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命之客

    孙文(右一)与日本友人在东京的留影
    广岛丸终于结束这段苦难的航程抵达横滨港,时间是一###五年十一月十七日。
    航行于怒海的两周间,孙文一行疲惫不堪。然而,抵横滨的四天前,他们总算得以在神户暂时养精蓄锐一番。等抵横滨后,众人大约已恢复元气。不愧是个船具商,就在广岛丸尚停泊外海等待进港之际,陈清已经搭着小船巧妙地横靠至本船之旁。
    “陈先生来了。”
    服务生前去呼叫孙文等人。
    船一离开香港,服务生便脱掉了那顶附一条假辫子的帽子。即将登岸,他早就从行李中取出鸭舌帽。
    不等服务生来喊,孙文等三人全部已经现身甲板之上。陈清是参加过广州起义的同志。
    “承蒙陈先生多方费心,在此深表谢意!”
    孙文代表一行致谢。
    “签约之后,满仔渐渐变多了。现在跟孙先生之前来此的情况大不相同,还请小心才好!”
    陈清说道。
    “满仔”指满洲人的轻蔑语。仔表“小”之意,含有“……小鬼”的语气。
    签约指的是日清的和谈条约,日期是今年的四月十七日。在交战期间,公使、领事等的外交官皆调回国内。前一次孙文来到是今年的一月,大清国的外交官未留半人。
    现已签完条约,外交官又返回驻地。“满仔”不仅指满洲人,还包括在清朝为官的汉人也皆在列。
    先前因无外交官在此,大可尽情辱骂政府。返回日本的非仅外交官,连频繁进出的侦探也开始蠢蠢欲动。因此,陈清才事先对孙文等人提出警告,跟先前来此的情况大不相同,务必小心注意才好。
    新任驻日公使是裕庚。此号人物是汉军旗人,即身为汉人却享有旗人(满洲人)的待遇。在清军进入山海关统治全国之前,东北地区已有一些投效大清的汉人子孙。
    从广岛丸下船后,孙文等人在码头会见了谭有发这名男子。其实今年年初孙文在船上见到陈清时便受引介见过谭有发。谭氏在横滨经营一间名为“均昌”的洋服店,以敢说大话而知名。
    先前受孙文“请代为介绍连皇帝老子也不怕的人”之托,陈清方打算引介没辫子的冯镜如与谭有发二人。
    不留辫子摆明着就是要造反。经营洋服店的谭氏虽留辫子,但却敢像无赖般说大话。
    ——现今是满人当皇帝,但这个国家以汉人居多,应该推汉人当皇帝。
    此一立论让他博得“谭皇帝”的绰号。此人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
    前次未见到冯镜如,但孙文却见到了谭皇帝。因而他跟谭氏久别叙旧情一番。
    “那就前往冯先生的店吧!冯先生当皇帝略嫌器量不足,可惜啊!……依我看,孙先生较有希望。原本冯先生若和他弟弟合起来,倒也还过得去。”
    皇帝评论家谭有发说道。
    陈清与谭有发引导孙文一行前往冯镜如经营的文经印刷店。地址是山下町五十三番地。
    孙文和冯镜如虽是初次见面,但彼此已从陈清处耳闻过对方之事。孙文在夏威夷制成的革命文件和兴中会的会规在今年的一月就已被横滨的众人阅读过。
    冯镜如和其弟冯紫珊、陈清、谭有发等人也商量过要合组一个像兴中会这样的组织。
    “我和你一见如故。从陈清先生处听过许多关于你的事。总之,你能让那男人自动去参加广州起义,绝非仅凭一股热情而已。在下佩服之至!”
    冯镜如握住孙文的手,热情地说道。
    “该佩服的人是我。”孙文说道——“你的头上岂非没有辫子?辫子是屈辱的标记。我现在就要剪掉辫子。”
    孙文的手中握着购自香港的那把剪刀。
    孙文等人借宿在文经印刷店的二楼。
    各地皆有同志,但同志的度量各异。被称为四大寇的几名伙伴是最相知的同志,但彼此侃侃而谈互批议论,意见未必皆相同。
    “谭先生似乎只要将满仔换成汉人便可了事。至于推翻清朝后,帝制该如何处理好像不是问题。这就伤脑筋了!”
    在印刷店的二楼,郑士良说道。
    “你先别急!只要赞成讨满,岂非就已是伙伴?”
