好像也讨厌他了。”鲍鹏说了拜托的事情之后,又补充了这么几句话。
    “老连到我们商馆里,一般都是哈利?维多当翻译。”谊谭眼睛望着天空说。
    这可不是撒谎。他从金顺记逃出来之后,总有点心虚,所以尽量避免同连维材接触。
    “总之,请你找一找连维材给英国人办事的证据。有点影子的就成。”
    “我想办法去找一找吧。”
    “一定要找。如果找不到,你去告密也成。编造也……”
    “我不愿告密!”
    “那是最后的办法嘛!”鲍鹏哄着谊谭说。
    谊谭和鲍鹏分手后,没有回十三行街,而是从太平门进了城。他是去他姐姐家。他悄悄地走进屋里,瞅准了连维材不在之后,冷不防出现在姐姐面前。
    “啊呀!吓死人了!”西玲瞪着她发蓝的大眼睛,盯视着弟弟说,“你怎么啦?这么冒冒失失的。”
    “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
    “姐姐讨厌连维材吗?”
    “为什么问这话?这么没头没脑的……”
    “你不用管。你老实回答我。”
    “说不上是讨厌。不过……”
    “不过!?你不是对老连感到厌烦了吗?”
    “唉,怎么说呢?与其说厌烦,还不如说害怕。”
    “没有老连,姐姐会自由自在吧!”
    “那倒也是。不过,没有老连,我生活不下去呀。你夸下了海口,说你挣钱来养活我。可什么时候才能……”
    “再等一些时候,我正在做准备哩。不管怎么说,跟老连断绝关系,没有老连,恐怕最理想吧?”
    “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不容易呀。”
    这个高深莫测的连维材,确实叫西玲感到害怕。她经常想:“这个人真可怕!”把鸦片存放在她那的流氓头子彭祐祥遭暗杀,最近西玲总觉得与连维材有关系。
    “姐姐的心情我明白了。再见吧!”谊谭调转了脚跟。
    “这孩子怎么啦?突然跑来问些奇怪的事,又匆匆地走了。”谊谭朝门外跑去,听到姐姐冲着他的背后说道。
    墨慈商会的办事处在丹麦馆内。谊谭一回到那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在字纸篓里乱抓。
    “这个!”他展开一张揉成一团的纸片,高兴地笑起来。于是又伸手进去,抓出了同样的纸片。
    连维材和墨慈谈话时,哈利当翻译。他的中国话是在马六甲学的,发音很糟,经常听不懂。所以彼此就写成文字让对方看。
    纸上写的大多是闲聊的话,比如像:“律劳卑大人健康如何?”“我认为停止贸易不会持久。”“广州政府当局不熟悉外国情况。”
    连维材的字写得很好,哈利的字写得像鸡爪子扒的,完全是外国人的笔迹。两种字往一起一摆,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中国人与外国人的笔谈。不管内容如何,它给人的印象就是中国人在帮助外国人办事。
    “老连的字有特征,一查笔迹马上就会明白。”
    能亲手把连维材这样的大人物投进陷阱,谊谭十分兴奋。——猎获的是个庞然大物啊!
    墨慈商会字纸篓里的纸片,谊谭交给了鲍鹏,再转到伍绍荣的手里。
    巡抚祁希望有一个帮英国人写中文告示的“汉奸”。这样,夷人向中国人散发告示的事件就可解决。他是法律家。既有犯罪,就必然有犯人;要断定犯人,必须有点证据。巡抚大概早就等着证据。
    伍绍荣握着几张皱巴巴的纸片,微微地颤抖着。他小心地把纸片装进盒子里,命令仆人说:“准备轿子!上巡抚官署!”
    5
    广东省内有许多地方产花岗石,所以广州的街道大多铺着石板,不过,除了主要的街道外,一般都非常狭窄、曲折。
    挑着担子的小贩很多,他们张开嗓门,沿街叫卖;也有的小贩把货品摆在街上拼命地叫喊着,其声音之大,也不亚于那些沿街叫卖的。在这些叫卖声中还夹杂着叫花子的哀哀乞讨声。
    挤在街道两侧的建筑物的砖瓦大多是铅灰色的,狭窄的街道上又盖着遮太阳的草席子,所以显得很阴暗。
    一到夏天,干活的人都不穿上衣。大街上无论什么时候都充满着苦力、小贩、轿夫们带汗味的体臭,中间还夹杂着大街上出售的食物的气味。
    穿过这样杂乱的街道,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幽静的地方。西玲的家就在这样的地方。走在这样的地方,你会了解广州的街道也并不都是那么拥挤混乱。
    当看到西玲家漂亮的白粉墙的时候,连维材的心情松弛了下来。
    他麻痹大意了。他了解英国的方针,也知道了北京的穆彰阿派的稳妥政策,他估计不会发生大的冲突,他这次来广州只“作壁上观”。但他估计错误了。
    人生往往有一些发生突然变化的转折点,就好像这杂乱的大街有一片幽静的地区一样。
    一进西玲家的门,只见十来个戴着官帽的士兵威武森严地站在院子里。士兵们一见他进来,马上跑过来把他团团围住。
    “有何贵干?”连维材仍然沉着冷静地问道。
    “你是连维材吗?”一个好像队长的人问道。
    “在下就是连维材。”
    “那好。我奉命逮捕你。”队长走到他的面前说。
    “您是误会了吧?”
    “不,没有错。”队长断然地说,并拿出了绑人的绳子。
    屋子里面,西玲脸色惨白,从窗子里看着外面。“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问旁边的鲍鹏说。
    她正在做大米交易。鲍鹏来给她说说大米的行情。——这只不过是借口,鲍鹏到这里来是想看看连维材如何受缚。可是,不准人到外面来,他也只好和西玲一样,从窗子里远远地望着。“啊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呀!我也莫名其妙。”鲍鹏这么回答说。但他那贯注在逮捕现场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太远了,看不到他的表情,太遗憾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感到很遗憾。从远处看去,连维材的态度还是那么堂堂正正。并没有出现哭泣哀求的场面。
    一条铁链子套在连维材的脖子上。那是一条沉甸甸地压在肩骨上的粗铁链。他与西玲经常对面而坐的陶墩,暗淡无光地摆在院子里。院子里盛开着夏天的花朵。屋顶的黑影斜映在白粉墙上,好像贴在那儿似的。
    连维材异常沉着冷静。这叫远处的鲍鹏大失所望。
    不过,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鸦片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