    孙文如此说道,试着安抚怅然的郑士良。
    “剪掉辫子的冯先生对未来有何想法也尚未可知。咱们也不好说今后该如何如何。毕竟咱们此时是亡命之客,他们则是东道主。”
    陈少白说道。
    “我们对前途的计划大致已经决定。别再有所犹疑!不管在何处,能见到些许心意相通的朋友,岂非足够矣?尤其是日本邻近我国。那,少白,拜托了!……请你多做些社交活动。”
    孙文对陈少白说道。
    陈少白有些惜言如金,令孙文不免担心。
    “嗯,我会努力的。”
    陈少白苦笑道。
    唐人街,也就是中华街,当地的日本人不知为何却称之为“南京町”。而居住在此地的中国人却习惯称之为“唐人街”。
    当时的唐人是西洋人与日本人之间的联系孔道。
    横滨开埠是在一八五九年,中国诸港因《南京条约》而开埠是在一八四二年,故而上海、广州是早先十七年的前辈。再者,广州在一六八五年便设有海关,准许号称十三行的特定商人与夷馆进行接触。虽是点点滴滴,但也总习得替外国人做衣服及理发的技术。
    在那个时代,日本人还不会做洋服,所以谭有发这些老前辈才能在日本开起洋服店。
    当时,西洋人分辨不出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何不同。横滨开埠时,听说来到日本的西洋人甚至还带着中国人当“通译”。
    正如来到上海的西洋人带着懂英语的广东人一样。上海话和广东话无法彼此沟通,但用笔谈便可解决这问题。西洋人对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区别、认知也似乎还停留在这一阶段。实际上,当时日本人的汉文能力极高,用笔谈便可解决事情。后来,孙文能和日本的支持者沟通意思,主要也是依靠笔谈。只有在无法完全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时,方才使用英语。
    孙文之所以属意陈少白掌管日本的基地,也是因为陈氏的英文和汉文造诣皆高。后来他成了香港的《中国日报》负责人,而初期的兴中会文件也大多由他执笔。
    横滨兴中会在孙文等人开始亡命之际便已正式组成。冯镜如被推举为会长。最重要的职位“司库”由赵明乐担任,赵峄琴任书记,会长之弟冯紫珊任干事,计有谭有发、温炳臣等二十余名会员。
    在兴中会成立不久后的一次聚会,孙文说道:
    “为振兴中华、维持国体,必须做些事情。我知道多数人忙于家业及事业而无暇他顾。我等则是家业事业两抛,赌命为国事尽全力。现在不幸败于广州,正伺机再起。说来见笑,我想在此借用些军费。好歹将这一年撑过去,以便向散居在世界的同胞游说,此一费用我预计约需五百元。这一不情之请……”
    闻言,任司库一职的赵明乐立即起立发言。
    “我被选为司库,但库里未有分文钱。此时还要向我借用五百元巨资。我之所以愿意承担司库重任,是以为逸仙先生与我有相同信仰,事情想必不致有误。但我错了,你的演讲也错了。遗憾之至,我要退出此会!”
    赵明乐当场离去。赵峄琴相随于后。此二人乃堂兄弟同志。
    兴中会顿失司库与书记。所余者仅会长冯镜如、干事冯紫珊两兄弟。
    “还有人要跟进吗?”
    冯镜如问道。
    “没有!就这两人。”
    会员温炳臣答道。
    事实上,还有几个人也正犹疑着要不要跟进,似乎是听到温炳臣的话才作罢。
    “逸仙先生!”冯镜如略微弯腰向孙文躹躬——“失礼之至。五百元一事,没有他们我也可筹到。为了国家,我一肩承担。但请等一天。司库一职由紫珊接任。逸仙先生可是只身前往美国?”
    “是的。因士良要回国继续从事活动,他还是这身打扮。少白会在日本、中国台湾还有香港进行工作,这是早已决定的分工。”
    孙文答道。
    所谓这身打扮,是指郑士良将继续留着辫子。将前往美国的孙文和该在日本、中国台湾与香港活动的陈少白,则已经剪掉了辫子。
    郑士良,字弼臣,会党人士,他必须潜回本国重新建立组织,做好待机起义的准备。当前的任务,若论重要性恐怕非此莫属。
    “总之,我相信你。借出的五百元任凭你支用。约莫连我也很快就会忘记到底是为什么而准备了这笔款项吧。”
    冯镜如说完这话,笑了。
    “我在夏威夷有一笔小钱,是自己赚来的。我深知赚钱不容易。此情此义我决不敢或忘!”
    孙文说道。他的脸上未见笑意。
    横滨兴中会就此成立。然而,老实说孙文也没多大自信,自己此去夏威夷后,会究竟经营得下去吗?
    郑士良将潜回本国,留在此地的仅只不擅社交的陈少白一人。
    “请你跟这位大哥做好朋友吧!”
    孙文对在场的冯镜如之子懋龙说道,转头望了陈少白一眼。
    冯懋龙是横滨兴中会最年少的会员。当时年仅十四岁。
    “好的……”
    他首肯道。
    因自己的名字难写,他大多使用建华这个字,十九岁时又改名为“自由”。当时他就读于东京专门学校,在学期间该校改名为早稻田大学。
    “请多指教!”
    陈少白笑容满面地说道。
    后来冯自由进入政界,一开始是做了陈少白成立于香港的《中国日报》的日本特派员。二十五岁他便担任香港《中国日报》社长。三十岁时辛亥革命成功清朝覆灭,他正在旧金山当《大同日报》主编。归国之后,于民国元年(一九一二)在南京政府中担任总统府机要秘书一职。
    他十四岁便成为兴中会的会员,精通革命史的里里外外,又有文才。他所著《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革命逸史》二书被誉为时代名著,可说是辛亥革命的基本史料。他所写的书常由陈少白题字,两人的初次见面正是在横滨的山下町。
    “往后请多多指教!我年纪尚小。”
    少年用略带羞涩的声音说道。
    “少白有这样能干的弟弟相伴,我觉得欣喜。我与弼臣即将离开日本。担心少白一人独留日本。他虽是年近三十的男人,但终究还是会有感到寂寞的时候。”
    孙文拍拍少年的肩膀说道。
    “不会寂寞的。我家里有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弟弟,可叫他照料少白先生的日常杂事。但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无妨。舍弟名叫惠臣。返家后我立刻让他去。”
    说这话的正是刚加入兴中会的温炳臣。
    “少白深谋远虑,但对年纪轻的人也会摆兄长架子。这对惠臣君或许会有帮助。”
    孙文说道。
    陈少白的本名是陈白。
    ——这岂不是与李白同名?恐有不敬之处,所以才在前面加一少字。
    陈少白曾半开玩笑地如此说过。孙文夸他深谋远虑,大概是由此事而起吧。
    其实陈少白称不上深谋远虑,只是寡言才显得如此。乍见之下,他英俊潇洒人见人爱,教养亦佳。不仅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个不枉风流才子之名的人物。
    ——唯度量褊狭,出语尖刻,人多惮之。
    冯自由日后对陈少白评述如上。
    正因寡言,故但有说话必如针刺人心。
    孙文、陈少白、尤列与杨鹤龄这四大寇齐聚杨鹤龄位在香港的家中发表高论时,尤列性格与陈少白类似,二人交情不佳,再加上孙文过于偏袒陈少白,导致尤列退会。
    尤列虽疏远兴中会,但往后在新加坡、吉隆坡、越南等地组织中和会,对革命自有其贡献。
    广州乙未起义虽告失败,但因系第一次揭竿举事而值得纪念。尤列疏离后,四大寇终未能共同实现青年时代的梦想,但仍将各自的青春耗在同一方向。
    “在广州由黄旭初所保管的钱应该还未动用。等清吏一放松警戒后,就先支用吧!又该付给廖大竹的钱已全部付清。尚未取得的武器,我想若能处分就尽量处分掉吧!殉难者的遗族该优先照料。陆皓东毋庸赘言,水师的程氏兄弟也是香山县人,每忆起他们,我就夜夜难眠。”
    孙文对即将潜回国内的郑士良做了各种详细指示。自从逃到香港后便又立即遭到驱逐,根本没有时间处理善后。
    郑士良必须在国内为乙未起义的殉难者料理后事,所以仍留着辫子。
    孙文与陈少白已剪掉辫子,但前额顶的头发尚未长密,所以戴着帽子,身上穿着向温炳臣借用的日式服装。
    孙文在横滨滞留了月余,但他的心思大概早已飞向夏威夷。对他而言,夏威夷是第二故乡,他应该也愉悦地计划着和意奥兰尼书院的同学聚会吧。
    在横滨的快乐之事是和年轻的友人谈论国家的未来。冯镜如之子,亦即后来改名为冯自由的冯懋龙年仅十四岁,却有空便读《三国演义》。
    有次孙文见到,问他:
    “这书中的英雄豪杰你最喜欢谁?”
    “诸葛孔明。绝对是他!”
    懋龙毫不犹疑地答道。
    “《三国演义》是昔日故事,但现今亦有类似的人物出现。曹操是个可怕的人,在我们的周围如今却有许多类似的人。甲午之役(日清战争)失利的李鸿章正是现代的曹操,他的手下丁汝昌是曹操的人马,却负起败战之责自杀。书中也有这般气魄的男子。我国今后也该出现孔明这般人物才行。”
    孙文对《三国演义》的故事就跟十四岁的少年一样地兴奋。
    回顾起来,孙文在比这少年还小的时候便离开故乡,随母亲投靠住在夏威夷的兄长。之后他进入意奥兰尼书院接受英语教育。与同辈的孩童相较,他对《三国演义》的知识显得贫乏。
    他不曾在学校里学习自己国家的历史和古籍。从夏威夷归来后,在香港的教会学校也是接受跟先前同样的教育。
    (未曾接受自己国家的教育,这对今后想闯一番事业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弱点呢?)
    孙文暗忖,于是开始私下学习古籍。从夏威夷归来继续接受英语教育之际,他又跟着区凤墀先生读汉学。在广州就读医校时,也请了一位名叫陈仲尧的汉文老师。转学至香港的西医书院时,陈仲尧先生正好也搬到香港,孙文也就继续学习。
    区凤墀先生在广州是有名的基督教传教士,曾在柏林大学当汉语教师。孙文的受洗名“日新”就是他所取的,后来改名为“逸仙”也是听从区凤墀的意见。
    因早知自己的弱点在古籍,故而学起来很认真,在第一次起义时,他的古籍和汉文能力在同辈中已是佼佼者。
    见到冯懋龙、温惠臣等年轻人,孙文认定革命前途光明,心里颇觉安慰。他常想着,自己至今所做之事必须传承给年轻的世代。陆皓东等首批殉难者的事迹至少要像《三国演义》的英雄般被传颂下去。
    “听说满仔向日本政府要求引渡孙先生等人。把台湾给了日本的那些家伙竟敢乱说话,真令人气结。”
    冯懋龙告知这一消息。
    听闻大清国政府悄悄请托日本政府妥善处理此事。
    “哈哈哈……我已经不是大清的臣民。冯镜如先生和陈少白也都是一样。没有辫子岂非就是证据?哈哈哈……”
    孙文一笑置之。
    因匆匆离开香港,众同志的详细消息不得而知。只有新军的内应程奎光挨六百军棍而死一事传到孙文耳中。在滞留横滨期间,程奎光的悲惨命运便为人所知。
    程奎光,字敬恒,广东香山县人,任水师(海军)的统带。统带一职约等同于率领二营士兵的中队长至大队长级军官。他毕业于福建的马江水师学堂,曾留学英国。归国后,为中国海军败给日本感到愤慨,因奔走国事而与孙文派的人接触。
    据在横滨所听到的消息,事发遭逮捕之际,奎光已重病卧床甚至无法动弹。
    病症是重度的痔疾,士兵用肩舆(数人抬的轿子)抬他前去。被抬到营务处时,痔疮溃裂,肠子露出四五寸,全身染血。后来挨了六百军棍而断气,听说受刑中他不断大叫:
    ——满奴可杀!
    不论是陆皓东受严刑拷打而死,或程奎光挨军棍致死,同志们死亡之事总是令孙文心痛不已。
    总督谭钟麟隐瞒程奎光受刑一事,全然未禀报朝廷。对既是电报生又是基督教徒的陆皓东,则是可将他诬指为觊觎闱姓彩金的盗贼。如若换成一位官军的水师军官,那就得查出犯案动机,问题无法善了。在如此巧妙安排下,事情真相全遭掩饰。
    起义失败后,孙文胸中未曾片刻稍停对殉难者的悼念之情。然而,身为革命领袖,他无法表露出此一情感,只能强抑在心中。
    此时这种强抑的哀思油然涌现,皆起因于他跟纯真少年们一番交谈。
    孙文常与冯懋龙、温惠臣等人交谈。懋龙的祖父遭怀疑与太平天国勾结,被清吏逮捕下狱,最后死于南海县的狱中。
    “所以我爹才憎恨清朝。这是杀父的不共戴天之仇啊!我爹遭疑是红头贼,在国内无法立足,所以才来到日本。”
    懋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他的父亲而言是杀父之仇,对他而言则是杀祖之仇。在那没有照相的时代,生于日本的他根本没见过祖父的容貌,但心中怨恨却怎么也无法消除。
    “小时候我常听到红头贼的故事。他们并非盗贼,而是平民百姓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孙文说道。
    红头贼是太平天国的一支派,对孙文而言是我方阵营的人。
    太平天国是反政府的一场内乱,在一八五一年起于广西的金田村。一八五三年攻陷了南京并将之改名为“天京”。然而,后来因内讧导致干部陆续被杀,一八###年,天王洪秀全服毒自杀,乱事终告平定。
    洪秀全自称是上帝耶和华的次子,亦即基督的弟弟。太平天国军一路北上,洪秀全为争取自己故乡广东的支持者,曾派遣部将陈金刚主其事。响应号召者以红巾缠头为记,被称为红头贼。
    冯懋龙的祖父冯展扬遭疑是红头贼,后被下狱而死于狱中。
    “祖父精通医术,医者以救人为职志。时代虽不同,但和孙先生却相似。我尊敬孙先生,因为你的志向和我的祖父类似。”
    懋龙热情地说道。
    “啊,所以令尊才在甲午之役后剪掉了辫子。”
    孙文颔首如此说道。
    有返国必要的人纵然心中不情愿,也必须留辫子。想归国却有国归不得的人,亦即逆贼的家族,就如冯家般干脆剪掉辫子。
    “如今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其实也有人像广岛丸的服务生那样戴假辫子冒充一番。”
    陈少白说道。
    “基于任务所需,我不得不做这种打扮。留这种头真烦人!真想尽早弄清爽些。哈哈哈。”
    郑士良一面摩挲着后脑勺,一面豪迈地笑了。
    孙文瞧了瞧陈少白和郑士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留在日本广求支持者是陈少白的任务。然而,要达成任务就必须从事社交活动。在四大寇相聚时,他可以高谈阔论,但若面对初次见面者则口才不再便给。在日本人当中寻求更多支持者的这一任务,对他而言似乎是所托非人。
    陈少白所精通者乃文笔。在那时代和日本人交换意见,主要是用汉文做笔谈,另辅以英语,从这意义观之,他是个重要人才。
    孙文很重视人与人的心灵交流,因而较为属意由郑士良担纲。然而,为之前起义所动员的会党处理善后,舍郑士良外别无他人。从冯镜如处借来的五百元中,孙文各给了郑士良与陈少白一百元,余款三百元他准备用来当做自己环游世界进行演讲的经费。
    “尽可能各自寻求自立之道。革命之路艰险。光看我之前开口借钱时的众人反应便知大概。反应归反应,那是分内之事。但若要求超过分内之事,则是我方的不对。镜如兄弟已经仁至义尽。甚且对少白的自立也助了一臂之力,真是令人感激!”
    孙文说道。
    所谓陈少白的自立,是指提供一职给留在日本的他。冯镜如所经营的文经印刷店有一编纂汉英辞典的计划,因而将编辑事宜委托陈少白。月薪六十元,对他而言等于每月皆有固定的收入可期。
    ——希望获得汉英辞典编辑一职的尚有他人。但我相信你适才适所,方委托给你。此次跟你竞争此职者亦有相当才能,英语实力亦佳,但终究是汉英辞典。光是英语强还不够,若说到汉语,那你是出类拔萃。
    冯镜如在交付编辑一职时,对陈少白如此说明。陈少白内心当然高兴,但表面不露声色。他仅稍稍点了点头。这种情况要让孙文来说,正是陈少白不擅社交的性格表现。
    郑士良要潜入留辫子的百姓当中,处理前次起义的后事并为下次的起义做准备。孙文将巡回各地对全世界的华人进行革命游说。在一场私下举行的送别会上,孙文提醒陈少白,举止得再更加圆融些才好。

《青山一发》